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外地女士寫了篇文章。說福州女人又土、又懶、又冷、又好奴役丈夫。
還說不準普通話,把“福州”說成“胡謅”。
作為城市的“名片”的福州女士是“太沒層次”了。這使我深深感到詫異……
從外地初來福州的女人有兩只眼睛。一只用來審視自己已經擁有了的丈夫。一只用來挑剔可能吸引丈夫的福州女人。福州女性在外地男人眼中是水靈的,可是在外地女人眼中卻是成了精的。解放前上海人問起女士的長相,不好直說時,用一個外交術語:“那只‘照會’如何?”而今,福州女性的長相成了旅游者眼中福州“名片”。
福州的“名片”,或者“照會”,并不是只有一種,而是多種多樣。大體可以歸納為兩類。一類是清秀的,似乎是把閩江的水色都集中在眼神中,吹彈得破的白凈皮膚襯得唇邊的汗毛都顯得有點黑了,不管是櫻桃小日還是南方常見的厚唇,都注定她們的風貌幾乎和蘇州、上海、杭州的女性差不了多少。
研究過一點福州歷史的人都會知道,這是三國時代東吳來的移民的后代,說不定有貂蟬、二喬的遺傳基因;溫文爾雅,嫻靜與端莊,顯示著古典美的傳承。其最好證明就是,20世紀福州出過美女、才女林徽因,曾經和浪漫才子徐志摩搞過一場震撼了半個世紀以上的轟轟烈烈的戀愛。福州方言把少女叫做“姿娘”,此言不虛,其美學趣味比之北方人把年青的女性叫做“妞兒”要高雅多了。
另外一種臉型,據考證是屬于馬來人種。面色黝黑,眉楞突出,眼窩深陷,皮膚緊緊繃在臉上,一寸也不浪費。天生麗質當然算不上,但用當代新的美學原則來衡量,卻擁有省級,至少是地區(qū)級模特兒的身材,渾身上下沒有一絲肥肉,永遠不會為減肥而費心。說起話來都有關牧村的深沉和田震的磁性,這種陰性的“酷”,不但具有當代性,而且不缺乏國際性。
福州女性說起話來,把福州叫做:“胡謅”。有一種特殊的古典風味。孔夫子說話的時候,漢人講話并沒有今天的唇齒音摩擦音:f,在漢語韻學史上,這叫做“古無輕唇音”,哪怕是半老徐娘說話都接近當年劉備的太太孫夫人的古漢語韻味,絕對有吳儂軟語的意境。福州人為什么把走路叫做“行”路。吃飯叫做“食”飯?曬太陽,叫做“曝日頭”,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的外地人不是太沒有文化修養(yǎng),就是太馬大哈了。
美女天生是要被異性欣賞,同時又注定了要被同性挑剔的。福州女人越是美麗,越是被外地,尤其是廈門女士看不順眼。東北女性和她們比人高馬大的身材,四川女娃子和她們比眉眼端正。湘妹子和她們比曲折柔媚的語調——有一條定律似乎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女人美麗與她被挑剔的程度成正比。
福州女性越是被外地同性挑剔得兇,就越是證明她的美麗。
能公平地欣賞另一個女人的美的女性,就不是真正的女性。宋祖英是絕色的,電視機前男士即使在太太面前也敢由衷地贊美,太太們口頭上不得不敷衍一下,在內心有哪一個是沒有一點保留呢?畢竟小宋的眼睛比之小燕子的要小得多了;要挑毛病還不容易嗎?
