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歡上網,每天起床就趴在網上。
他來到咨詢中心,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要無線網絡密碼。
但他卻不是網癮。
他的心理問題是什么?
岳樂是我見過的最喜歡上網的人。
他第一次來咨詢中心時是隨父母一起來的。那天他只是坐在沙發上,不怎么講話。唯一說的是向助手要咨詢中心的無線網絡密碼。
岳樂的母親愁眉不展:這孩子成天上網,一旦斷了網就像要了他的命。前幾天電視上說每天上網超過6小時就算網癮,是精神病的一種。這樣說來,這孩子每天只要一睜眼就泡在網上,豈不是危重病人?
他們對這事很著急。雖然也曾與岳樂深談過,不過效果很不理想。情急之下,他們動用經濟制裁來逼岳樂就范。誰知他一點兒也不在乎:雖然沒了家里幫忙,但他隔三差五總能收到些錢。雖然錢數不太多,但是這從天而降的意外之財還是讓父母緊張萬分。眼見得孩子越發無精打采,雙方關系日趨冷淡,無奈之下只得來求助心理咨詢。一方面他們希望能解開每月的外財之謎,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干脆讓岳樂戒了網癮。
這戒網癮又不是戒毒,哪有父母綁著來的?如果當事人自己沒改變的意圖,任是天王老子也無濟于事。我告訴他們這個咨詢的基本原則。不過他父親說,岳樂前幾天在家的時候幾次三番地說覺得上網沒意思不想再上網了,只是常常控制不住自己。所以還是希望能和我聊聊,看看這孩子心里究竟怎么了。
一開始岳樂的確不愛說話。坐在咨詢室的沙發里,他有些緊張,眼睛總是忍不住瞟向旁邊的筆記本電腦,手指無意識地一張一曲,好像在打字。
隨著談話的逐漸展開,他的緊張少了,話多了起來。其實我更關注的并非他喜歡上網這件事本身。我知道網絡對青年人有著何種吸引力。這種力量就算連上了年紀飽經風霜的老人也無法抵擋。
我更關心的是為什么岳樂會說不愿意再上網了。也就是說,他愿意來找我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要知道網癮之所以稱之為癮,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它很難憑自己的主觀意愿就真正戒斷。是什么改變了岳樂?
我猜他這個歲數的男孩可能會對網游比較感興趣,所以和他談了不少游戲。他有些吃驚,接著就是高興,很開心地和我聊了起來。隨著談話的逐漸深入,他忽然對我說:林老師,其實我不愛玩游戲。
哦?我有些吃驚。不喜歡玩游戲怎么還能對那些說得頭頭是道?
他說:我實話和您說了吧,我不喜歡玩游戲,但我的確常泡在游戲里面。不過您可別想歪了。我可不是我媽說的那種無業游民。我有工作的。
他歇了口氣,說:既然不玩游戲,我肯定就不是職業玩家啦。不知道您聽過“罵手”沒有?
我茫然地搖搖頭。說實話,我接觸網絡時間雖說挺長,可還真不清楚這“罵手”究竟是什么。
岳樂向我解釋:“罵手”和“寫手”一樣,就是專門罵架的。比如說你在游戲里惹了麻煩,或者有了仇人,打你打不過他,罵也不好意思,那你就可以來找我了。我有專門的罵人詞典,保證連罵一個小時不重樣。我能堵在他家門口罵,堵在工會門口罵,堵在論壇上罵……反正只要他出沒的地方,我就能把他名聲搞臭。看得舒心你就付錢。覺得還不夠意思,我就負責一路罵下去。被管理員禁言,我就換個名字繼續罵。
我目瞪口呆:還有此等職業?我試探著問:這個行業好賺嗎?
好賺。網上誰沒三兩個看不順眼的人?丁點兒小事就能搓起火來。君子自然什么話都不說,以后干脆不見面。他們不用找我。不過好在網上小人多。小人多了我就有進項。說到這兒他一笑:我爸媽不是老擔心我那錢從哪兒來嗎?其實就是這么來的。
如此說來,岳樂父母的第一個疑問解決了:原來每個月的外財就是“罵手”的工資。不過緊接著的就是:如此獨辟蹊徑的職業,為什么岳樂不愿意干了?
