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衛國,文學碩士,副教授,供職廣東茂名學院中文系,研究方向:文學理論;中西詩學。在《學術研究》、《南方文壇》、《名作欣賞》、《當代文壇》等學術期刊發表論文30余篇,出版學術著作3部。
1918年《新青年》首次發表白話詩九首,沈尹默(中國新詩最早倡導者之一,1883-1971)的這首《月夜》便是其中之一。一定程度講,正是因了這首詩的存在,中國首次面世的這一小批現代詩歌作品才可以說真正地顯示出現代性。
新詩之“新”首先在于其精神和靈魂的新,這就是思想的現代性。從“五四”的大背景看來,中國人思想的現代性的獲得仍得從接受“科學”與“民主”理念說起,視之為真正的開端。“科學”的精神,意味著人類整體與自然的分離,從自然的混沌中覺醒,用客觀的眼光打量自然;“民主”的精神,則意味著人的個體的覺醒,思想解放、個性獨立遂成為一個時代的普遍追求。中國人開始有了主體意識,主體性的獲得,自然也就成為中國文學之現代性的核心內涵。在文學上主體性誕生的一個最為鮮明的標志便是這首《月夜》中“我”的出現。
中國的傳統詩歌中,除了屈原,是沒有“我”的。無論是個體的,還是群體的“我”都被消解在“自然”中,這是中國哲學在文學(詩歌)中的體現。我們去讀一讀王維的詩,便不難明白:“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詩中人是有的,但都不是主體的人,他們和自然之間沒有區別,只能認做“自然”的一個自然性組成部分。只有在新詩中,“我”才大量地出現,并與客體形成對立或并列關系,翻開各種各樣的新詩集,我們不難看到“我”在到處張揚著自己。正像《月夜》中的“我”,不再是臣服于任何權威或統治者的無人格的奴隸或奴才,也不是消融于“自然”之中的一個沒有獨立存在意識的組成部分,而是敢于和任何外在客體比肩而立的存在主體。由于這種主客體的分離與對立,詩歌便呈現出與古典詩歌完全不同的新意境,即以戲劇性的矛盾及其統一為主要標志的現代意境。于是作為最早發表的白話詩之一的《月夜》中“主體”的出場,便不僅是新詩誕生的一個標志,也是真正的新文學誕生的標志。
對詩的后兩句有了這樣一種認識,再看開頭兩句也許會有新的發現。這兩句人們一般只當作詩的“背景材料”來看,深入一些也最多指認為是一種“起興”手法的運用,因而相對有所忽略。但是,如果我們從后兩句鮮明的主體性特征回溯過來就不同了:與第一句“霜風呼呼地吹著”營造的冷酷環境相對立,第二句“月光明明地照著”顯示出主體的明朗的意志和充滿自信的心境,“月光”可以是自然的月光,也可解讀為主體心中理性的光輝,它照亮了詩歌中個性化的主體之精神,也照徹了整個世界。因而盡管環境是嚴酷的,詩的整體氣氛卻顯得“光英朗照”,有一種樂觀主義的時代精神。
這首詩讀起來朗朗上口,易于記憶,因為它在形式上有其特殊的地方。首先,其四個句子的結構方式頗類于從前流行的一種民間藝術形式“三句半”,雖然最后的“半”句比一般的“三句半”的“半”長了一些,但由于該詩第三句特別長,第四句就顯得短了。用半個句子收尾,產生了一種特殊的節奏感,聽起來有某種自然流露的幽默。另外這種句“半”的形式在中國的詞中應用較多,不少詞在一闕的最后喜歡用三字或四字的半句,如《滿江紅》。那么《月夜》是否有傳統的詞的影響,是一個可注意的問題。其次,這首詩的“韻”非常特殊。四句詩的最后一字都是“著”,但讀起來并不顯得重復、拖沓,原因何在?這主要是因為“著”在此作為詞的后綴出現,是虛化的。詩的真正的“韻”著落在倒數第二字,即第二句的“照”和第四句的“靠”,所以讀起來音調和諧。讀者還要注意的是,這兩句不僅用了尾韻,也用了頭韻,即第二句開頭的“月”和第四句的“卻”,使音樂效果更加增強。中國詩多用尾韻,用頭韻的不多,西方詩則用頭韻較多。由此可見新詩在形式上的自由,其實也包括了對各種格律的自由運用與改造,可說是對“自由”的另一層意思的理解。新詩并不完全排斥格律,也不固守格律。
這首詩雖然有和諧的節奏和韻律,“呼呼”、“明明”兩個疊音詞以及每句末尾的“吹著”、“照著”、“立著”、“靠著”都造成了一種抒情的感嘆語氣,但總的說來,其主旨不在抒情,而在于其思想,主要著落在后面兩句。淡化抒情,追求智性,正是現代詩歌的又一重要特點,我們不可不注意。
附:《月夜》
霜風呼呼地吹著,/月光明明地照著;/我和一株頂高的樹并排立著,/卻沒有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