把福州女性說得一無是處,說她們“冷”、“精”、“懶”,“沒層次”這話太不公平。世界上的事,不公平是很容易的,要公平是很困難的。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心不平。
人心不平,有如哈哈鏡,不管什么事實都會受到歪曲。
為什么覺得福州女性“冷”呢?馬來臉型的女性目光帶著古閩粵族的強悍和精明,混合著猴和鷹的機敏。是超越古典美的。這種目光無聲地宣告,女兒城的垣墻和三坊七巷的風火墻一樣高筑,固若金湯,想占便宜的(上海話:“吃豆腐”)的外地花花公子,識相些。不要輕舉妄動,伊索寓言中的狐貍說,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得不到福州女郎的青睞,背脊上才有“冷”嗖嗖的感覺。
其實,福州女性只是對于那些輕浮的目光十分冷淡,這在金庸的小說中,叫做“冷艷”。這種冷美人一旦找到她們心儀的夢中偶象,冷艷的神色就變成了不設防的招徠。
記得上世紀六十年代,鄙人年輕的時候,在泉州華僑大學當助教。當年的同事一個個唇紅齒白,清一色都是重點大學的高材生,雖然自己覺得多情而且純情,可是就是得不到閩南女郎的青睞。閩南女郎縱有一千條好處,如賢慧,如潑辣,如能干,如普通話講得不三不四,卻能在大冷的冬天,光腳上拖香港寄來的人字塑料拖鞋。在那經商就是犯罪的極左時期,她們公然擺個攤子什么都敢賣。據說,朱德到石獅看了以后,感嘆說:除了人肉什么都有。在這種風氣熏陶下。年青女郎哪能把外來的書生當作終生依靠的對象?改革開放以后,普通話說不好,外語一竅不通。居然把生意做到匈牙利。做到羅馬尼亞去。胸懷著這種傳統(tǒng)的姑娘,找對象,根本不怕當時在其它地區(qū)犯忌的“海外關系”,未見面就單刀直入:是不是華僑?有沒有僑匯?當然,一旦被她選中。她就把你看得比她的生命還重要。閩南男人的大男子主義可能僅次于客家人,也只有閩南婦女能夠消受。閩南婦女的克盡婦道和福州婦女相比,絕對有過之而不及。什么家務都不讓老公做,我的朋友顏純鉤有一次在門口洗一件汗衫,他的閩南太太非常緊張地把他叫回來。怕讓鄰居看到,自己難為情,人家也會笑話她懶惰。
這樣的老婆多么精彩,可惜的是,你就是過不了她最起碼的及格線。進不了她的門檻。
外地來的小伙子當然沒有海外關系。中文系惟一的青年講師,好容易和一個南安的小學女教師拉上了關系。折騰了許多時日,一百張一版的八分郵票,花了好幾版,還是突然獲得對方一紙通知——到此為止。晉江的一個女售貨員把我們上海華東紡織工學院的畢業(yè)生的愛情之火點燃之后,遠距離地欣賞了幾個月就煩了,接著又把就在隔壁的武漢大學的研究生折騰得要死要活,在甩袖脫身之前。還讓人家買了一件毛衣,也許是三個月青春損失的補償吧。
同樣是這幫小伙子,文革期間大串連,一到福州,省物資廳的女士們馬上就喧騰起來。當天晚上。該廳第一號時髦女郎,梳裝打扮,送上門來,自我介紹,年齡、籍貫、出身、學歷、獨女、無負擔、最后是:未婚……。雖然市面上流行的對象排行榜,用福州話說起來是押韻的:一宰豬(可以吃到比較多的豬肉)、二嘟嘟(汽車司機——可以從外地帶來平價的食物)、三支書(掌握一點購買自行車票之類的特權),但是她最瞧不起等等。
等到福建師大把小伙子們調到福州,附近最水靈的妙齡女郎聞風。就排著隊來轟搶新郎。得手者喜不自勝,以當時很有點奢華的自行車作為陪嫁。三坊七巷那高高的風火圍墻,號稱風吹不進,火燒不透,小伙子一抖重點大學文憑,就通行無阻,走過一進天井。就增加了一分老九的豪氣。而在倉山那五口通商時代使領館區(qū),第一代傳教士翻譯的西洋式客廳,點上了白蠟燭,歡迎候補女婿。不久那荷蘭式壁爐上放上了特地寄到阿姆斯特丹去擴印照的彩色結婚照。西式老房子往昔多少光榮的傳說,都不如新郎略帶上海口音惹人眼紅。
消息不夠靈通的女士遺憾了。擁有重點大學文憑的小伙子已宣告脫銷。
別忘記,這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正是“讀書無用論”席卷五湖四海的時候。福州女郎和閩南女郎的根本不同就在于她們把文化水平當作最高準則,正因為此,她們才有馬來猴一樣的深邃的目光。穿透時間邃道,像王寶釧一樣,洞察了當代薛平貴的未來。當時最為流行的是惟成分論,而她們實行的卻是惟文化論。等到泉州女士們感到后悔的時候,已經是二十年后了。
當然,做福州女士的男朋友容易,做福州女婿困難。
福州是個出京官的地方,從來紫坊、光祿坊、衣錦坊里走出來的都是世家大族的后裔。但是,畢竟?jié)M清和民國顯赫的記憶已經和斑斕駁蝕墻壁一樣暗淡了。大家閨秀變成了小家碧玉。家道中落,光靠男性的力量不足以撐持門面,女性的才干就自然而然地磨練了出來。久而久之,在主持家政方面,才干和責任心同步增長。在當家理財方面,女性在精神的堅韌和辦事的干練上超越男性,成了一種普遍現象,這在《紅樓夢》叫做“牝雞司晨”,也就是母雞代替公雞報告天明的意思。曹雪芹此等說法免不了有一點大男子沙文主義的烙印,但是福州的公雞們,在出門打拼之前,落得個清凈,也就漸漸失去了家長的絕對權威的地位。
