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環背后的女人

蘇東坡出生于四川眉山，一生聲名隆重，仕途坎坷，京官當至翰林學士知制誥，地方官歷任密州、徐州、登州、杭州、穎州、揚州、定州等州太守，貶居廣東惠州、海南儋州兩地。他還在長江邊的黃州當過農民，在廣東海南期間當過救急醫生，在居家生活上屢充廚師和制酒師，在建筑和水利上當任工程師，在人生的某個階段當過修行者，練過瑜珈和內丹功夫等等。這樣一個生命經歷極其復雜的人物，留下來的最為后人稱道的精神財產，當然是他的詩文書畫等文藝作品。據考，蘇身后遺下信簡八百通，墨跡題跋六百件，加上大量的詩詞，洋洋有百萬言，書畫更是不計其數。其中，讓人耳熟能詳的傳世之作有幾十首（篇）。閱讀這樣一個人物傳記，是一件趣味盎然的事情。在他的傳記中，留心觀察其生活細節，他身邊的人更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蘇東坡來往的人中，除了當官的、為文的，有趣的是兩類人：高僧與女人。林語堂先生在《蘇東坡傳》里有一段關于和尚和女人的非常精辟的論述：

由文學掌故上看來，蘇東坡在杭州頗與宗教及女人有關，在蘇東坡的看法上，感官的生活與精神的生活，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在人生的詩歌與哲學的看法上，是并行而不悖的。因為他愛詩歌，他對人生熱愛之強使他不能苦修做和尚；又因為他愛哲學，他的智慧之高，使他不會沉溺而不能自拔。他之不能忘情于女人、詩歌、豬肉、酒，正如他之不能忘情于綠水青山，同時，他的慧根之深，使他不會染上淺薄尖刻、紈绔子弟的習氣。

關于蘇東坡與和尚，我們知道的有風流幽默的佛印，詩僧藝術家參寥和惠勤等好朋友，還有一二個永遠追隨他的和尚或道士。關于蘇東坡與女人，情況就比較復雜了。這里先從歌女、妓女談起。

在蘇東坡生活的時代，酒筵公務之間與歌妓相往返，是官場生活的一部分。不但韓琦、歐陽修留有寫妓女的詩，甚至端肅嚴謹的宰相如范仲淹、司馬光，也曾寫有此類情詩，再甚至于精忠報國的民族英雄岳飛，也曾在一次宴席間寫詩贈予歌妓。宋徽宗還微服私自出宮，夜訪李師師留下美談。宋朝的歌妓是社會不允許婦女參與社交的產物。男人們要在外面玩樂，只有找這些特殊職業的女人。她們一般在席間為客人斟酒，唱歌跳舞助興。才藝和容貌雙絕的歌妓，多為文人學者所羅致。有些竟有不尋常之成就。她們對良家婦女又慕又恨，良家婦女對她們可是又恨又怕。然而不管怎么樣，她們使一種詩的新形式——宋詞流行開來，

因為她們的唱詞全是請文人填的。

在黃州送行的筵席上，蘇東坡曾為一位名叫李琪的歌妓題詩，用毛筆寫在她的披肩上，而且是先寫兩句，擱下筆墨回席再喝了一通酒，可能還要李琪唱一首歌后，再接著題下面的兩句。這種娛樂形式極其活潑高雅，幸運的李琪因此被留下芳名。蘇東坡在杭州的時候，與一位才子歌女過往親密，她名叫琴操，天分極高，能做詩彈琴唱歌，對佛學有宿緣，然而身世卻頗凄涼。后來，琴操小姐聽從東坡規勸居然出家當了尼姑。有一次，蘇東坡還用歌妓鬧惡作劇，逛廟時他把一位妓女帶進持法甚嚴的大通禪師禪房，破壞老和尚的清規，弄得老和尚心中不悅。蘇東坡說，如果老方丈肯把打木魚的木槌借給妓女一用，他就立即寫詞一首向他謝罪。結果蘇東坡寫了一首給那個妓女唱，妓女邊敲木魚邊唱，唱詞填得調皮詼諧，妓女唱得戲謔動聽，大通禪師聽了竟然大笑起來。

師唱誰家曲，宗風嗣阿誰，借君拍板與門槌，我也逢場作戲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皺眉，卻愁彌勒下生遲，不見阿婆三五年少時。

真正的蘇東坡在這種場合只是逢場作戲，十分隨和而已，他沒有干過逾越禮節或偷養情人的勾當來。蘇夫人是一位賢惠開明的女人，她知道丈夫是個大才子大名人，有許多人愛他，包括女人愛慕他。他有許多應酬場合，用線是拴不住的，于是干脆放長線釣大魚，在蘇東坡三十多歲時，買了一個小歌妓做丫環。這個名叫朝云的姑娘聰明伶俐，長相更好，在蘇家出落得一表人才，蘇東坡還教她讀書寫字呢。若干年后，蘇東坡遭遇貶謫落難廣東，朝云被蘇夫人升為妾，侍候蘇東坡在異域生活，度過一段艱難然而恩愛的歲月。不幸的是朝云姑娘紅顏命薄，與蘇生了個男孩子十月夭折，她自己也在新房子落成前，不幸染上瘟疫不治身亡，留下蘇東坡老淚縱橫不能自拔，只有援筆寫詩來悼念她，并把大廳命名為朝云堂。

