風中有朵雨做的云

一

卜小艷從石泉站登上南下的列車，頭始終凝望窗外。夜色漸濃，月光朦朧，列車如巨大的綠蟒在月色中滑行。卜小艷忽然發現窗外橫亙著一條河，狹長的河面在朦朧的月光下，猶如褪色的白布。卜小艷知道，這不是故鄉的石泉河。石泉河美啊，眼下正值孟秋，風將江水熏得瓦藍，像剛織出的綢緞。河岸的山坡上，長著偉岸的樹木，盎然的綠意擎托天際。蔥蘢的樹影俯在水面，江水更藍。忙碌的漁舟，高大的游舫，像繡在河面上。而這條河，水勢急躁，蒼白的浪花像脊背似的起伏，亂哄哄的，像被餓狼追趕的羊群。況且，兩岸的樹木參差不齊，凄涼的軀干如月夜下的墓碑。幸虧夜色掩飾了凸凹的河岸，如是白天，這里的風景絕對不迷人。

卜小艷不知此河的名字，但列車的播音員及時解開了她的謎團：各位旅客，列車前方運行至白河車站，有下車的旅客請作好準備。卜小艷得知河名，仍望著窗外，面無表情。她的心情陰霾得如灰色的河流。她面前的茶幾上，擱著大瓶裝橙汁，沒起封。從超市買來的蘋果也沒動。她不想去南方。她要念書。爹不準。她堅持，結果挨了巴掌。爹甩了她一巴掌后，吼：女人家，念那么多書有屁用？你看你姑姑，小學沒畢業，照常開酒店，當老板。其實，卜小艷連姑姑長啥模樣都不知道，但她確實聽說自己有這么個姑姑，不是父母告之，而是左鄰右舍偶爾提及。至于整個卜氏家族，提及姑姑，諱莫如深。

令卜小艷意外的是，從沒晤面的姑姑卻于今年初春時回家了，但卜小艷卻沒見著姑姑。那時，她在縣城讀書。直到暑假回家，驀然發現自家那幾間土坯屋被一棟小洋樓取代，接下來，便知道姑姑回來了，修好樓房又走了。卜小艷站在美麗的小洋樓前，想像姑姑回家的盛況。她的想像很快被父母的聒噪證實。令卜小艷詫異的是，口鈍的父母忽然變得語音流利，春蠶吐絲般地對她描述姑姑回家的情形。綿長的聒噪歸納起來無非姑姑有錢，仁義，可惜你爺和婆都走了，要是他們能活到現在，住到樓房里，享幾天福就好了！無窮的聒噪一直綿延到晚飯時，父母仍紅光滿面地描述姑姑回家的盛況。

姑姑像春筍般地從地下冒出后，一切都變了，父母不讓她念書了，理由很簡單，不讀書照常能賺錢。整整一個暑假，父母便對小艷展開車輪式的勸說，自然是以姑姑為榜樣。一晃開學了，父母不給學費，說沒錢。父母說沒錢是事實：父親好賭，只輸不贏，早就不想叫她念了。再加上還有個小弟在讀書。卜小艷只因脾氣拗，才念到現在，這一回卻拗不過父母。父親甩了小艷一耳光，怒沖沖地跑到臥室，拿出一個紙片，一部手機，吼：這是你姑姑的名片，手機是她給你買的，你個人去找她！父親吼完，木著臉鉆進臥室，再也沒理會小艷。卜小艷啜泣一夜，天剛亮，便起床，也沒喊父母，揣著姑姑的名片和手機，走了。

二

卜小艷在出站口見到從未晤面的姑姑，很愕然。姑姑著紅色服飾，手拎黃色漆皮包，腳踏棕色坡跟涼鞋。如此服飾，使四十多歲的姑姑非但不顯蒼老，反而透出幾分妖艷。要不是雙方都有彼此的照片，要不是對方連叫幾聲小艷，卜小艷怎么都不會相信，她就是姑姑。

