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心里的玻璃城堡

媽媽帶著四歲的小孫子來我家了。晚上我給小侄子洗澡，可是小侄子怕水，哭叫著說什么也不肯洗。媽媽在旁邊說，鄉下孩子沒見過大陣勢，算了不洗了。我耐心地安撫著小侄子，跟他逗著樂兒，小家伙終于勉強肯洗了。可是進到浴盆里，他竟然緊張得全身僵硬。我輕輕地把水撩到他的身上，小家伙驚叫著哭起來，我連忙柔聲安慰。孩子們的心里總是有著成人不了解的恐懼，那到底是怎樣的傷痛留給他的印記呢?

我想起在我十一歲左右的時候，非常渴望擁有一件藍色的毛衣，希望媽媽能親手給我織一件，溫柔地幫我穿上，然后拉我到鏡子跟前，欣喜地叫我寶貝，夸我真漂亮。可是，僅有的這點虛榮心也不曾得到滿足。

有一天我去一位同學的家，她的媽媽剛好織完了一件鵝黃色毛衣，溫柔地幫她穿上，欣喜地贊嘆：“寶貝，你真漂亮!”對同學來說，她媽媽的舉動很平常。可我當時就怔了，悲從心起。這個世界上就是有我這樣的人，無福享受到這種溫存精致的母愛。因為，我沒有一個溫柔、體貼的媽媽，我的媽媽是多么木訥、樸拙啊!這郁積的情緒在一天下午終于爆發了。當時家里人都不在，我突然悲從中來，趴在床上放聲痛哭起來。家里沒有一個人，我哭得悲慟欲絕，覺得自己非常不幸。不明白上天為什么要這樣安排，粗糙的媽媽怎會孕育出我這樣一顆脆弱、敏感的心。為什么我會有那樣傷心徹骨的痛，或許這是一種欲求不能后的心理畸變?

我是那樣的敏感虛榮，天性喜歡追求精致、講求完美，以致于成年后還迷戀外表絢爛的東西。我很希望我的媽媽有一雙溫柔細致的巧手，能隨時撫摸我的臉蛋，還能給我織漂亮可愛的小毛衣；希望媽媽有溫柔的嗓音，喊起我的名字來甜蜜動人，跟爸爸說話時，也能令爸爸眉開眼笑，心情愉悅；我希望媽媽不一定漂亮，但穿得干凈利落；我期望能在媽媽面前撒嬌耍賴，能教給我一些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的小手段，能使我擁有聰敏精細的心思……

可現實中，媽媽長年勞作在農田里，她罕言寡語，甚至很少對我們展露笑顏；她的頭發永遠亂亂的，有發絲抿著汗水垂在耳邊，身上散發出來的從來沒有香味兒，而是青草的味兒、汗味兒；她的衣服永遠是灰蒙蒙的，上面有塵土的印跡，我都想不起那是什么顏色；她的手更是讓人不忍目睹，指甲蓋兒塌陷，手指已不能完全伸展，像兩只耙子，表面布滿了裂痕，裂痕和指甲縫兒里全是泥土塵垢，連手心都粗糙得能刮疼人臉，若當真織起毛衣來，怕是把那華美的絨線也要掛得七零八散。記憶中，她就像一臺永動機，沒有停歇地走來走去，剛放下筐兒又去弄耙兒；剛做好飯，又忙著去喂豬喂雞……想和她聊聊我心里的煩惱，她永遠沒有空。一冬一夏，寒來暑往，我從未見她自在從容地清閑片刻。

長大后我才明白，媽媽在三歲時就失去了母親。外公有七個孩子，母親是最小的。那時，外公的大兒子也已娶妻生子，分家另過。除了已經出嫁的大女兒、二女兒和三女兒，外公帶著兩個分別為九歲和三歲的女兒獨自過活。生產隊里的地主要是山地，天不亮就要趕著牲口馱著農具上山出工。因為路遠，有時要幾天后才能回來，常常留下兩個女孩子獨自在家。每次回來，外公總能看到三歲的小女兒端著一碗幾歲的姐姐煮的稀粥，坐在臺沿兒上眼淚汪汪。疲憊的外公看到鍋里有吃的，就不再說什么，嘆一口氣，走進屋去，而三歲的女兒坐在臺沿上，咧開嘴哭了。

外公帶著幼女那般艱難，縱使察知了孩子的恐懼、無助，也還是茫然不知如何呵護孩子幼小脆弱的心靈。那個年代，能把孩子養活養大就不容易了。

同院不同戶的大兒媳漸漸容不下兩個日漸長大的小姑子，整日指雞打狗，摔盆摜碗。大一些的女兒匆匆嫁人了，媽媽還小，就獨自承當著出氣筒的角色。終于，不滿嫁齡的媽媽也匆匆相親，接著出閣了。

外公辛苦而沉默地勞作著，想要為苦命的女兒創造稍好一些的生活條件，可是，女兒心里的傷口卻是他永遠不能觸摸和彌補的遺憾了。

當我知道了這一切，我的心在顫抖，真不敢想象，一個失去了母親的三歲孩子是怎樣獨自生活在混沌的恐懼和黑暗中!她小小的心靈肯定是支離破碎、無助而惶惑的，以至于長大后的自我也是渺小而自卑的。那個時候，媽媽幼小的心并沒有體會過來自母親的細致和溫情，等到自己做了母親，她怎會把從來也沒有體會過的情感流露和施予自己的兒女?媽媽只能用最隱忍和最本原的方式愛自己的孩子。從母親的身上我也終于明白了這傷痛具有怎樣的烈度和破壞力。

從有記憶開始，小小的我也走過了不安的童年和敏感焦慮的少年時期，走到了苦澀的中年，走得不輕松不快樂。然而，不管是媽媽幼時的痛，還是我年幼時那有些“矯情”的痛，都已無法彌補了。

如今我也成了孩子的母親，所幸因為童年所經歷的傷痛，我時刻提醒自己要做一個溫柔細致和體貼的母親，呵護好孩子心里那珍貴的玻璃城堡。這與寵溺和嬌縱無關，我只想給孩子一顆細膩溫情的心，讓他輕松快樂地走過自己的人生。

澡盆里的小侄子還在哽咽，兩歲的兒子顛顛地跑過來，搖著嫩嫩的小手奶聲奶氣地安慰他的小哥哥：“不怕不怕!媽媽在，什么都不怕!”聽著孩子稚嫩的聲音，我心里涌起了一陣微微的疼痛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