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在沉寂多年后推出長篇小說《兄弟》,引起不小的轟動。對于《兄弟》,余華曾經有過這樣的解釋:“我為什么要寫這樣一個故事,是因為我在這樣一個環境里已經生活了很多年了。我們不要說過去的故事。就是現在。我看見芙蓉姐姐這樣的人已經有出場費了,國學美女也應運而生了,號稱要勾引孔子以發揚國學!這種理論不說已經廣受歡迎,起碼已經在傳播上獲得了勝利。我見過太多的做生意的老板。跟各種各樣的人交過朋友。清華經濟學院負責MBA的教授告訴我,他的學生里,起碼百分之六七十都是李光頭,這些億萬富翁都是去清華鍍金的,所謂鍍金,也就是擴展他們的人脈關系。他們的故事我不方便在這里說。我聽了太多以后,我就明白了。”(見《文學不是空中樓閣》,《文藝爭鳴》2007年2期)從《兄弟》這部小說的實際內容來看,我非常認可余華的這種解釋。《兄弟》就是這樣一部來自現實并反映了現實的小說。
說《兄弟》這部小說是一部反映了現實的作品,主要是指它用一種漫畫的方式描繪出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風貌,做到了其他作家沒有做到的事情。看看最近幾年的長篇小說,想想幾位在文壇上站穩腳跟的名作家們的創作,能像《兄弟》這樣抓住當下的時代脈搏的作品還真是沒有:莫言始終不變地在高密東北鄉的民間社會里回憶“我爺爺”、“我奶奶”們的神奇魔幻的歷史;賈平凹一如既往地在秦腔的遼遠渾厚中訴說黃土高原上鄉村里的人世風情:殘雪堅持不懈地在黑暗的王國里窺探人性到底有多么丑陋殘忍;韓少功則筆鋒一轉傾向于用理性的思考來探索一些形而上的社會人生問題;王安憶自《長恨歌》、《遍地梟雄》之后便進人大學校園講起了文學創作規律:蘇童則在孟姜女的悠遠故事中演繹著新的歷史傳奇……總之,在這么多廣為人知的作家和他們的作品中,我們真的難以找出一位對消費主義甚囂塵上的社會現實有過比較宏觀的整體性把握的作品。1990年代出現過反映大都市消費主義潮流的作品。但那都是局限在某一個方面,而且受個人化創作潮流的影響,“個人敘事”占據了文本世界的主要空間,顯得不夠大氣。這樣的作品在空間的安排上都集中在都市里的私人空間里,即便是出現在公共空間,這樣的空間也是狹小的,比如酒吧、歌廳、飯店、旅館等。這樣的空間當然談不上宏闊,給人的觀察視野自然是很有限的。難怪有人把這樣的寫作稱作“私人化寫作”。余華的《兄弟》則避免了這種缺陷,把人物的活動放在了一個開闊的空間之中,從而也就有能力通過各色人物的各種活動,折射出我們這個時代的風貌。尤其是讓劉鎮處在連接鄉村不遠的位置上,更具有了時代特色,因為商品經濟所激起的消費大潮對農村的沖擊已經產生了深刻而持久的影響。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兄弟》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是一部值得關注的作品。當然這種關注不是無原則地肯定。更不是頌揚,因為小說同時也暴露出了余華在創作上的嚴重缺陷。這種缺陷集中體現在小說中所表現出的作者的創作態度上。
余華說在《兄弟》中他最喜歡李光頭這個人物。“其實作為一個作家我最喜歡的是李光頭。這是一個我從來沒有寫過的人物。當一個作家寫下一個從來沒有寫過的人物的時候,他肯定會喜歡的。”(《文學不是空中樓閣》)對于這種說法。我們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一是從人物塑造的藝術角度來看,意味著余華覺得這個人物塑造得比較成功,是一個具有很高藝術價值的人物,而對于這個人物的性格特征和他所代表的價值觀念、表現出來的行為方式并不認同。二是既認為這個人物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也認可他的性格特征、價值觀念、行為方式。三是認為這個人物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但對他的性格特征、行為方式、價值觀念不置可否。根據余華的陳述,他似乎更傾向于第三種情況。而余華的問題也就出現在這里。
李光頭是余華小說創作中的一個新形象,作家喜歡他是很自然的,我們完全可以理解。余華在談話中對李光頭的價值觀念、行為方式不置可否我們也可以理解,作家一般都不會輕易在小說之外給人物下定論的。那么在《兄弟》中余華是否也保持了這種中立的態度呢?余華當然不會直接站出來評價自己的人物,這不符合以創作先鋒小說起家的余華的創作風格(至少目前還沒有這種跡象)。因此,作家對人物的評價也就只能從敘述的語調、態度上去推測。