姑姑抬手攔了輛的士，將懵懵懂懂的小艷拽進車內。卜小艷雙眼仍窺著窗外，但情緒明快多了。窗外燈火輝煌，高樓林立，游魚般的車子，潮水般的人流，這一切讓小艷驚奇不已，猶如劉姥姥進了大觀園。車子戛然停住，她的思緒仍滯留在繁華的大街上。直到姑姑柔和地說小艷下車，她才將亂麻般的思緒收回，怔怔地下車。這才知道自己來到了一個叫風中云的地方。

三

風中云是所休閑城，位于市內繁華地段，主要從事按摩，沐足。卜小艷覺得風中云這個名字富有詩意，但細究起來，又有些怪異。問姑姑，姑姑不做解釋，臉上卻不經意地笑一下，笑也怪異。小艷又問怎么沒見到姑父，姑姑說他忙，臉色也不大好看。小艷便不問了，但有一點毋庸置疑，那就是一個文化不高的女人，能在都市經營頗具規模的休閑城，不簡單！令卜小艷納悶的是，姑姑回家為何說開的是酒店而不是休閑城？

三天后，卜小艷被姑姑安排到前臺工作。前臺本來有位叫紫嫣的姑娘，很漂亮。她已多次提出辭職，但沒得到允許，這次見來了新人，重新提出辭職，仍未得到允許。卜老板說，小艷初來乍到，對前臺尚不熟悉，讓她帶一段時間再說。卜小艷便和紫嫣同坐前臺，紫嫣負責安排客人，卜小艷則替姑姑收銀。都市人嗜好夜生活，白天到休閑城的人不多，但到夜間，便門庭若市。日子一天天過去，連卜小艷自己都不知道替姑姑收了多少鈔票。

后來，卜小艷知道休閑城在從事色情活動，那些衣著光鮮的男人到休閑城來，除了按摩，沐足外，主要還是泄欲。在風中云，有多位衣著艷麗的女人。客人來后，滴溜著色眼將這些袒胸露背的女人脧巡一番，然后，像點菜一樣要某某服務。卜小艷知道這些情況后，很怕，但想到老板是自己的姑姑，害怕的情緒便平靜了一些。

四

然而，事情并不是卜小艷所想的那么樂觀。某夜，休閑城來了位盛氣凌人的客人。他一發現坐在前臺的卜小艷，雙眼就像燈泡一樣明亮。接下來，訕笑著和卜小艷搭腔。卜小艷受不了他熱辣的目光，禮節性地應答幾句，羞澀地垂下頭。中年男人見狀，干笑幾聲，倨傲地上樓，選一間上好的包房，指名要卜小艷為他服務。

卜小艷不為所動，她明白，一旦上樓，便羊落虎口。樓上的來客傻等多時不見人至，便斥問領班何故。領班賠笑道，風中云這么多靚妹，能否換一位？接著便公開了卜小艷的身份。來客聞言，連聲冷笑：老板的侄女又怎樣？接著厲聲高喝，叫你老板來！領班無奈，連忙通知老板。卜天芝聞言大怒，暗道，何人吃了豹子膽，敢在風中云鬧事。她之所以如此有膽氣，是倚仗一個名叫張顯林的混混。

令她沒想到的是，來客正是張顯林！當她見到他時，臉笑得像秋天的菊花。勸張顯林，風中云這么多靚妹，你隨便選一位，免費服務。其實，張顯林每次來消費，哪回收過錢？她的話純粹多余。

張顯林聞言，一陣陰笑后說，大嫂，你養的那些妹子都被我玩膩了，需要換換口味。

混賬東西，你大哥不在我身邊，你想欺負我啊？

大嫂，話不能這么說，你應該知道，大哥不在這些時間，風中云能安如磐石，靠誰？還不是我張顯林護著你！然而，我從你這里得到了什么？除了幾個爛桃外，還有什么？今天，我給你一句實話，你要真護你侄女，可以！那就有勞大嫂親自服務！

