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這個時代,一個地方,一個人,都著急著出名,當名城,成名人,恨不得拿喇叭直接對人的耳朵吼叫。可是,被記住的又有幾個呢?沒有幾個。誰越想天下皆知,誰越被快速遺忘。今天還在嘴上掛著,明天就甩到腦勺背后去了。地球這么圓,啥都能給滑溜掉,中國這么大,一輩子見識不完。有了知名度,就有了本錢,也有了身價。這是一些地方,一些人不停造勢的動力。不然,吃飽了撐的,勞這個神干啥。但是,提起大慶,牌子響亮。隨便問個人,保管說:大慶啊,出石油的地方,知道!
我也是吃了半輩子石油飯的人,十七歲就出了家門,跑到西部的一個油田當壯勞力。多少年,風里雨里,我過活的不易。在山野的土路上顛簸,塵土撲一臉,灌一脖子。站在井架下頭搬鐵疙瘩,來回搬,腰都直不起來。井里噴出來的油水混合物,在寒冬臘月往頭上澆,一直流到褲襠里,棉衣和肉凍結到一起,脫都脫不下來。夏天,鐵皮房熱成了鍋爐,身子整個在汗水里泡著。午餐,就是懷里揣著的一個硬梆梆的饅頭,一口咬不動,得使勁咬,咬動了,又咽不下去,堵在喉嚨眼,把眼珠子都能憋出來。手上的油污,找不到水來洗,就在干土里把手磨刀似的磨上幾下,饅頭吃到最后,剩下印著黑指頭印的一塊,瞅上一瞅,丟嘴里吃了。這些苦,一般人受不住,我也受不住,但我沒辦法,咬著牙硬扛,還不是過來了。所以,我對石油的感情,既是天然的,也有著深切的痛感。油田像個子宮,把我又重新懷了一遍,生了一遍。我知道,天下的油田,在油田底層掙扎的人,都是這么過來的。大慶也不例外。我到油田上去,心里容易受潮,見了石油上的人,話多。人們都說大慶的厲害,我明白大慶的艱難,有了苦,得自己消化。我去過的油田不多,就去過青海油田、勝利油田和遼河油田,都是自稱油鬼子的人在荒涼的遠方,拿命從石頭里擠油,一粒沙、一塊磚建設,拖家帶口像流浪漢,像要飯的一樣,慢慢在麻雀都不來的地界上描出一個又一個城市的模樣。大慶的名字,就是找石油的人給安上的,叫到現在,也就四十多年光景。大慶還年輕,但創業起家的經歷,又使大慶顯得很成熟。我雖然是頭一次來大慶,感到既陌生,又熟悉,我覺得我了解大慶,我和大慶一見如故。是石油人這個身份,讓我迅速和大慶建立了親切的關系。
沒有石油就沒有大慶,就沒有大慶這個名字,就沒有大慶這么大的名氣。進了大慶城,就看見了抽油機。商場大樓的邊上,一臺抽油機動彈著;銀行營業廳前面,又自在著兩臺抽油機;水利局的院子里,也活躍著抽油機的身影。就覺得抽油機也是這座城市的組成部分,甚至,就是這座城市的常住居民。如果城市有骨頭有肉,那么,抽油機注定是大慶的鈣質。隨處可見的抽油機不僅分布于建筑物之間,在水泡子的岸邊,也不時出現一臺又一臺抽油機。抽油機都一上一下起伏著頭顱,落下去的時候,和土地幾乎都要觸碰到一起。我知道,在地下,一副鐵的腸胃口腔,正把億萬年的石油吞吐。在大慶,抽油機是先于城市到來的。有抽油機忙碌的大慶,才叫大慶。
大慶的樹也多,以柳樹和楊樹為主。這兩種樹,成蔭快,易活。尤其是柳樹,頭大身子低,遠看近看都是一團綠。我來大慶,正是盛大的夏天,樹木擴張著樹冠,青草也把露出來的空地擠滿了。—個地方樹木多,這個地方的人,一定懂得珍惜,這個地方,也讓人留戀。