如此沉重的歷史任務。逼得榕城女士精神上超越常規(guī)地壯麗起來,也許可以使探春和王熙風式的家政改革家相形見拙。當然。這不是說,福州的男人就都蛻化為賈璉式的浪蕩公子和孫紹祖式的中山狼。失去家庭內部權威的男性不管在社會上多么神氣活現。一回到家里,除了承擔起給老婆打下手的角色。別無選擇。
福州女婿在這方面顯得特別可憐。結婚前要給丈母娘打工,洗衣裳,擦地板,結婚后要負責為小姨子裝修新房。小舅子談戀愛到了一定火候。得趕緊把全部存折舉過頭頂虔誠地奉上;等到小外甥長大,要上動物園,得讓他騎在脖子上,尿淋到脖子里還要笑容滿面。太太家里,有事沒事。大事小事,紅白喜事,事事都得一馬當先。北方人說,長嫂為母,福州人則是;長姊為尊。有刁鉆的家伙補充說:榕城人家,長婿為孫。
當女婿就是當孫子,肩膀上扛著深沉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
大姐就是家長,承擔起照顧弟妹的一切義務,代行母親的一切職責。
有一個故事說是,一戶人家父母早故。14歲的大姐背著六歲的弟弟上學,自己卻成了文盲。弟弟在路上鬧著要小便,姐姐怕不雅觀,就用手擋著那細細的水流,回家洗手,那掌心里,只留下了溫暖,聞一聞,一點味道也沒有留下。
在那插隊落戶的浩劫時期,有多少榕城女郎為了成全兄弟的終身大事,而犧牲了自己生生死死的愛情,抱恨終生,可如今獨身的大姐抱著兄弟的孩子還是滿面春風。在困難時期,有多少女士把蘋果削給丈夫,把皮留給自己。就是眼下,下崗女工家中,如果只有一只螃蟹,最好的紅膏是給丈夫的,剩下的是兒子的,自己把看著他們吃得津津有味當成樂趣。
不管如今女權主義的提供了多少和男性辯論的理論,但是在她們心中,總是給男性保留著有特殊重要的地位。
福州人家女兒比兒子更孝敬父母,挑你當女婿,就是看中你能忠于職守。 如此說來,做福州女婿都是窩囊廢、妻管嚴、怕老婆嗎?非也。
太太也并沒有閑著,忙得比你還兇,早上起得比你早,晚上睡得比你遲。給你買襪子,為了幾毛錢的差價,不辭勞苦多跑了幾家商店,明明是乘出租車也花不了幾個錢,偏偏說乘公共汽車更能體驗平民生涯:何況錢又不是搶來的。
網上有個貼子,告誡福州男人:“老婆洗澡時,要量好水溫。老婆睡覺時,要炎夏扇風。老婆不在時,要守身如玉。”得出的結論是:“欲娶福州女。先學當仆人。”話說得如此聳人聽聞,其實,張敞畫眉。全心全意為老婆服務,正是伉儷情篤。愛情高度成熟的表現:時時刻刻有當仆人的沖動。正是愛情熾熱的明證。如果太太不讓你畫眉,你也沒有興致給太太量水溫,太太不在,你就心猿意馬,說明愛情已經被婚姻埋葬。相反,結婚多年,仍然有永不生銹的服務熱情。正說明榕城女士的情感和容貌都經得起時間考驗。人到中年,和太太在一起,仍然誠惶誠恐,有古代大臣“伴君如伴虎”的緊張,正說明經過榕城女郎的感情洗禮,熏陶,福州女婿在精神上已經升華。
這樣的女性不是一般的女性,而是女神。
有多少令人尊敬的福州男人就有多少品格高尚的女人。誰能否認舉世公認的一條定律:每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個作出犧牲的女人。依此類推,有多少把“怕老婆”當榮譽勛章的男人。就有多少永褒愛情青春的女神站在他背后。
福州女人,五花八門。不可否認。有丑八怪,爛眼皮、有成天打麻將的,舌頭長得很長,專門搬弄是非的,有水性楊花,謀殺親夫的,有以色事人,傍大款的,有貪污盜竊的,有搞假冒偽劣的。只要到女監(jiān)里去調查一下,就可得到一個大致的概念。但是所有這一切女人雖然都是福州籍,但是并不是標準的福州女性。因為這些女人,都不是正常的榕城女神,而是被打出生活常規(guī)的女人。要公平評價福州女人,得有三個條件:第一,不要問女人;第二,要問男人,尤其是外地男人;第三,要和閩南女性比: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最有發(fā)言權。因為第一,我是外地男性。而且在廈門泉州居住過,有過十年的歷史比較眼光:第二,我是福州女婿。第三,我是專門研究美學的。
當然,我也不是十全十美,不可否認的是,我是個不稱職的福州女婿。因為我至今仍然只是在理論上承認全心全意為老婆服務的崇高。我也認識到,福州女婿身上沉重的責任是偉大的,但是我卻有一種決不動搖的信條:當甩手掌柜,更有精神的自由。
一位福州女郎熏陶了我二十多年,每天都在批評,我虛心接受,堅決不改,至今在行動上沒有任何效果。她不但不惱火,相反倒是越來越多情地欣賞我的賴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