在《兄弟》中,余華的敘述始終是歡快、輕松,甚至愉悅的。有關李光頭的敘述更是如此。我們當然不能只根據這種敘述腔調和態度直接斷定作者認可、肯定了李光頭的行為方式和價值觀念,因為任何一位作家都會說那是在虛構。根本不代表作者本人的意向。但從藝術審美對讀者的影響和感染的角度來說,作者的敘述語調和態度卻可以對讀者的審美傾向與價值判斷產生巨大的作用。也就是說,盡管作者真的并沒有表露出自己對人物的喜好憎惡,但他還是會通過敘述語調和審美方式傳達出他對人物的態度,使得讀者認為作者是在有意傳遞某種信息,這已經是作者無法控制的審美后果了。在《兄弟》中,余華正是通過這樣一種敘述方式影響了讀者對李光頭的認識和評價。從余華的敘述中我們不難感覺到李光頭是個具有積極、正面意義的人物,他的霸道行為,他的流氓氣質。他的無賴性格,他的惡俗的欲望等都是一種值得肯定的東西,這就是小說通過作者的敘述產生的對人物的沒有態度的態度,沒有價值判斷的價值判斷。余華不愿給自己的人物定性,自然是他創作的自由選擇,他的目的是想尊重讀者的閱讀能力。但毫不客氣地說。這樣的目的在《兄弟》中并沒有達到。《兄弟》歡快輕松的敘述腔調,其實已經引導了讀者的閱讀。即使我們一再提醒自己,余華不是李光頭,余華不一定認可李光頭的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但還是會從他的敘述中感覺到作者對李光頭這一人物的認可,這種認可既包括藝術層面的,也包括價值層面的。一言以蔽之,從《兄弟》的敘述腔調來看,其產生的審美效果是:余華是認可人物身上的那種惡魔性因素的,同時也是認可社會中丑陋、卑污的存在狀況的。這就是余華的創作態度。而如果從這個角度來審視余華的整個創作,我們可以發現,在對現實人生、社會存在的根本性的看法上,二十多年來余華的創作并沒有發生什么變化,所謂的變化只體現在題材的不同罷了。從創作先鋒小說開始到現在,余華始終只有一種看待現實、看待人生的態度,那就是認為人性是殘暴的,社會是丑陋的,存在是卑污的。并認為這種狀況是不可改變的,于是俯首認可,放棄抵抗。
余華從一開始走上創作道路起。就天然地習慣于以冷靜的敘述來營造一個客觀的藝術世界。二十多年來。盡管這種冷靜在其不同的小說中程度和方式都有所不同,但這樣一種敘述態度,一直很清晰地貫穿在余華的整個小說創作中。既然余華能在二十多年的創作中始終不移地貫徹一種穩定的對世界、人生、社會的態度和看法。那么在這種態度的背后必然有更為重要的能夠決定這種態度的東西,這種東西大概就是我們經常所說的世界觀、人生觀。也就是余華整體上對世界、對人生的看法。我們不要認為這是毫無道理的推測。因為對于一個能夠在二十幾年的創作過程中堅持一種恒定的寫作態度的作家來說,只有從這樣的高度出發才能對此做出合理的解釋。在余華的眼中,世界是丑陋的、惡心的,人性也是卑污的、齷齪的,而且從來如此,無法改變。關于余華在創作中表現出來的這種態度,十年前王彬彬先生就已在殘雪、余華與魯迅的比較研究中指出過:“殘雪和余華,看到了人性中丑惡的一面是那樣強大真實而人性中美好的一面則如此軟弱虛幻,所以才固執地展示了人間丑惡。人只能以現有的方式存在嗎?人還能以別的方式存在嗎?對此,殘雪和余華不想去思考探索。二人寫的都是一種拒絕探索人類心靈的小說。殘雪和余華的小說。都從不深入人物的心靈。……殘雪、余華對人的外在丑惡行為的纖毫畢現的描寫,而且是冷靜地客觀地不動聲色地描寫。實際上構成了對人的既存狀況的肯定,是在證明這種狀況的合理性和永久性。二者之所以拒絕進入人心,則是在拒絕承認人心中還有可能使人變得美好善良的潛能。”“如果我們追問殘雪、余華創作的目的,我們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即這兩位作家創作的目的就在于肯定惡、贊美惡。就在于向人們宣布:這就是人生,這就是人的生存狀況,這是不可改變的,你們只能世世代代這樣生活下去。”(見《一噓三嘆論文學》67、68、72頁,山東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這就是余華對社會、存在和人性的看法。這種看法一直延續至今,只不過在《兄弟》中余華的表達方式與早期的先鋒小說的表達略有不同。如果說先鋒小說中的冷靜是十分的冷靜,那么《兄弟》中的冷靜則是五分的冷靜;先鋒小說中的敘述基調是凝重的、壓抑的,甚至是冷漠的;《兄弟》中的敘述基調則是油滑的、輕佻的、歡快的。但有一點相同的是。它們都把敘述的重點瞄準了社會的丑陋、人性的齷齪、存在的卑污,而且對這些丑陋、齷齪和卑污在審美效果上都給予了認可和肯定。我們完全可以說,余華是一個沒有批判意識的作家。他的創作就是對現實存在和人性丑陋的無原則的認可。余華的過人之處在于他能洞悉丑惡、殘暴、卑污在人類社會和人性當中的強大與穩固。而他的缺陷則在于洞悉之后自動放棄一切抗爭、改變的可能,絕不給人一線光明和希望。于是,他要么在冷漠中回望歷史,展示人性的殘暴;要么在輕佻中擁抱現實,認可存在的卑污。如果說先鋒時期的小說是他在冷漠中回望歷史的成果,那么《兄弟》就是他在輕佻中擁抱現實的結晶。從這個意義上。余華所說的《兄弟》是對社會的“正面強攻”,不如改為“正面擁抱”更為符合其創作實際。
許多年以后,當我們的后人閱讀余華的小說,在了解到他們先輩生活時代的社會風貌的同時,也許會做出如下判斷:余華盡其所能書寫了人間的丑惡、存在的卑污、人性的殘暴,他深信人間就是如此,人性就是如此,與其痛苦地抵抗,不如輕松地認同,于是他以文學的方式擁抱了他所認定的“丑惡社會和卑污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