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一種獨特的信仰。首先,文學在本質上是一種超越性的精神建構。雖然文學以現實為基本的表現對象,在文學觀念和具體創作世界中也存在著寫實與幻想、再現與表現等多方面的差異,但從根本上說,文學世界是人類借助想象形式對現實世界感悟和超越的結果。它的內在精神動力是人類對現實的不滿足。其基本內核是一種烏托邦想象。文學盡管只是一種文字虛擬形式,卻能通過對現實社會的描繪和對理想世界的想象,借助于作家情感和思想的媒介。蘊涵著對人類生命的關愛和對真善美的謳歌,建構起一個承載著人類美好向往的精神家園。這一家園滿足著人們求真、向善的精神欲求,還使人們通過文學閱讀的方式超越現實,進入到更高更美的精神境界。
其次,以文學創作者和接受者為媒介,文學表現出自身強大的感染力和深遠的社會影響力。文學創作者是文學信仰的重要構成部分。他是文學的創造者也是文學信仰的體現者。從文學史上看,幾乎所有的作家都是文學的熱愛者,不少人更是將文學作為人生的最大事業來看待和追求。為之奉獻自己的整個生命。而當這些滲透了作家們心血的優秀文學作品進入閱讀層面。也會對人們的心靈世界和整個社會文化產生深刻的影響,它以美的形式愉悅大眾,對人們的心靈進行陶冶,并直接或潛在地影響到社會時尚、道德情操乃至時代價值觀,對時代的社會規范和價值標準,對人們理解和尋找生命的意義與歸宿。產生深刻的影響。
文學是一種精神信仰。但又不同于普通的信仰。首先,文學以肯定人類生命和明確的人文關懷為前提。許多信仰(尤其是宗教信仰)的現實超越性多以神性為基礎,往往以對現實的否定為前提。但是文學不一樣,它的中心是人而不是神,它對現實的超越是以對現實的肯定和關懷為基礎,它蘊涵的深層精神是對人類生存和生命的關愛,其關注和超越現實的目的是為了使現實變得更美好,而不是以神性世界來進行取代。所以,文學信仰往往帶有比較明確的理想主義色彩和樂觀主義基調,信心和熱愛是它突出的基本精神。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文學不對現實進行批判和否定,恰恰相反,文學的現實關懷經常以對現實的不滿和超越為表現形式,揭示現實中的黑暗和不公正,鞭撻人性中的丑惡和偽善,是其重要內容。
其次,文學是以美為基礎的。與對人類生命的肯定相一致,文學還側重對美好世界的展示。文學的美大體包括人性美、自然美和形式美三方面內容。它致力于探索人性奧秘,揭露人性丑惡。是為了喚醒和完善人性。它對自然狀態人性美所給予的充分贊美和謳歌,更顯示了文學內在的自由精神;同樣,文學以熱情的姿態歌頌大自然,描繪自然的美景,贊美自然的生命力,呼喚人與自然的和諧;而且,文學形式自身也以美為特征,其所表現出來的創造性、完美性能夠給人以情感的愉悅和美的享受。文學美的最高體現就是真善美的統一。并使文學擁有與其他文化不一樣的獨立價值標準。比如從歷史主義立場看,曹操可能是進步的,堂·吉訶德可能是落后的,但是,《三國演義》和《堂·吉訶德》為我們樹立了文學自己的標準,賦予了這些人物與歷史評價完全不一樣的評判。
第三,文學比一般信仰更為寬容和理性。文學雖然主要是建立在人類情感價值的基礎上,但它與理性相和諧共存,而不是像許多信仰一樣從單一的情感出發,帶有強烈的偏執和惟我獨尊色彩。而且。文學的信仰是完全自愿自主的,它沒有任何的強迫性,也沒有外在的信仰形式,只是以親切溫和的方式感染大眾,以內在的精神蘊涵自然而無聲地影響社會,表現出充分的人文特點。
