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路吟》詩詞選登（１２首）

金縷曲·離家

窗外風和雪。向爐邊，輕攜素手，暗尋羅帕。剪指燈前心欲裂，淚染青衫盡濕。最苦是人生離別。帳底今宵衾被暖，料明朝孤枕共殘月。秦淮水，亦嗚咽。后湖初系同心結。這些年，幾番風雨，幾多磨折。只望終身常廝守，苦恨離情重疊。此一去歸期難說。歲月艱難憂患里，愿兩情永好如金石。多保重，莫悲切。

詩文招禍，浮名誤人。“反右”結束后，余遭流逐，將去無錫農村種田，當一農民。自與蘭結婚，風風雨雨，離多聚少，今又將久別，歸期難卜。幾日來準備行裝，同游棲霞，兩心俱苦，難以言表。明晨離家，小酌餞別，舉杯哽咽，不知杯中為酒為淚也！此時窗外正漫天飛雪，鐘響十二，已是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七日凌晨。

初二夜大醉

重到吳門百感生，歡呼阿錦記吾名。雨飄深院更初靜，燈照西樓語未停。扶醉佳人看淚眼，傾懷知己共悲鳴。情長恩盡今宵里，風雨明朝又遠行。

大年初二，寒風冷雨中抵蘇州。先在北寺塔附近一旅館住下，蘭甚驚懼，怕被發覺后傳至南京，堅持離開。余去鐵瓶巷文夫家，至樓下，錦錦在踢毽，歡呼一聲宋叔叔，余甚感動。故友重逢，同在難中，倍覺親切。傍晚，蘭也至。余從滬帶來五糧液，與文夫痛飲。一年來種種遭遇，所受苦難磨折，盡情傾吐。飲至深夜，余與文夫皆大醉，啼哭不止。毓柔扶文夫，蘭扶余，聲聲勸慰。是夜同宿文夫家亭子間。次日，風雨仍未停，蘭回其三弟家。余又住兩日，于初五去南京，文夫送到巷口汽車站，風雨中握別。

一九六六年農歷正月

哭吳師

痛哭無聲淚已干，死生不復見師顏。亂時戰地多壯志，盛世華街有奇冤。千里同歸江水冷，百年共穴雨花寒。感恩知遇平生少，愿擲頭顱斥暴蠻！

一無錫知青自南京探親歸，帶來噩耗，恩師吳天石與夫人李敬儀，被學生拖去游街示眾，頭戴高帽，面涂墨水，百般折磨凌辱。吳老夫婦不堪凌辱，游街回家后，雙雙含冤而亡！此為盛夏間事，曾轟動南京。余得悉后，悲憤欲絕，閉門痛哭。今春在南京，吳師曾約余一見，語多鼓勵，情甚殷切，許以相助。音容猶在，竟成永訣！吳師投身革命，獻身于教育事業，為人敦厚和善，一生儉樸，道德文章為世所推重，堪稱一代師表，竟遭此厄難，蒙此奇冤，死于學生之手！

一九六六年底

念奴嬌·登甘露寺

長江滾滾，東流去，都是英雄碧血。千百年來，人到此，指看劉王劍石。吳苑嬌花，戲臺金鼓，引出梅伶曲。繁華夢里，眼前剩景殘跡。開國十七年間，彈指過去了。望中猶記，百萬雄師，風檣動、卷起紅浪千疊。功表凌煙，五湖歸去晚，誰憐忠烈！獨有書生，窮途清淚暗滴。

早晨，在宴春酒樓吃過干絲、肴肉、小籠包，窮途中不忘美食。漫步街頭，看大字報和各種新聞，見貼有彭羅陸楊被揪斗時之照片，其狀甚慘。又見有陳毅已受審查，被批判之“北京急電”。一代開國元勛，俱為階下之囚。沿江向東，至北固山，登甘露寺。眺望滾滾長江，懷古思今，感慨萬千。效東坡《念奴嬌》，一抒胸臆！

一九六七年元月二日

永遇樂·三十九歲生日

廿載金陵，光陰虛擲，匆匆來去。美酒盈杯，文章滿紙，都是書生累。槳聲燈影，紅妝翠袖，多少秦淮舊事。記當日，洛陽一曲，贏得少年才氣。幾番風雨，江南江北，消盡平生壯志。鏡中驚看，鬢發星星矣！湖山游遍，笙歌散盡，只剩兩行清淚。與誰說，舊愁未了，新歡難續。