混賬東西，你不怕你大哥么？

嘿嘿，此一時，彼一時也。況且，大哥要很多年才能回來。那時，我張顯林自己都不知身在何處。大嫂，沒大哥的日子，你真的不寂寞？張顯林咄咄逼人，滿臉淫笑。

面對無禮的張顯林，她只能緘口不言，眼角飛出扇形的魚尾紋。她知道，多年以來，張顯林便垂涎她。那時，她有個狠老公，他自知收斂，而現在……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

她正沉默間，張顯林的手像葛藤一樣繞上腰際，熱呼呼的嘴巴也湊上來。她雖不愿意，卻不能反抗，任張顯林在她身上揮汗如雨地泄欲，如同多年前，她遭受強暴那樣。但那時，她可以反抗，而現在，不但不能反抗，還得像蕩婦那樣浪叫著配合他。

五

卜小艷的姑姑委身于張顯林后，并沒帶來真正的安寧。幾日后的黃昏，張顯林又來風中云，氣洶洶地要小艷為他服務。盡管她口舌如簧虛以委蛇，然而，張顯林非但不買賬，反而刻毒相譏：我原以為大嫂是道好菜。誰知竟也索然無味。

張顯林的話差點將她氣暈，但卻不能把他怎樣。只聽得張顯林咄咄逼人道：大嫂一直護著她，絕對另有目的，如果那樣，風中云只有關門了。

張顯林說得對，她死死地護著卜小艷，確實另有目的：她要將卜小艷馴化成風月場中的高手。自己畢竟人老珠黃，風中云需要新的艷星，自打小艷來風中云后，她一直都在暗中觀察。當她發現來這里的男人，將色眼像針樣扎向小艷時，心中暗喜，像灌了蜜。她之所以要這么做，是因為恨。這恨與小艷無關，卻要小艷來承擔。

說到她的恨，不得不簡單交代一下卜氏家族。在柳林鎮，卜姓是外來戶，原本一家，后分支成幾家，但人丁并不興旺。到卜小艷的爺爺卜大海這一輩，猶顯敗跡。

卜大海早娶，然經年不育，求神拜廟都不靈驗。某日，村中來一游方先生，自稱神算。卜大海將其請入家中，讓他推算自己為何久不見子。八字先生問了卜大海的生辰后，雙目緊閉，掐算一番后，讓卜大海找個引子即可見子。所謂引子，即是抱養別人的孩子。卜大海自然明白。在封建迷信盛行的山區，男的是寶，女的是草，故有連產女嬰者，棄之荒野。因之，這一年冬天，卜大海輕易撿回一女嬰。由于是撿來的，便取名為撿女子。

引子找到，卻沒立竿見影。卜大海很沮喪，悲嘆命中無子，只有將撿來的女嬰好生對待，死后總有個人哭幾聲。下一代，天字輩，于是，將撿來的女嬰取名卜天芝。

誰料卜天芝兩歲時，卜大海老婆的肚子慢慢隆起來，順得一子，便是卜小艷的父親卜天林。后又間得二子，卜姓總算多了幾支人。

卜大海連得三子后，便不喜歡撿來的卜天芝。由不喜歡發展到憎恨，在卜天芝讀四年級時，卜大海便讓她回來做家務。

在卜氏家族，歷代都是男尊女卑，因之卜大海對幾個兒子寵愛有加，而對撿來的卜天芝，非打即罵。幾個寵壞了的弟弟在父母的嬌慣下，對卜天芝更是肆無忌憚，漫罵、圍毆，猶如夏天的雷電，說來即來。卜天芝時刻受欺負，卻沒處申冤，只有躲在門背后或樹叢中，渾身發抖，恐怖得像被人追趕的兔子。幾個弟弟從沒叫她一聲姐，也跟著父母叫她撿女子。卜天芝這個名字是老師和同學的稱呼。這就是卜天芝的童年與少女時代，布滿陰霾與傷痛。

