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席記趣

俗話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我生于20世紀40年代，因在家中排行最小，7歲以前，父親常帶著我走人戶做客，赴聚會吃席。我愛依偎在父親的身邊，牽著他的長衫子，出神地聽著同坐的大人們擺龍門陣。開席了，其他小孩翻上長板凳，獨搶一座位，抓起筷子，邊吵邊鬧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我卻依隨父親入席，不占座位。這一桌是大人們的，而且都是有點“禮義”、“文氣”的人。我父親沒讀過幾天私塾，基本上是在做農(nóng)活，但他非常尊敬讀書人，愛聽他們講三皇五帝、四書五經(jīng)、西游封神、三國水滸。他一輩子勤勞，樂于助人，很得鄉(xiāng)里耆老們稱贊，鄰里紅白喜事或春酒聚會，吃席總愛把他喊在一桌。

在鄉(xiāng)里耆老中，有一位德高望重的私塾老先生呂澤高，70多歲，一大把銀須半尺長，說起話來聲音特別洪亮，開口總是四言八句，之乎者也。他是我家附近幾灣、幾崗、幾片坡10余里內(nèi)唯一的私塾老師。他崇信“黃荊條下出好人”的理念。在他的私塾里，我的父輩和兄長常因背誦《三字經(jīng)》、《百家姓》、《對子書》、《聲律啟蒙》、《龍文鞭影》、“四書”、《左傳》等不過關而挨過他的楠竹戒尺打手板心。不過，平常聚會吃席時，他卻是另一番面孔：和顏悅色，談笑風生，許多大人都靜坐著聽他講話。他是前清秀才，大家都認定是方圓十幾里中最有學問的人。呂老先生常說“做事要規(guī)矩”、“待人要和氣”、“吃飯穿衣要舒氣，莫要叫花子相”一類的話。所謂舒氣，就是文明、文雅。衣衫破爛，補好，洗干凈整潔也是舒氣，并非嫌貧愛富。

家鄉(xiāng)每有紅白喜事、吃春酒，凡有呂老先生在場，開席時，他總把認為“舒氣”的人邀在一桌。這桌人，他自然成為首領，另外還有我遠房的道士大伯、新制小學的程老師、在街上開紙墨硯鋪子的胡三爺；還有龔二爸、周五爺、宋四爺和我父親。我父親比他們都年輕，但父親是李氏宗親清明會的干事，勤快干練，很有口碑，所以被邀同席。

這一席人，不知哪年開始興了一個“舒氣吃席”的規(guī)矩，父親說是呂老先生的主張。呂老先生說，春秋戰(zhàn)國時舉盛宴，賓主都要賦詩。我們吃飯也要有個吃相，舒氣吃席，不會吟詩，來個四言八句，不傷大雅，大家愉悅喜歡就行。

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春節(jié)吃春酒，我經(jīng)歷了他們的“舒氣吃席”。這桌席人坐齊，由德高望重的呂老先生發(fā)“開席令”，然后大家才動筷子。呂老先生端坐在上位，他發(fā)“開席令”說：“大家摸筷，開始動菜。各自請便，揀吃所愛。”道士大伯把著酒壺，首先給呂老先生斟酒，然后說：“我來敬酒，尊翁席首。大家快樂，歲月長久。”兩巡酒后，程老師左手拿著小酒碗（鄉(xiāng)里人喝酒不用杯），右手伸掌謝絕再斟酒，也念出幾句：“酒量有限，端碗吃飯。你們喝夠，猜籽劃拳。”呂老先生品著酒，聽著“四言八句”，十分高興地看著大家。開席后，他還未動筷夾菜，這時已頤頰微泛醉顏，動手舉筷，他又念出四句：“九碗擺夠，雞鴨魚肉。大牙已脫，撿點和。”席上冷盤除外，有蒸炒燉九大碗菜，呂老先生夾了塊扣肉（燒白）慢慢地咀嚼著。席間，胡三爺?shù)耐降苄±乡圻^來說，街上鋪子里出了點事，請老板趕快回去。于是，胡三爺站起來說了聲“對不住”，并念了四句：“我先下席，有點事急。相會難得，你們慢吃。”念完，隨小老幺而去。

這規(guī)矩不是硬性規(guī)定，能說就說，也不拘束，為的是聚會愉快，大家打趣，吃個高興。我父親一邊吃，一邊饒有興趣地聽著他們的四言八句和說笑。酒醉飯飽，準備倒點酥肉黃花菜湯喝，然后下席。這時，呂老先生說：“炳全，你也來幾句。”父親平和地笑了，說：“呂老先生考我了，今天說不好不打手板就行。”他放下筷子，環(huán)顧一下四周，伸手去端酥肉湯碗，念道：“筷子一響，驚動四方；大家莫慌，倒點湯湯。”頓時，呂老先生說：“好，有氣魄，雅而俗，俗而雅，炳全今天也舒氣了。”在座的大人們都笑著稱贊父親的四句雅俗有趣。

回家的路上，我問父親你怎么也會說。父親回答說：“我常聽他們說，就想學。平時學著他們想了幾句。湯碗是大品碗，要放下筷子雙手去端；桌子有四方，伸手端碗別人會誤解為撈菜貪吃，我叫他們放心，莫慌。”

60年前的吃席趣事，至今記憶如昨。那時，我覺得大人們說的話怎么那么好聽、有趣，后來才知道，那叫押韻。

（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