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上海志愿者的３６５天

毀滅性的地震催生中國志愿者大軍，關于這支隊伍的無數感人畫面已成為整個民族的記憶。志愿者們至今仍堅守在災區的土地上，他們中不乏有人放棄經營多年的公司或薪水豐厚的工作，傾其所有，冒著艱險、忍受饑餓和寒冷，無私甚至孤獨地戰斗在這里，卻從不言崇高。

我要去汶川

時間倒回至2008年5月14日下午，雙流機場雨水淅瀝。下了飛機，覃明剛剛踏上成都的土地就看見一只鳥兒，在空中盤旋，這是一只孤單的無名小鳥，叫聲凄厲嘹亮，覃明注視著它的身影漸漸消失于天際，祝福它能夠自由平安。

前一天，覃明向公司申請，請假半個月，去災區救人，但因公司的業務繁忙，沒有被批準。誰想性格溫和的覃明沒有絲毫考慮，炒了老板的魷魚。覃明是上海知名的動漫制作高手，工作光鮮薪水豐厚。走的時候，覃明給父母發了條短信，說了自己的去向外，還懇請父母能夠理解并支持他，他會照顧好自己。然后，他來到上南路的一家戶外用品店，買了電燈、鐵锨、帳篷、手套和口罩。

“我要去汶川，去救人!”那個春夏之交，千千萬萬像覃明一樣的志愿者，心懷這個純粹而簡單的心愿，從全國各地來到災區。

討飯的老馬

幾乎在覃明離開上海的同時，浦東，距離上南路覃明家兩公里外的一幢大廈里，另一個男孩正忙得不可開交。他就是馬俊飛。他是一家裝飾公司的老板，生意不錯；此外，他還是一個狂熱的電玩玩家，手下云集著大幫玩友。

汶川地震剛剛發生，他和連線的所有玩家都沉默了，盯著電腦屏幕，地震新聞從寥寥幾句到鋪天蓋地的報道，馬俊飛的心靈也從震撼化為巨大的悲傷。幾千公里外的土地上，受災的老鄉正在哭泣，無數生命正在消失。

馬俊飛決定為災區做點什么，哪怕是極小的一件事情。

正好，有個做過志愿者的朋友找到馬俊飛，提議將自己的志愿者群和馬俊飛的游戲群合并起來，基于馬俊飛有著豐富的管理經驗和極強的做事能力，推選他做總負責人。然后，兩萬人的QQ群里，群友們討論支援災區的方案。

最后決定派出3000人到災區救人和搬運物資。剩下的在后方籌集物資，隨時待命。群友們爭先恐后地要去前方，在馬俊飛的協調下，他們組成了身體素質過硬，有相應專業知識的3000名志愿者隊伍。他們從上海、南京、合肥、北京等地出發，陸續匯聚成都。馬俊飛在后方遙控管理。

從這一天，馬俊飛多了一個綽號：討飯的。一碰到朋友或熟人，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向對方要物資或藥品，臉厚得像鋼板。但當一車又一車的物資從上海發往災區，他覺得這個綽號當得值。

那段時間，馬俊飛的兩部手機24小時不停地叫，他不斷聽到派去的志愿者現場救人的聲音，不斷接到需要物資的緊急求援，不斷接到上海乃至整個華東地區的好心人好心企業的捐助電話。

2008年5月22日深夜，馬俊飛接到電話，一個志愿者哭訴，禹里鄉的老鄉幾天沒吃東西了，再不發來糧食他們會餓死的。后方的物資已經發完。馬俊飛臨時想出狠招：讓志愿者在成都紅十字會的門口直接攔車，說明情況后帶物資車直接到災區。忐愿者按照老馬的辦法，在5月23日的大雨滂沱中攔到了8輛物資車，禹里鄉的老鄉們獲得了最緊迫的救援。

從此，兄弟相稱

最終，覃明沒有實現救人的愿望，一看他戴副眼睛，文弱書生的樣子，接待人員開玩笑：“你去救人?!看你還需要人照顧呢!”覃明無語。后來，團省委給他安排一任務，去綿竹群新村的“仁愛學堂”支教。

群新村是漢旺鎮的一個山村，這個村莊所處的位置屬于大地震的震中區。覃明去后還時不時能感受到余震，聽到附近山體滑坡的聲音。2008年7月底，因為而臨學校開學，“仁愛學堂”決定拆除，前一天，這里舉行了一場特別的告別儀式。