蘇東坡一生有兩任妻子、一個小妾，元配王氏與他結婚幾年后，遺下一子六歲撒手西歸。蘇東坡寫下著名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來悼念她。由這首詩可看出蘇東坡對前妻的感情之深，小兩口婚姻生活的親密恩愛。蘇東坡續弦前妻的堂妹為妻，那名女子名喚潤之，小蘇東坡11歲，對蘇東坡極其尊敬愛幕。兩任妻子對蘇東坡的扶助體貼，與他同甘共苦都足可稱道。前妻王氏是一個現實的女人，她在丈夫會客的時候躲在屏風后屏息靜聽，當客人走后，她從屏風后走出，對客人的來意與人品做一番評說，往往所言極是，提醒丈夫待人接物。第二任妻子陪伴蘇東坡到晚年，隨他享盡榮華富貴，蘇東坡當大官出入皇宮，她便以貴夫人的身份陪伴皇太后祭拜皇陵；蘇東坡倒霉下放做了農民，她便甘心當起農民的妻子。傳說中蘇夫人善于釀酒，家里多備有陳年老酒供人飲用。蘇東坡謫居黃州時，經常與一批文人玩樂，夜游長江，行舟江上，賞月聽簫，吟詩做賦，得幾條魚煮，喝蘇夫人的酒。有時船在霧中，任其漂流，隨意所之。有時擊舷而歌，慷慨激昂。蘇東坡最好的名篇佳作，如《赤壁懷古》（大江東去）、《前·后赤壁賦》、《承天寺夜游》等都是在這個時期寫就，我們懷疑這里面應當有蘇夫人的美酒的功勞。蘇東坡在長江上以蒼鷹、仙鶴作為詩的意象，聽夜鳥而夢仙人，觀宇宙而起哲思，無限天真浪漫的情懷，沒有酒的助緣恐怕難以想象！

幽居黃州的歲月是一種自在詩意的生活。他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某現在東坡種稻，勞苦之中，自有其樂。有屋五間，果蔬十數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蠶，聊以卒歲也。

然而這種生活無法長久，人在官場身不由已，蘇東坡很快接到調動的命令。當時的官場斗爭險惡，反對派把他謫貶黃州，看他在黃州過得悠閑自在，還寫出那樣的好詩，于是又想辦法把他弄走。宋朝的這些官人，仕途生活頗具戲劇性。自己像一具木偶，背后總有線無形中牽著。蘇東坡一身貫穿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和徽宗五個皇帝，這些皇帝都十分欣賞他的才華，但沒有一個皇帝當權時真正重用過蘇東坡。就連蘇東坡當老師教出來的學生哲宗，這個小兒皇帝掌權時還把他流放到惠州去，差點讓他客死蠻荒。好在蘇東坡這人女人緣真是不錯，宋朝幾代皇帝都有很好的太后，她們都先后用不同方式蔭庇蘇東坡：仁宗皇后在他受審時說了好話，救了他的命；英宗皇后拔擢他得勢，調他當任皇家的秘書長之職（翰林學士知制誥），連任了幾個要害地方的官，讓他達到權力的頂峰；神宗皇后于元佑年間攝政，在他流放海南期間，把他弄回來免于死在異鄉。這些女人都有很單純自覺的智慧，她們很透明就能判斷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她們還一定很愛讀書，而且很愛讀蘇東坡的詩文。這些女人像蘇的守護神，她們在位蘇東坡總能吉祥，她們一死蘇東坡就會倒霉。這實在是一種非常奇怪的現象。

還有一個奇怪的現象，是蘇東坡的兩個妹妹。一個是用情深切的堂妹，一個是子虛烏有的傳說妹妹。

蘇東坡年輕時除了母親外，家里還有一位姐姐。這個姐姐嫁往母親娘家程家做媳婦，不知是什么原因，很早就死去了。她死的情況一定比較獨特，以至使老蘇（洵）完全與親家斷交結怨。這事到后來老蘇死后才得解脫。蘇東坡有一個堂妹是他小時候的伙伴，可能還是同堂的學生，青梅竹馬的人兒，嫁給一個名叫柳仲遠的青年。奇怪的是東坡對這個堂妹終身念念不忘，他寫堂妹的詩里有相當隱晦的用典，類似懺悔愛情的句子。他在旅游途中到堂妹家住了三個月。他聽到堂妹逝世時“心如刀絞”。他流放回來路過墳墓，抱著重病到堂妹墳前祭拜，幾近昏倒。林語堂先生由此推斷這個堂妹是蘇東坡的初戀情人，并做了相當深入的考究和猜測。然而我想，像蘇東坡這樣的人，他生命中的重要女人他都是用生命去愛護的。他寫出來的情詩也好悼詞也罷永遠閃耀著生命的光芒。像堂妹表妹這樣的女子，有時很難分得清是一種戀情還是一種親情。正如我們有時候，因為喜歡某一個人，把他有意無意地理想化了。因為我們喜愛蘇東坡，我們給蘇東坡一個長相一般而才華橫溢的妹妹，讓她跟才子秦觀搭上關系，還編了一個新婚之夜以對試婚的細節，讓蘇東坡幫秦觀對上對子才進洞房，云云，這在蘇家家信筆記中從無出現，是一樁沒有史跡可考的傳說！

然而我們相信這樣的傳說，我們想蘇家應該有一個蘇小妹，為她編的故事貼切而生動。光環背后的女人，她像彩虹一樣神秘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