令卜天芝最大的傷痛是她被強暴了。多年以后，卜天芝都不會忘記，那是一個月夜，睡夢中忽見一塊飛來的石板，將她牢牢壓住。當她從驚恐中醒來，才知不是石板，而是一個沉重的軀體。掙扎、哭喊，都是徒勞，下體撕裂般地疼痛后。借著窗外的月光，她看清是卜天林那張猙獰的臉！卜天林威脅她，不準哭喊。她確實沒哭喊。在冰窟似的家庭中，即使她喊破喉嚨，也沒人同情她。這種傷痛只能根植進自己心中，除了天知地知外，沒任何人知道。多年以來，卜天芝都不會忘記卜天林給她帶來的傷痛。

要將卜小艷從清純女子馴化成風流蕩婦，并非易事，多日的觀察，她從卜小艷的眸子中窺出倔強與剛烈。這是她曾有過，后來淹沒的，但卜天芝相信自己的能力。她堅信風中云是個大染缸，再清純的女子到了這里，天長日久，終歸像白緞一樣失去本色。只不過要緩而行之，猶如癌變，總得有段過程。卜天芝相信，這一過程不會太久。她讓卜小艷替她收銀，就是讓錢來激發她的欲望。

令卜天芝沒想到的是，正當她實施復仇計劃時，張顯林卻橫里插刀，讓她手足失措。

卜天芝的思緒又回到多年前那個月夜，她木然地推開破門，四野靜謐，間或數聲凄涼的犬吠。天上有朵蓮花云，漫無目的地飄著。她木然地在灰色的月光下行走，如云一樣。直到東方出現一片魚肚白時，她才發現自己來到石泉火車站。梯子似的鐵軌上臥著長龍似的貨車，她想都沒想便攀上列車，蜷進裝滿貨物的車廂。火車咣當一聲起動后，挾著破曉的寒氣往前沖。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冷風摧毀了卜天芝的淚腺。淚眼朦朧中，她發現頭頂上那朵蓮花云，跟著火車飄。后來，這朵云由白變灰，由灰變黑，占據整個天空后，大雨傾盆而下。卜天芝覺得自己如同那朵云，被風簇擁著，不知歸宿，因而才傷心落淚。多年后，卜天芝對云的印象仍很深刻。

卜天芝像云一樣飄到南方，東晃西游幾年后，終于在怡林酒店找到工作，也就是風中云休閑城的前身。卜天芝到怡林酒店做迎賓小姐，這種工作只論人材，不講文化。那時卜天芝很美，一襲紅衣如花期正盛的桃樹。有多少男人，愿傾巨資以求一歡，均被她婉言拒絕。卜天芝那時美貌與心靈是相符的。

后來，一個人闖進卜天芝的心靈——怡林酒店的老板李林。李林年輕，英俊，溫文爾雅，對卜天芝很在意。卜天芝雖然喜歡李林，但覺得他們在一起不合適：他們存在文化、貧富的懸殊。

再后來，他們還是走到了一起，這是卜天芝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每當她和李林進入欲海，她覺得彼此的身體像兩朵云那樣合二為一。卜天芝流淚了。她覺得自己這朵飄忽不定的云，終于找到歸宿。