早晨不到七點，小班的教室變成了觀眾坐席，大班的教室變成了家長來賓的貴賓席。當中的帳篷變成了幕后，整個營地變成了半露天的劇場。孩子們也不到8點就趕來了，高興得像過節。即使這樣，比起平時打打鬧鬧，還是安靜多了，井然有序的樣子。

總共15個節目，本是歡快的舞臺。表演最后一個節目時，家長、孩子、志愿者老師，眼睛里都含滿了淚水。兩個可愛的5歲多的小孩，在舞臺上邊唱邊跳，唱的是《兩只老鼠》，孩子們看起來很開心，他們的眼睛里沒有地震帶來的憂傷。覃明想，這將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場演出。

當天下午，覃明和兩個志愿者冒雨來到漢旺。漢旺的時間永遠停留在那幢漂亮的建筑頂端。這里曾經地動山搖，生命消亡。看到眼前滿目瘡痍的家園，覃明來不及悲傷就沖上一輛物資車，搬起大包。

就在這時，覃明在人群里聽到了熟悉的上海方言，順聲音望去，他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指揮著很多人搬運物資。他的聲音果斷、富含陽剛之氣。在他的指揮下，大家秩序井然地將車上的大米分發給鄉親們——他就是剛剛從上海后方趕到前方的馬俊飛。

大伙搬完大米之后，覃明走到馬俊飛跟前，介紹自己；馬俊飛大大咧咧地自我介紹后，總覺得眼前的這個小伙子在哪里見過。但當彼此說起各自的家庭地址，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也在情理之中，覃明在上南路，馬俊飛在楊思路，兩條路的直線距離不足兩公里，還時有交匯。

從此相見，兄弟相稱。

兩個人的生日

馬俊飛帶著志愿者第一時間將北川禹里鄉的災情發布出去，并多次致電國家民政部請求援助；他們深入汶川銀杏鄉，在阻隔生死的岷江大峽谷里運送物資；他們無數次深入青川、茂縣等現代機器無法企及的救援盲區，把老百姓最需要的生命物資送達。

來時。兩人的計劃大致相同，三個月最遲五個月就能回去。漸漸地，無法決定歸期。每天都會接到救助點的電話。這些救助點是他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他們若離去，鏈條將會斷裂——相當長的時間里，老鄉都需要糧食或物資。

7月15日晚，馬俊飛帶著近10名志愿者，押運1噸大米，300床棉絮以及100個編制袋的衣服，送往汶川縣銀杏鄉上坪村和下坪村。物資發完后，大家要求連夜趕回成都，但兩個村的鄉親們死活不答應：他們攔住卡車，非要大家住一宿，天亮吃了早飯以后再走大家只好答應。

這時。上坪村和下坪村的村民爭得面紅耳赤，他們都要求志愿者到自己村去住。最后，用抓鬮的方式，選了上坪村。凌晨四點，幾個志愿者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吵醒了。原來村長正在磨豆腐，他家只剩下最后一袋黃豆，基本全給磨了。幾個小伙子趁他不注意時，偷偷地溜下山去——他們不忍心吃老鄉的口糧。

馬俊飛一覺醒來后，一碗碗清香可口的豆腐已擺在小桌上，他的胃再也經受不了這般誘惑，一連吃了5碗。大家在下山途中，提前溜走的5個人像猴子一樣鉆了出來。聽到老村長磨豆腐的情形，馬俊飛的腸子一下子悔青了，他責怪自己不應該吃那么多。

這時，短信鈴聲響了起來。一看是覃明發來的；“哥，生日快樂!”馬俊飛心頭一暖，覺得活著真有意思。覃明此時正在成都，負責落實秦皇島市團市委發來的一批物資。

8月20日。青川毛壩村。大伙兒把物資下完后，正準備吃飯休息，幾個老鄉不知從哪兒帶來幾箱啤酒，說今天是覃明的生日，得好好慶祝一下。大伙兒都被情深意重的老鄉感動了，那晚，他們沒有幾個人是清醒的。第二天走時，大家把身上的所有錢都拿出來，硬塞給了老鄉。路上，覃明對兄弟們說，其實，那些錢根本不足以回饋老鄉們的情意。

這個夏天，馬俊飛和覃明都滿了30歲。以前的時光里，他們從沒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會在這么遙遠的地方為自己過一個生日。從沒想過。

兄弟，別哭

8月奧運，全國上下處于一片興奮當中，中華健兒的喜訊不時傳來，馬俊飛激動而狂喜。他也有別人無法發覺的苦惱：以前的積蓄快用完了，其余的錢都在股票里，但股票已被套成“牽著狗進去，被狗牽著出來”的境地。