“九·一三”事件后，停止干部下放。決定余等五人去漣水縣深入生活，參加勞動。將行前夕，適逢三十九歲生日，賦此述懷。

一九七一年農歷四月二十八日

囚室吟·五首

隔離

囚居依舊似牛棚，雨打風吹巢又傾。才氣總遭君子忌，疏狂常被正人輕。深知積毀能銷骨，久想吞聲尚有聲。鬢老精疲非往日，不勝骨肉別離情。

過春節后，即宣布對余隔離審查。所謂隔離審查，實為非法關押，囚禁于一室中，完全失去自由。先關在小房，后移至三樓一室，窗戶用報紙糊嚴，派一人日夜監視。當年住牛棚尚有棚友，還可說話、勞動。今一人獨自面壁，精神折磨尤甚。而拋婦離雛，更增悲傷！幼兒方過周歲，小女未滿三歲，妻復多病，日夜上班。余被收審后，家庭重擔由妻一人挑起，艱難可知。

受審

無聲有恨只橫眉，面對諸公頭不低。罪逐三番強苦役，禍遭前度逼妻離。杯中美酒殷紅血，步上青云白骨梯。廿載文壇稱霸道，慣將大纛作虎皮。

江蘇文壇有一幫派集團，皆不學無術輩，以“左派”自居，慣于在運動中整人。平時道貌岸然，作正人君子狀，而暗處則花天酒地，尋歡作樂，拉幫結派，打擊異己，實行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稱霸文壇。余不馴服，多次挨其整，受其害。今又上臺，重新得勢掌權，羅織罪名，再造冤案，欲置余于死地。

無題

只因傲骨太嶙峋，不肯低頭向權門。彩筆生非難折斷，文章惹禍偏纏身。兒啼空室饑思乳，妻病爐前還捧樽。且忍眼中兒女淚，已將鐵石煉成心。

政治舞臺，風云變幻，各種人物改妝易服，重新登臺。省委書記許家屯緊跟“四人幫”，積極“批鄧”，與上海徐景賢合伙炮制《歡騰的小涼河》。今搖身一變而成為反“四人幫”之英雄，其一手支持之《歡騰的小涼河》，變為反江蘇省委即反許自己之作品，偷天換日，弄虛作假，欺騙世人。在文藝界大搞“清查”，將無辜群眾與所謂“四人幫”江蘇余黨掛上關系，大肆株連。

風雪夜

囚室難眠夜漫長，愁聽風雨正敲窗。胸溫癡女夢中暖，懷念妻兒衾被涼。十載飄零常落魄，一家離散幾回腸？中年尚有豪情在，敢向枝頭傲雪霜。

從春至冬，關進囚室已近一載。妻帶兒女艱難度日，女兒白天送托兒所，幼兒給人家帶，妻在飯館上班，晚八時下班后接兒女回家。幼兒患病，妻無法兼顧兩雛，將女兒送我囚室。監管人員見憐，容我將女兒留下。團長金某得知大怒，令人將小女強行送走。小女從余懷中被抱走時，啼哭不止。余有何罪？兒女又有何罪？

文霸

高踞文壇聲顯赫，大旗蔭下護群魔。空談筆下文才少，飽食腹中酒肉多。仗勢投機結幫派，專權霸道似閻羅。重涂粉墨登場后，轉舵隨風又逐波。

金某為許氏姻親，賴裙帶關系，由團長而院長、副局長，連升兩級，飛揚跋扈，不可一世。李某乃許家屯門下客，身居文壇要職，以勢壓人，以勢整人。余之冤案，此二人一手策劃而成。