然而，本來糅合一起的云，卻分開了：李林病了，腋下長了個包，原以為是小病，誰料到醫院詳查后竟是淋巴癌，且到了晚期。一紙診斷書，像一片烏云，覆在卜天芝頭頂，她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僅三月，李林便離她而去。算算時間，她和李林共同生活的日子共六個月，包括病中的三個月。盡管他們很多時候都沉溺欲海，但卜天芝卻沒懷孕。李林死后，卜天芝自然成了酒店的合法經營者、繼承者。但一個文化不高的人很難具備出色的經營能力。歷經傷痛的她渴望找個男人做靠山。一個漂亮的富婆不愁找不到男人。可惜的是，卜天芝的第二個男人劉超，脾氣暴戾不算，還吸毒。卜天芝認了，這么多年的苦難都認了，吸毒的男人又算什么？這時的南方，日漸繁華，酒店如雨后春筍似的冒出來。怡林酒店面對強烈的競爭，日漸蕭條。劉超便向卜天芝建議，將酒店擴展成休閑城。至于擴展費用，以目前的經濟條件，也不成問題。劉超說，某些人有錢后，總愛到風月場中來，因之，擴展成休閑城后，生意絕對紅火。卜天芝認可后，說把招牌也換了：換成風中云！劉超說很有詩意啊。卜天芝不作答，一臉凄然。只有她才明白風中云的含意。不得不承認，劉超歪打正著，風中云的生意異常火爆，果真財源滾滾。劉超的欲望越來越大，后來，參與販毒。案發后，獲刑十八年。幸虧有兩名與他利害極深的鐵哥們出逃在外，否則定是泉下人。毒犯丈夫入獄后，風中云由卜天芝獨撐。飄搖的人生，巨大的痛苦磨礪出經驗，這時的卜天芝已具備管理能力。何況還有毒販的把兄弟張顯林等一干人輔佐。倚著這幫混世魔王，卜天芝從未懼怕過誰。

近墨者黑。和毒販生活的日子，卜天芝也學會了吸毒，況且經常酗酒。她真的像一朵云，由白變黑了。卜天芝不恨毒販，命中注定她這一生只能和壞男人結合。畸形的人生，扭曲的哲理，猶如蛆生活在糞池，是一種依附。卜天芝變得麻木而冷酷。十八年漫長的時光，情欲尚未衰竭的女人，怎樣度過？只有在這時，她冬眠般的情欲，女人本有的柔情，上天賦予人不同于動物的天性，忽然復蘇。卜天芝本來不需要復蘇，復蘇的情感是煉獄般的痛苦。她愿意永遠處于無知覺狀態，讓自己的情感進入冬眠。但久抑的情感偏在夜深人靜時襲來，讓她無法逃避，讓她束手無策。她猶如站在荒島上，四周是猙獰的巨浪，一次次向她撲來，一次次想把她吞噬。她不停地問自己，人為什么要有情感？世上有沒有人沒情感？不管他是男人或女人，世上有沒有一種藥，讓人吃后沒有情感？卜天芝自問不能自答。

夜深沉，恨無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風霜刀劍催佳人；佳人非面蒼，其時心碎了。心碎拌淚痕，倚窗獨酌。醉了，面對豪華的房間，橘色的燈光，身形搖晃，衣袂飄飄，如同凄艷的舞蹈。折騰一陣，累了，撲在空曠的大床上，將身子蜷成一團，似得暴疾，痛苦不堪；忽而又將蜷著的身子伸得直直的，左翻右輾，如滾沙的蚯蚓。劇烈的運動使她大汗淋漓。凄苦之際，剝光衣服，玉體橫陳；側身，來幾口白粉，雙目微閉，那是怎樣的感覺！身子輕飄飄的，如一朵云，升上天穹，被強勁的罡風簇擁，在寥廓的天空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東忽西忽南忽北。飄飄欲仙后，發現自己仍滯留在空曠的大床上；卜天芝不是云，卜天芝還是卜天芝！一個恐懼、絕望的卜天芝！她愿長醉不愿醒；醒來就得面對現實。人醒后，笑依存，迸發的情感又進入冬眠。卜天芝就是卜天芝——冷酷無情！