走在大慶的草灘,天將黃昏,柔和里包含著鋼硬。別處是風吹草低見牛羊,大慶是風吹草低見油井。只有在大慶,才能處處感受到強烈的石油印記。我就覺得,抽油機和樹木,是支撐著大慶的骨架。都很結實,很穩當。
大慶原來叫大同,是個很小的鎮子,居住著一些人口,油井鉆探出來了,為了稱呼著帶勁,就叫了個大慶。油田有模樣了,天南海北的人都來鉆眼眼,就一天天的像個城市了。城市由企業管,叫市企合一。什么意思呢?就是油田的領導、企業的領導,也是城市的領導。油田的領導,開始叫指揮,后來叫局長,還有—個身份,叫市長。在中國,這樣體制的城市還不少,石油城更多,東營、濮陽、盤錦、克拉瑪依都是這樣運行的。近些年,逐步政企分離,大慶的政府和企業也化一為二了。據說只有克拉瑪依還沒有變,領導常常是剛召集了局務會,安排鉆探油井的事情,轉身又出席市長會,部署抗旱保苗的事情。職務咋描述呢?就叫市局領導。大慶雖然分開了,但還是一家子,都吃的石油飯,哪能分那么清楚啊。大慶因為石油而存在著,也因為石油而榮耀著。我有時候也想:要是大慶的石油開采完了,會不會變成一座空城,一座石油的廢墟?地下面的石油再多,也有抽光抽盡的那一天,十年,二十年,這一天總要來。真到了這一天,大慶咋辦?
大慶是中國最大的油田,發現的時候,就是個巨無霸,這么多年過去了,依然沒有哪個油田能超越。真正的第一,不用張揚,都是世人高頻率使用的熱詞。
當然有政治的因素,翻開六十年代的史冊,工業戰線的旗幟,就是大慶。工業學大慶,到現在也沒有降溫。意識形態的主導,宣傳機器的反復加工,大慶成為官方的意志載體,成為時代的符號。在一切一律的氣候下,大慶被全民詠唱,享盡了贊美的語言,登上國家的最高門面。高處風大。強大的外力,讓大慶承載了超出耐力的負荷。但大慶沒有變形,沒有跌到,這無疑是值得反思的—個奇跡。大慶就不是一個空殼,從出世的那一天起,大慶就堅持了一種自覺和不自覺的價值觀。那就是,大慶雖然被附加了許多裝飾物,但作為—個企業的基本法則,在大慶從來沒有中斷,大慶一直在用石油的產量發言。可以說精神大于一切,可以肯定或者否定,但吹去浮塵,這種精神的底子,是任何社會的主流,是人類不可缺少并努力雄厚的向上姿態。同樣令人稱奇的是,進入多元社會,一切突然呈現,事物依照規律發展,你方唱罷我登場,各領風騷,最終消散于云煙。但大慶還是一棵常青樹,經歷了風吹雨打,更加挺拔,成為一個獨特的版本,成為書不盡道不完的“大慶現象”。
大慶有名,有名的大慶和一個人聯系在一起,以至于分解不開。這個人就是號稱鐵人的王進喜。人們幾乎不叫他的名字,就叫他鐵人。能成為鐵人的人都是了不得的人。王進喜有多厲害?聽聽這兩句吧:“石油工人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有人會說這是吹牛,這是狂熱。的確,不同標準下,得出的結論不同,這不奇怪。鐵人也是人,身上的鐵元素比其他人多不了多少。在那個風雪迷漫的六十年代,鐵人就是一個識字不多的大老粗。看他當年的記錄本,錯別字不少。就是這么一個人,在北京的街頭看到公交車上背著氣包,能發一句狠話,要把中國貧油的帽子,扔進太平洋去。鐵人還有許多名言,比如“社會主義是干出來的,不干就不是社會主義”。