然而,在當下中國,文學正在嚴重地失去信仰的特征。這最直觀地表現在文學失去了大眾的崇敬,文學失去了對社會的影響力。從作家方面說。已經很少能看到對文學的敬畏和奉獻精神。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懷疑和自我否定。在讀者中,對文學執著的熱愛者越來越少,嘲弄和貶斥文學的聲音越來越激烈。而更直接的表征是文學影響力直線下降。文學期刊的改版,文學作品發行量的低微只是外在現象,更內在的危機是社會大眾對文學的普遍冷漠。絕大多數人已經根本不關心文學的存在,文學創作和文學事件的影響力已經基本局限在文學界內部,在社會上引不起什么波瀾(除了一些文學商業炒作。但那已不能算是真正的文學事件了),更難以對社會價值觀和文化心理產生影響。
文學信仰喪失更深層的表現還是在文學自身。一方面,文學喪失了自身獨特的精神內涵特質。面對處于劇烈轉型期的中國社會。文學嚴重喪失了價值判斷力和思想把握力,沒有表現出正義的精神和人文的力量,沒有對黑暗和丑惡進行犀利的揭露和鞭撻,也少見對弱者的關愛和同情。在文學內部涌動著的,是強烈的利己主義和功利主義,是對物欲的瘋狂追逐和享受。物質崇拜已經在很大程度上取代和顛覆了傳統的文學價值:真被虛假所包圍,愛等善良情感受到嘲弄。美受到褻瀆、扭曲和玷污。其等而下者。物質交換、情感和肉體賄賂、政治交易盛行其中,文學已經淪為商業文化的奴仆。
另一方面,是文學精神的高度平庸化。如果說文學的人文淪喪雖然大面積地存在但還不是絕對的話,那么,精神的平庸則是近年來中國文學的集體共象。從上世紀90年代初的“新寫實小說”到現在,平庸精神一直在文學中惡性蔓延,作家們普遍滿足于瑣碎地描述和迎合現實,將庸俗化的搞笑和市場化的媚俗作為文學的最高目標。在許多作家筆下,物欲的展示代替了愛的渴求。慵懶的虛無代替了充實的生命力,頹廢、反諷成為時代精神的盛宴,物欲消費的疲憊和空虛充斥于文學的每一個角落,完全沒有了理想精神和超越色彩。
文學信仰的時代性缺失,是當前社會整體精神狀況的折射和縮影。文學和精神的邊緣化是全球性的思想潮流,后現代文化思潮解構了傳統精神價值,也顛覆了傳統的文學意義。這些思想在沒有反思和批判的背景下被介紹到中國剛好迎合了上世紀80年代剛剛從長期政治陰影下逃離出來的中國大眾,后現代文化對傳統理性的消解、反叛和顛覆,與長期創傷記憶下中國大眾對精神、理性的反感,古怪而又巧妙地雜糅在一起,形成了全民性的信仰顛覆喜劇。而此一背景又恰逢金錢文化借市場經濟在中國濫觴,中國文化和精神價值遭遇商業文化的顛覆性沖擊。此外,電子網絡文化也在此時興起。對傳統的媒介方式和思維方式都產生影響。文學信仰的危機來源于全民性的信仰匱乏,它又反過來進一步加深了這種匱乏。正是在時代精神匱乏的潮流中,許多作家樂于隨波逐流甚至推波助瀾,推卸和躲避自己的責任,而文學的虛無和精神潰散,又加速了精神文化的崩潰,構成當前文化景觀中引人注目的一部分。
任何一個時代,沒有精神信仰是難以想象的,缺乏信仰的衛護。心靈就會失去崇高的監視,就會導致沒有節制的欲望泛濫,沒有罪惡感的暴力橫行,沒有同情心的自我膨脹。時代在要求信仰的重建,當前社會的信仰匱乏當然不能說因文學而起,但處在信仰危機中的文學應該承擔起更多的任務,通過自我信仰形象的恢復,促進社會信仰的建設。
首先,加強文學的自信心和責任感。