卜天芝又想到那個令她傷痛的月夜。要不是那個月夜，自己就不會有今天的結局。卜天林，你這個王八蛋，我要報復你！

卜天芝決定回到闊別多年，給她締造傷痛的卜家。要不是為了復仇，她決不回去。她暗自揣測，假如蒼天沒讓卜天林絕種的話，應該有兒女了，如果這樣就好：女的讓她做雞，男的讓他做鴨；做大雞！做大鴨！卜天林，是你當初不仁，才導致我不義。我無須感念你卜家的養育之恩。你卜家把我撿來就是要我受罪。我不姓卜。我是風中云，和你卜家毫無血緣關系。我原本潔白，是你卜家讓我變黑。現在，我這朵黑云要傾下暴雨，淹沒卜家。

卜天芝回到故鄉，發現久別的卜家沒一點變化：幾間土坯屋，歷經風雨后，愈加破朽。傾斜的山墻被一根丈余長的木料撐著。燕子在黑黢黢的門楣上筑了個巢，一只禿頭老燕，從燕窩豁口探出頭，目光渾濁，四處張望。

卜天芝回家時值正午，陽光明媚。卜天林的老婆端把升子站在壩中喂雞，手中的玉米粒揚出去，在陽光中劃著金色的弧線，像彈子般地落下。一群黑白相間的雞們，繞著她，松弛著翅膀快活地啄食。幾聲犬吠，如同指令，迫使她停手，呆呆地將來客瞪了好一會，才救火般地連喊幾聲卜天林！

卜天林正在堂屋中劃篾，聞聲蹬著麻稈腿，踉蹌而出，臟得抹布似的褲腿上還粘著篾屑，篾刀也握在手里。他跑到地壩邊，怔怔地站著：時過多年，他已認不得來客是誰，但卜天芝卻認得卜天林。時過境遷，昔日猙獰的面孔經歲月的磨蝕，變得上額寬，下巴尖，整個面部像倒豎的桃子。深陷的眼眶，像勁指在桃子上戳了兩個洞。高瘦的軀體，被陽光烘托得愈加伶仃，如皮影戲中的木偶。那條瘦狗兩步跳到他身邊，脊聳如弓，壯膽般地狂吠。

盡管這副面孔讓卜天芝惡心，但想到此行目的，不得不叫他一聲弟弟。

呼喚本來親切，但卜天林卻像猛遭寒風，周身打顫。細看，方知來客是誰，手中的篾刀直直掉地。

到了晚上，卜天芝才知道，在她離家的時光中，卜家遭遇不小變故。卜大海已赴黃泉，按下不提。卜天林的兩個弟弟，一個溺水身亡，一個吃毒蘑菇喪命。由于計劃生育，卜天林的老婆生下一對兒女后，便結扎了。當卜天芝得知卜天林和他老子一樣重男輕女時，心中暗喜，便不失時機添油加醋地用自己的切身經歷，大肆渲染讀書無用！不過，她沒對卜天林說自己開的是休閑城，而是很氣派的酒店。卜天芝知道，山區雖然貧困，卻看不起來錢不正之人。天花亂墜之下，卜天林不禁感慨萬千。卜天芝從他目光中窺出了艷羨，竊喜，便一鼓作氣，承諾小艷如到她酒店去打工，絕對給她安排個好職位，掙的錢比大學生還多。

盡管卜天芝厭惡卜家，但不得不屈居卜家。當她躺在當年遭受強暴的小屋，久久不能入眠。窗外月色炯明，猶如多年前的月夜。風在窗外間斷地吹，拂過樹干的響聲，如人悲鳴。床還是那張床，破朽的床頭蟲眼斑斑。潮濕的散發著霉味的被子蠕動著跳蚤。舊事勾傷感，使卜天芝的情緒更加煩躁，自然睡不著，只好起床，拉亮電燈，借著慘白的燈光細看小艷的照片。小艷很美，如清水芙蓉般望著她笑。卜天芝想到這株清水芙蓉，即將被自己移植到污泥之中，冷殘的情感再次復蘇。她質問自己，上一輩的恩怨要下一代償還，合不合理？這樣的拷問折磨得卜天芝通宵未眠。