我問了岳樂這個問題。他想了想說,其實這份工作收入不少,只是最近越來越覺得無趣。最開始的時候,準備罵架之前都眼紅心熱的,有點兒像準備高考那樣預備各種資料,罵到對方望風而逃的時候有一種莫名的成就感。可最近常常覺得疲憊,好像每次都提不起干勁。唯一支持繼續做下去的動力就是以前的那些“客戶”。
他把這個歸結為“工作疲勞”,就像上班族常有的那種疲勞癥一樣。不過白領們可以通過休假、充電之類的活動來調試自己,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休息?他現在天天就貓在家里,已經是休息。充電?似乎他的“專業”也沒什么深造的可能。這讓他苦悶又焦慮,所以才會說 “不再上網了”。
但是他還不僅僅如此。“罵手”,畢竟是個進攻性相當強的職業。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每天沉浸在刀光劍影里,心態自然不會很平和。在逐漸的引導下,岳樂回憶起一件事:前不久他接過個委托,一個女孩子托他在網站上罵臭另一個女孩。他成功地堵著那女孩罵了好幾天,終于讓那女孩在所有常去的網站上銷聲匿跡。不過后來有人說,委托者和被罵的其實是一個人。那女孩喜歡上了一個男孩,于是就假借男孩女朋友的名義來罵自己。目的是讓男孩覺得自己楚楚可憐,而原來的女友則是蛇蝎心腸。
這段感情究竟被拆散了沒有岳樂并不知道。不過自從那次以后,他就開始對每個委托都謹慎對待,不希望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只是網上的事本就難說得清楚。他沒有精力也沒有能力來查清每個委托。如此一來,“業務量”自然暴減,而他的心情卻比以前來得更糟。
承受著內心煎熬的岳樂,萌生出了一種退縮的情緒。針對這件事,我們長談了許久。通過談話可以發現,岳樂其實是個正義感很強的人。他希望自己的“工作”是鋤強扶弱,替弱勢群體申張正義。可現在的情況卻是他助紂為虐。因此他受傷也格外重。
幾次談話下來,岳樂的父母很高興:岳樂終于愿意和他們說自己的資金來源了。雖然他仍然不愿意坦白自己在做“罵手”,不過知道兒子沒有作奸犯科,父母還是很高興。這是因為岳樂和我約定:他在一段時間內先不去考慮繼續接“生意”,而是靜靜想一想自己為什么會選擇“罵手”這個行當。
大約在第四次的時候,岳樂匆匆忙忙跑來,對我說:他覺得很絕望,因為完全想不出來自己為什么會選擇做“罵手”。他很懷疑最近談話的效果,因為他一旦放下了“網絡罵手”這個身份,忽然覺得很空。現在父母不管他上網了,反倒是他自己坐在電腦前覺得沒事做。
我告訴岳樂,這很正常。其實這正是他這些日子以來思考的結果。當他把心放空的時候,才能發現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我問岳樂:你最開始做“罵手”的時候,是因為什么呢?
他說:只是為了給朋友出氣。朋友寫的小說被另外一個看著眼紅的網絡寫手痛罵,他看不下去,就拔刀相助。那次以后朋友常常找他救火,久而久之就有了名氣。再后來生意就來了。
我想,收費與不收費是一個轉變吧。不收費是朋友義氣,收費則是雇傭勞動。我問岳樂,你從什么時候開始收費?岳樂想了半天說,第一次是朋友介紹的。對方一定要“意思意思”。他也就半推半就地接了下來。但是接了錢以后,似乎心就再也沒當時那么平靜了。
我無意說金錢是魔鬼,但在岳樂的個案里,金錢就是一個拐點。從這個拐點往后,岳樂的所作所為就不再是為了興趣。“網絡罵手”是一個扭曲的職業,雖然可以得到報酬,但它賴以滋生的土壤卻是人心中丑惡的一面。如果自身是個壞人,或者說對正義等道德要求不太高的話可以做下去,但在岳樂身上就產生了行為和認識上的扭曲。而因為他自身能力有限,他又無法改變整個網絡的現狀,所以陷入苦悶。
解決這種苦悶有兩種方法:或者改變自身的認識或行為,或者改變環境。改變環境不可能,而岳樂又不想陷入唯利是圖的陷阱中去,所以改變行為就是他最終的解決方式。因為他上網并非是陷于游戲或是網聊的樂趣中無法自拔,網絡對他而言只是一個贏利的工具。當他從心里發現自己的價值體現不在于得到的那點兒收入,而是從點評、辯論中壓倒對方從而獲得快感時,他就會走回正常的軌道上來。
事情的解決就在于我問了岳樂一句話:你有能力發現自己的快樂所在。你是愿意上網掙錢,然后不快樂,還是愿意做你自己快樂的事?
岳樂當時就愣住了。可能他從來沒想過是什么讓自己快樂。
我想,岳樂個案的意義就在于,看似平常的甚至已經有定論的心理障礙背后,其實隱藏得是完全不同的心理成因。如果只是簡單地把岳樂定義為“網癮”,然后強令他不許上網而不去尋找他背后的心理原因,就只會適得其反。同樣,如果只看結果(岳樂在通過網絡工作),而不去把他當成一個有血有肉有尊嚴和缺陷的人去考慮,也不會注意到他從事的工作是否符合他的個性和心理狀況。要想解決問題,必須要善于從每個人的個體實際出發。
岳樂的第一篇樂評發表時,他給我打來了電話。他說,如果樂評只是報喜不報憂,那也就沒了“評”的意義。編輯很看好他那種尖刻的風格,認為能夠直指人心。拿這份薪水,他覺得很踏實,很快樂。最后他說要送我份禮物,說再也用不上它了。
過了幾天,我收到一本被翻得很舊的臟話字典。
圖/廖新生 編輯/蘆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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