當前文學信仰的困境有相當一部分原因在于文學自信心的喪失,文學信仰的重建也首先應該加強信心的建設。只有在擁有信心的基礎上。才可以重歸對文學的熱愛和奉獻,也可望重燃激情,恢復文學的影響力。文學是有自信的理由的,它的深度和傳播形式具有不可替代的獨特性,更重要的是。文學內在的人文精神具有更深遠的意義——在一定意義上,文學的價值與其人文特點密不可分,對文學的信心實質上也就是對人文的信心。對精神的信心。我以為,無論在任何時代,人的存在都絕不可能只是建立在物質基礎上,精神是人類生存更重要也是更根本的所在,是人之作為人的本質價值。人文存在,文學也將會存在。所以,文學的形式可能會發生演變,但其生存絕對不會隨物質文化的發達而消亡。
責任感也是需要特別加強的方面,當前的文學狀況與作家對精神的放棄、責任感的匱乏有直接關系。根據新浪網的調查。大眾認為“文學在生活中的意義”“很大”的占了67.13%,認為文學“沒有意義”的只占6.43%。顯然,文學要擁有對現實的把握力和批判力,要重獲大眾的信任,必須表現出強烈的責任感。事實上,即使在信息媒體豐富、文學被嚴重邊緣化的今天,文學依然有它一定的市場和影響力。比如上世紀90年代以來,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就在精神上影響了整整一代青年農民和大學生。在這種情況下,一些人徹底否定文學的意義和影響力,實質上是對自我責任的推卸和逃避。
其次。深刻、人文地揭示時代。
如前所述,當前文學信仰的困境與文學失去對現實的把握力有關。所以,文學要重新得到社會大眾的認可,首先必須要表現出深刻的思想力。對社會現實作出有獨立見解的思考。當今社會正處于一個迷亂的文化失序期,思想嚴重缺席。道德倫理失范,就社會大多數人而言,他們雖然被時代物化潮流所裹脅,但內心蘊涵著對具有異化本質的物質世界的抗拒,很自然地會對意義有所渴求,有著強烈認識現實的迫切需要。他們尋求意義,是生命自然愿望的反映,也是對他們日趨封閉和孤獨心靈的慰藉。當前文學應該表現出對物質世界的深入揭示和批判,展示人性溫情對物質異化的對抗。其次。文學要充分彰顯自己的人文特點,以獨特的人文角度批判社會、關愛大眾。歌頌人性美、以情感人原本就是文學的重要特征,在充滿利己主義和唯利色彩的當下,張揚愛的情感,展示和激勵人們對祖國、民族、社會和自然的愛,呼喚和贊揚人與人之間的真誠和善良,是文學迫切需要加強的重要內容,也是文學的時代使命。
第三,尋求文學的理想主義方向和超越精神。
因為文學的本質就具有超越性。它能夠給人更高的關懷,也能給人以精神啟迪,引導人們進入更高的精神境界,才能得到人們的崇敬和熱愛,顯示其精神意義。在這里。我要特別澄清文學的現實要求與超越性之間的關系。文學與現實是不可能分割的,尤其是在當前中國社會,現實是文學深厚的資源和熱切的關懷所在。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文學要完全沉溺于現實,要寫成完全與現實同一的問題小說。文學需要以精神映照現實。需要超越現實的更高的人類關懷,也需要非現實的其他題材創作,需要浪漫主義和其他非現實主義。只有具備了深切的理想主義。文學才能超越“嚴酷”而“貧瘠”的當下現實,顯示出自身的價值和魅力。才能像一束燦爛陽光照亮我們被歷史黑暗所塵埋的世界,洗滌我們被物化和欲望化的心靈,促使人們對更美好心靈和現實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