此時，離去的志愿者越來越多了，因為學習、工作，他們必須得回到各自的崗位上。也有不少志愿者堅持到身無分文，悲壯地離開。有個來自合肥的男孩，剛到四川的時候白白胖胖的，大家都戲稱他為“豬堅強”。走時，瘦得只剩下骨頭架子，身上一分錢也沒了。馬俊飛把大家召集起來，給他湊個車票錢，人人慷慨解囊，幾塊，十幾，幾十地湊了200多元硬座錢。

合肥男孩滿臉通紅。他把身上的毛衣、外套脫了下來，把背包里的探棒頭盔等統統拿出來，放在一個口袋里遞給馬俊飛：兄弟們留著有用!馬俊飛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一路走好。合肥男孩孤單地離開了成都。入冬以后，這樣的場景每天幾乎都在發生。

2008年11月2日，馬俊飛帶大伙給青川毛壩送完物資后，因車停在50里外的地方，他們沿山路步行而下。一整天沒吃東西，饑腸轆轆，勁風吹來，兩條腿再也不聽使喚。為了減少能量消耗，大家都盡可能地不說話。忽然，馬俊飛在草叢中發現一個蘋果，上面有明顯被人啃過的痕跡。

馬俊飛停下腳步，看著蘋果。他心里猶豫，要不要將它撿起來。饑餓最終戰勝尊嚴，他彎腰撿起，只吃了一口后就傳給覃明，覃明吃一口后又傳給下一個兄弟……瓜分完蘋果后，大家有說有笑，向停車的地方走去。

春天的守望

2009年元旦，覃明突然接到幾個神秘電話，原來是熱心人打來的問候電話，前來捐助棉被。“喲呵，又有棉被啦”，覃明因感冒陰郁的臉上一下子綻開了笑容，顧不得吃飯就往外沖去接頭見面了。

這是一批上好的新疆棉被和被套，由首都師范大學科德學院和中國人民大學的大學生募集，成都某高校的大學生廖長吟負責送來。

1月3日一早，覃明組織車輛和志愿者負責將物資運送到災區。下午六點半，在風雪中顛簸了一天的隊員們終于到達了目的地：位于茂縣北部海拔3000多米的高山上的羅頂村。村民以種植土豆、花椒、玉米等農作物為生，地震后生活極度困難。

和以前一樣，發放物資的基本原則是按戶發放，并特別照顧困難群眾：一戶只有1人的，發一床被子；一戶2—4人的，發兩床被子；一戶4人以上，發三床被子。對于特困戶或家中嚴重受災的，則每人發放一床被子。至于衣物，則是盡量滿足每人一件。那天正好是農歷臘八節，村民們點燃篝火，跳起鍋莊，他們感受到了暖暖的春意正從遠方撲面而來。

彼時，馬俊飛因事前往上海，同一家藥廠洽談合作事宜。馬俊飛說他們對災區第一階段的援助馬上完成，等老鄉們能夠自己解決生活問題時。他們將啟動第二步援助計劃：改變村里傳統的產業結構，包裝推廣他們種植的藥材和農產品，讓他們富裕起來。

目前，這個計劃已在馬俊飛和覃明的負責下全面實施。

辦完事后，馬俊飛回了趟家。媽媽拉著他的手，問很多災區的事。馬俊飛一個勁地說：“災區現在很好，我也吃得好喝得好，看我都長肉了!”媽媽左看看，右看看，嘴里喃喃說：“我怎么覺得沒長肉，掉了很多肉呢!”

馬俊飛一直沒敢給媽媽看他在災區拍攝的照片，他想如果媽媽看了，肯定會喊人將他綁在家里，不讓他離開。第二天，馬俊飛吃了媽媽做的中午飯，就直奔機場，他一口氣吃了七碗米飯，簡直讓父母不敢相信。善良的老人一定是這樣想的，災區的更多的父母和孩子還需要他的幫助。

2009年春節，馬俊飛和覃明在成都過年。那兩天，他們收到了許許多多的電話和短信，除了親朋好友外，大多是災區的老鄉們……面對一聲聲的祝福和感謝，他們覺得所有的付出都值得。2009年2月20日，他們又一次來到汶川草坡鄉，帶去了5.5噸大米。

2009年5月，馬俊飛、覃明和他們的中國志愿者聯合會正在為調整災區的產業機構做努力，他們的心中有一個簡單的想法，讓剛剛走出地震陰影的老鄉們能自給自足，富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