一九七七年春至冬

中秋夜

長夜悠悠夏復秋，傷心極處已忘愁。耳聞幼子呼墻外，眼望病妻走巷頭。遺政祖龍猶未改，苦難黎庶幾時休？北窗不見中秋月，天上嫦娥可自由？

囚居已忘歲月，不覺又是中秋，算來關押已一年有半。遺政未改，許氏炎勢熏天，沉冤難平，獲釋無期。

一九七八年中秋

蘭陵王·如夢

雨初歇，又是黃梅時節。驚回首，城外水邊，三十年前舊風月。幾度青衫濕，怕看傷心柳色。曾記起，密會佳期，錦瑟華年去無跡。風景已非昔。正水漲新潮，荷翻嫩綠。舊時花徑難尋覓。嘆海誓成虛，飄零如葉。人生到此也凄絕！白頭一詞客。頃刻，驚心魄。把素手暗攜，鬢絲輕貼。悲歡離合從頭說。有幾番歡笑，幾番悲切。似煙如夢，一覺醒，黃粱熱。

后湖乃纏綿凄絕之地，悲歡離合之場，舊恨新歡，皆如夢境。每至，必生吟情，蓋情結系于此湖上也。

一九八六年六月

金縷曲·六十自壽

百念而今已。太匆匆，繁華過眼，流年似水。難得此生江南老，總覺一身如寄。經多少風風雨雨。換骨不成心未死，看興亡人在斜陽里。榮與辱，俱忘記。文章事業浮名累。到頭來，夢中樓閣，眼前兒女。難盡余歡杯中酒，相伴藥爐煙氣。數海內幾人知己？續罷秦淮風月卷，拋心神追憶生平事。筆在手，永不止。

一九八六年五月，赴四川參加筆會。船行江中，過三峽時，同行一北京小姐為余看手相，言稱六十歲必有一劫，將患大病，危及生命。余未置信。壬申正月，公歷二月二十八日晨，果應預言，突發中風，送醫院急救，診為腦梗阻。幸病情較輕，醫治及時，經住院治療，已漸康復。出院后，適逢生日，寫《金縷曲》自壽詞一首，聊以書懷。一九九三年歲暮，范曾兄自巴黎歸國，并與楠莉喜結良緣，雙雙南來。相見于中心大酒店，歡宴暢飲。酒至半酣，范兄問余近來可有詞作？余執杯吟誦自壽詞，并錄之以贈。次日晨，尚未起床，電話鈴響，范兄打來電話，高吟和詞，聲音鏗鏘，激情充沛，余深為所感。春節期間，將二詞寄上海老友西汀。西汀亦多情人，未幾日，寄和詞來。《金縷曲》此調，自梁汾容若后，人間尚有唱和者。

一九九二年五月三十日壬申四月二十八日

還鄉有感

倉皇背井離鄉日，正是天翻地覆時。飄泊江湖身似寄，沉浮文海命如絲。一生落拓為詞客，終老清寒作布衣。四十七年還故里，平原沃野譜新詩。

在安陽小住十日，縣文聯接待甚殷，深感盛情。此次回鄉，乃多年心愿，為找回記憶，寫童年往事。適逢農歷十月初一，舊俗鬼節，去呂村、前屯，給先祖、父母以及外祖母、表兄上墳燒紙。雖久居江南，常有一身如寄之感，對故鄉眷眷不能忘也。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

題《文集》

歷盡劫波病后身，此生慚愧作詩人。集成堪慰真情在，絕少歌功頌德文。

《文集》四卷，由江蘇老作家文集編委會編，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平生所作，經選后收集中。一卷、二卷為歷史小說，三卷為戲曲劇本，四卷為短篇小說、散文、隨筆、詩詞。

二00四年冬

念奴嬌·雞鳴寺懷古吊今

樓頭門外，眺望處，煙雨后湖柳色。綠水青山依舊是，幾度天翻地覆。胭脂井枯，景陽樓倒，古寺鐘聲歇。可曾記得，豁蒙樓里人杰？人道楊銳當年，喚起民魂，壯懷激烈。戊戌英魂今仍在，代有賢才輩出。七十年前，儲生到此，亦懷滿腔血。雞鳴不已，漫天風狂雨急。

戊戌六君子之一楊銳，為張之洞得意門生。張總督兩江時，與楊同游雞鳴寺，懷憂國憂民之心，縱論天下事。楊殉難后，張舊地重游，悼念門生，改建豁蒙樓，取杜甫“憂來豁蒙蔽”詩意，親題匾額。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青年學子儲安平，游雞鳴寺，寫下《豁蒙樓暮色》一文。儲于一九五七年成為大右派，“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二00七年六月十六日晨 丁亥端陽赴雞鳴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