比如“寧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比如“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這些話,現在要是有人這么說,肯定會被認為腦子有問題。有的要是拿以人為本的理念對照,也能挑出毛病來。但當年的人,都是這么說話,鐵人說得更結實。鐵人不光說,鐵人也是—個實干家。那時的干,放到今天,不會有人愿意,但當年不這樣干,就拿不下大慶。這可是真的,這可是當年的現實。那時的工人,都是這么苦干的,大慶的工人干得更苦。鐵人是他們中的一員,是苦干的代表。如今看來不可思議的情景,在過去就正常的發生著。于是,便有了鐵人組織工人用人拉肩扛的方法搬運和安裝鉆機的故事;有了用盆端桶提的辦法運水保開鉆的故事;有了不顧腿傷跳進泥漿池,用身體攪拌泥漿壓井噴的故事;有了晚上把光板羊皮襖鋪到鉆桿上睡覺的故事……鐵人活了不到五十歲,就離開了人世。但鐵人的影響力,似乎更大了。鐵人還活著,在大慶人的心里,在大慶這座城市里。我在外面走,看到路叫鐵人路,橋叫鐵人橋,小區叫鐵人小區。大慶有一座鐵人紀念館,那個氣派,那個宏偉,里頭最先進的聲光電手段都用上了,還再造了鐵人當年居住的土房子,有炕,有臉盆架子,有掉漆的木箱,沒有幾件像樣的家當,很有真實感。在如此現代化的建筑里,出現一個土房子,似乎不協調。鐵人如果看到,不知會有什么感想。鐵人當年戴過的一頂扁平的布帽子,穿過的一件破爛的棉衣,現在是國家一級文物,這鐵人大概不會想到。大慶離不開鐵人的支撐,過去離不開,今天更離不開。
以前說石油的重要,人們差不多通過家里的一盞煤油燈來理解,頂多聯系上馬路上鋪的瀝青和房頂上擋雨的牛毛氈。如今的人們,就是鄉下種地的,也和汽油、柴油打交道,都知道它們是石油提煉出來的。油價居高不下,整個社會被牽著鼻子走,有車一族總是心慌慌。有時就說,中國有個中東就好了,但明知道這不現實,就又說,中國再有幾個大慶就好了,從目前看,可能性也不大。中國就一個大慶,—個大慶,已經夠了不起了。
大慶的西北人多,都兒孫滿堂了,愛東北不忘西北。還是聽秦腔上癮,吃飯是一老碗細長面,油潑辣子調得紅紅的。張嘴說話,一口地道的家鄉方言。井架立起來了一座又一座,腿上腰上的骨頭卻彎曲了。王鐵人就是甘肅金塔縣人。大慶的西北人,適應了大慶的水土,也改造了大慶的水土,他們的根,已經深深地扎進了這片昔日的荒原,他們的后代,只有記憶的西北,而把東北當作生養的故鄉。人一輩子,就這么改變著,有時是選擇的結果,有時由不得自己。到大慶的西北人,心里不后悔。油田的人,追著石油跑,有石油的地方。都是好地方。我這個西北人,這一回來到東北,我黃土的身子,落到黑土地上,我沒有陌生感。我就像—個長久生活在大慶的人,一段殘墻,一塊路標,一片荒地,我都能體會到其中的意味。
我到大慶的第二天,早早起來,天空晴朗,讓我喜悅。大慶的天地因這晴朗更加遼闊了。天地的遼闊,能讓我的心也遼闊嗎?我喜悅的心,要這遼闊。中國的油田,都是粗線條的,有力的部位便是油井,固定著歲月的滄桑。在大慶的曠野呼吸著,我的肺活量都增大了。我拿出地圖,找到大慶的位置,突然聯想到,大慶是中國的額頭上的一塊胎記,而且是黑色的胎記。我覺得這個比方挺貼切的。大慶在中國,就是這么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