第二天早飯時，卜家忽然來了幾個怒沖沖的男人，吵嚷著要卜天林還賭債。卜天林沒錢，急得斗雞似的打轉。卜天芝慷慨解囊，打發了賭棍。

嫂子見卜天芝替他們還債，非常感動，一定要上街買菜招待妹妹。卜天林老婆走后，剩下的兩人沉默不語。良久，卜天芝忽然指著黑黢黢的房間對卜天林說，我記得你……卜天芝的話語并不是聲討，而是要卜天林對她懺悔。只要卜天林對她懺悔，她就放過小艷，把他以前的行為看做是一個不經事的少年的莽撞行為。卜天芝表達出來后，期待的目光久久地凝著卜天林的臉。然而，令卜天芝傷心的是，卜天林聞言，微微一怔，說還是姐有良心！接下來，一張瘦臉紅得猙獰，興奮的眼珠如帶露的珠子。

卜天芝聞言，心像裂帛般地碎了。他沒有負罪感。他還記得那個月夜，并且恬不知恥地回答出這種話。卜天芝心中的憤怒像潮水翻騰，抬起手，想向他丑陋的臉上猛擊一掌。然而，她沒有！憤怒至極的手在空中劃個半弧后，溫柔地飄在卜天林瘦削的臉上，變成深情款款的撫摸。姐想你，多年以來，姐都沒忘你。那次……你讓姐太幸福了！罪惡與曖昧交織，衍生出讓人辯不清真假的話。接下來，卜天芝違心地像背臺詞一樣說了許多肉麻話，但卜天林卻不明話意，再次說了還是姐有良心。卜天林的話，如一把鐵錘，將卜天芝剛萌生的一點善意敲得粉碎，代之而來的是海嘯般地怒潮：卜天林，我絕不放過你！我為什么要放過你，我要懲罰你。

翌日，卜天芝請來建筑隊，雷厲風行地將土坯屋推倒，換成美麗的小洋樓。這一切都是為了復仇。在頭腦滯笨的卜天林面前，她輕易地達到了目的。

六

以卜天芝的憤慨，可以讓張顯林達到目的，但這樣做，沒達到最終目的。她要卜小艷自甘墮落，且不能自拔，這才是真正目的。卜天芝之所以委身于張顯林，也是這個目的。

卜天芝不得不向張顯林坦白心中的目的，并要張顯林看在他大哥的份上，再等等。張顯林沉默。

張顯林橫插一刀后，加速了卜天芝對小艷的馴化過程。另一方面，卜天芝覺得，像小艷這樣的美人到風中云，不盡快入行，遲早會惹出事端——已有多位男人盯上她了。為此，卜天芝特意去市內有名的服裝店，為小艷選購了時尚服裝及名貴首飾。其實，卜天芝給小艷買東西并非首次，只是沒這回厚重。當她提著東西到小艷房間，小艷被姑姑的舉止搞懵了。卜天芝望著怔怔的小艷，笑容可掬地說，小艷的工作出色，這是應得的獎賞。小艷覺得姑姑的笑容像一團霧，讓她窺不出端倪。況且，自己到風中云后，只不過替姑姑點點鈔，說到工作出色，明顯言過其實，哪能屢屢受惠？此次無論如何也不能收。最終，拗不過姑姑盛情，只得收下。卜天芝見小艷受禮，心中竊喜，緊挨小艷坐下，親昵地與其執手，推心置腹地聊起家常。卜天芝不說自己在卜家遭受的苦難，反說卜家對她恩重如山：要不是卜家收養她，哪有今天的成就？她當初離開卜家，只不過幼稚地想找回自己的親身父母。自己的舉止從另一個角度上給卜家帶來了傷害……卜天芝絮叨多時，說多年以來，自己對卜家都很感念，只因俗事纏身，無暇回家。她要將在卜家所受的恩惠傾注于小艷。卜天芝一番口是心非，確實感動了卜小艷。

