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瑣談

朱彝尊是清初一位學識非常淵博的文化人，參加了《明史》的纂修，有《曝書亭集》、《明詩綜》、《詞綜》等著述多種，并有一部養生性質的醫著《食憲鴻秘》，屬食物本草之類，也頗具文采。又長考據，擅詩詞，能書畫。

詞的方面，他主張要“醇雅”，辭句不應有“硬語”、“新腔”。他認為詩詞有別，說韓愈的“歡愉之言難工，愁苦之言易好”之論，針對詩而言頗為恰當，至于詞，“大都歡愉之辭。工者十九，而言愁苦者十一焉耳”；“詞則宜于宴嬉逸樂。”

朱彝尊有一方印，印文是“老不曉事強作畫”。這個印文，從字面的意思來看。好像作畫的事是多么的容易簡單，老不曉事了才來為之，少而曉事的時候是不屑于去干這個營生的，意思可能是少時宜于作學問。但是如果把朱彝尊的印文作深入的而不是浮淺的、全面的而不是片面的理解，我們就應該明白，朱彝尊所謂“老不曉事強作畫”，是說人之既老，因為時間已經流轉了，那么他所面對的世事，與年輕時所面對過的，已然有了許多不同；用自年輕以來所形成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去看待、認知今天的事。便有了許多隔膜，許多不理解，許多無可奈何，也就是思想情感與時事時人，已然格格不入。同時由于生理上的變化，思考的能力已經不如從前，用語言或文字表述思考結果的能力，也已經不如從前，對事務的判斷和處置方法，也往往不入時流。因此，雖然心有不舍，也只好“強”去做適合于目前認知習性和生理狀況的事。朱彝尊選擇的這一類事，是作畫。這是因為作畫所需要的思考，不是縝密的邏輯式的，是情感感知式的；不是語言文字表述式的，是筆墨皴擦點染表述式的，而并非因為作畫容易簡單。而且，以朱彝尊由年輕至老所積累下來的文化、文學的修養，對于作畫來說，他已經具備了“先天”的功底。所以，朱彝尊的老來作畫，是一個聰明的、適宜于自身狀況的選擇，是依勢而作畫，并不是“強作畫”。這個“勢”，便是他深厚的學養。

著有《鶴林玉露》的南宋人羅大經，針對同時代人趙昌父的“古人以學為詩，令人以詩為學”的觀點，發表議論說：“夫以詩為學，自唐以來則然……是誠弊精神于無用矣。”對“自唐以來”的“今人”的“以詩為學”法，持批語的態度。同時，他對趙昌父的“古人以學為詩”說，也不贊成。認為古人未必都“以學為詩”，而且“以學為詩”也不見得是作詩的唯一正途，“乃若古人，亦何嘗以學為詩哉!今觀《國風》，間出于小夫賤隸婦人女子之口。未必皆學也，而其言優柔諄切。忠厚雅正。后之經生學士，雖窮年畢世，未必能措一辭。”由此議可見，羅大經對何為詩的正路的看法，是“優柔諄切，忠厚雅正”。同時事實上他也劃分出了詩的兩類，一類是寫理性的思考，一類是寫生活的感受。

羅大經此論，如果我們作寬泛一些的理解，可以是：作詩，“以詩為學”法是不對的，因為“后世之詩，人焉而已矣”(羅大經引揚誠齋語)。說唐代以后流行的這種作詩法，只能抒發一些人自身狹隘的、有時甚至是“胸中不醇不正”之氣的情感。而“古人之詩，天也”(同上)。說古人的“以學為詩”法。雖然不是作詩的唯一正路，但卻是正路之一而不是邪路。這種作詩法，所抒發的是與天意，也就是自然之道相和合的情懷。

依我們的分析來看，朱彝尊的老來作畫，并不是“不曉事”，而是異常明智。因為用山水或者花鳥畫的方式來表情達意，在西方的繪畫理念尚未大規模東漸的情況下，畢竟至少在形式上與現世的格格不入，表現的就不再那么尖銳，因此他在心理上，就會獲得某種平靜，感到自己的“不曉事”還是有辦法與現世生活產生某種融和吧?依羅大經所說來看，因為朱氏學養深厚，所以堪為以學為畫。故，他本人也好我們也好，并不應該將“老來作畫”看成是無可奈何的選擇。斯舉也，誠為入了做老來之事的正道，也誠為入了作畫的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