卜天芝對這次談話很滿意，只要步步為營，便可達到目的。

七

正在她沾沾自喜時，張顯林又來風中云。領班見張顯林，火燒火燎地通報卜天芝。因卜天芝提前吩咐過，如張顯林來了就通報她——她懼怯張顯林擾亂她的復仇計劃。

卜天芝神情緊張地來到包房，卻見張顯林委靡地陷在沙發上，昔日的趾高氣揚蕩然無存。卜天芝從未見過在刀尖上滾的張顯林如此頹廢，便謹慎地探問。而張顯林卻不答腔，只是雙手緊抱其頭，仿佛不那樣，頭便落地似的。卜天芝覺出不祥，便不再問。包房死一般沉寂。張顯林突然昂頭，告訴卜天芝，說曾和大哥利害極深的兩個弟兄落網了，并供出許多不利大哥的事。如此情形，大哥定是泉下人！何止大哥，包括我和護著你的兄弟都在劫難逃！

這消息是多么的不幸啊，卜天芝覺得腦袋嗡嗡作響，像蜂巢。完了，全完了。我苦心經營的復仇計劃！一切的一切，全完了！這個狹隘的復仇者，這朵即將給卜家帶來災難的烏云，終于被強勁的罡風攪散。絕望。兩雙絕望的眼睛長久地對峙。同樣絕望的人，同樣絕望的眼睛，卻迥然不同：卜天芝目光黯淡，張顯林眼圈血紅！

大嫂，我張顯林完蛋前，別無所求，只是惦著那妞！大嫂，大哥完了，我也完了，誰來保護風中云——我們什么都沒有了！大嫂，你就答應我吧！張顯林望著卜天芝，像狼一樣咆哮。

盡管張顯林咆哮如雷，卜天芝卻什么都沒聽到。她腦海一片茫然，像被洪水洗過。她覺得自己的靈魂出了軀殼，像云一樣在飄。她轉身，像夢游者一樣，走了。

現在就做那妞！張顯林沖著卜天芝的背影怒吼。

八

這天夜里，卜小艷沒有受辱。當她被張顯林挾上樓時，看見杵在走廊上的姑姑，便大聲呼救。姑姑卻冷漠地望著她。小艷這回徹底看清姑姑嘴臉，悲涼的心如晶瑩的玻璃，碎成一地璀璨。巨大的悲怒賦予她無窮力量，包房內，她如勇猛的獵狗和兇殘的狼一樣搏斗。本就驚恐的張顯林竟不是她的對手，當然，這也是他第一次遇上如此剛烈的女人！就在他驚恐之際，被卜小艷咬下半邊耳朵。張顯林巨痛難忍，嚎叫一聲，奪門而逃。卜小艷也躥出來，手中雖抓著敲碎的酒瓶，卻不追趕。她頭發蓬亂，衣服在打斗中撕爛，披一塊搭一塊的，像從荊棘中鉆出來。她冷靜后報警，目光森然地找她姑姑。她要甩她幾耳光，質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她不配做她的姑姑。然而，當她闖進姑姑房間時，卻見姑姑靜靜地躺在床上，軟軟的手，像鞭子似的耷拉在床沿上，地板上洇著殷紅的血。觸目驚心的血，平息了小艷的怒火，她臉上各種表情找不到歸屬，涌起的怒火化成唾沫，和著復雜的情感咽下。她發現姑姑的嘴像缺氧的魚那樣翕張，似在呢喃著什么，細細聆聽，原來姑姑說的是風中云。卜小艷雖然不明含義，卻像羊羔那樣跪在床前，握著那條鞭子似的手，悲慘地痛哭起來，直到那條手臂漸漸地僵硬，變冷，像溶洞中垂下的冰柱！

窗外，狂風大作。烏云化著冷雨，傾盆而下。

第二天清晨，大雨洗過的天空，一片艷陽高照。

責任編輯：鄢文江

題圖插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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