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俄羅斯歷史上,赫爾岑屬于影響了一個時代的巨人。他的思想和血性直接來源于十二月黨人。沙皇當局絞死十二月黨人五位領袖時,赫爾岑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可他像當時最有良知的知識分子一樣,感到了最深切的恥辱、仇恨和痛苦。執行死刑后,當局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宮舉行了一次盛大的祈禱式,以示慶祝。30年后,赫爾岑寫道:“我參加了禱告式,我當時只有14歲,隱沒在人叢中,就在那里,在那個被血淋淋的儀式玷污了的圣壇前面,我發誓要替那些被處死刑的人報仇,要跟這個皇位、跟這個圣壇、跟這些大炮戰斗到底。”少年赫爾岑的整個精神生活幾乎完全被這個重大事件所占領,內心時刻不停地激蕩著為光明和正義而奮斗的偉大沖動。一個少年難以長期獨自品味這樣大的沖動和夢想,他必須把它說出去,必須以某種方式與這個世界發生聯系并得到反應和驗證。他鄭重地向他的老師傾訴了他的感情和決心。這位老師平時總是訓斥赫爾岑說:“您不會有出息的。”可當他了解到赫爾岑的精神世界后,禁不住說:“我的確以為您不會有出息,不過您那高尚的感情會挽救您。但愿這些感情在您身上成熟并且鞏固下來。”這位不茍言笑的老師還以激動的擁抱,將他的革命熱情和自由主義信念傳導給這位14歲的貴族少年。
這段故事,是赫爾岑《往事與隨想》中最吸引我的一節,但每次讀后,我都禁不住有點后怕。倘使這位老師是個怯弱而又世故的人,他對赫爾岑的傾訴不予理睬;倘使他是個愚昧而又迂腐的人,按著官方立場來解說那場起義和鎮壓,用官方意識對赫爾岑的高貴激情給予挫傷和清洗,那么,還會有后來的赫爾岑嗎?倘若雷列耶夫、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米海依洛夫斯基、涅恰耶夫、托爾斯泰、巴枯寧、克魯泡特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列漢洛夫等人在其成長道路上不曾得到這樣的鼓勵和支持,他們作為革命家和文化英雄的形象還能站立得起來嗎?而沒有這些人的挺立和閃耀,俄羅斯的19世紀究竟還有多少光彩可言呢?赫爾岑的這個故事,讓人不能不對領袖與人民的關系有所領悟。領袖不只是代表人民,而且的的確確是由人民培養出來的。有什么樣的人民就會有什么樣的領袖,從而也就有什么樣的民族和社會。在這個意義上,被赫爾岑稱為“老布肖”的那位目睹過法國大革命的老師不僅造就了赫爾岑,還造就了俄羅斯。19世紀的俄羅斯之所以那樣奇光異彩,令人景仰,其決定因素究竟是什么?我們平時總是將注意力集中在上文所列的那些顯赫人物身上,但是在讀《往事與隨想》的時候,我的目光不知不覺中就投向了那些普通人,那些從來不被看作英雄的、既無人為之建造銅像、也無人為之開設紀念館的普通人身上。
亞歷山大一世時期。藝術院長以阿拉克切夫伯爵離皇上最近為由,提名他作名譽院士,藝術院秘書反駁說:“要是這個理由站得住的話,我就推薦馬車夫伊里亞·巴依科夫為院士,他不單離皇上最近,還總是坐在皇上前面。”拉勃津秘書雖因此遭到流放,卻捍衛了藝術的尊嚴和自己的良心。亞歷山大一世的弟弟尼古拉(后繼位為皇帝,正是他絞殺了十二月黨人五位領袖)有一次想來點粗魯行為顯顯威風,要抓一位禁衛軍軍官的衣領,軍官沙莫依洛夫伯爵威嚴地說:“殿下,我的佩刀在手里呢!”一語將尼古拉擊退。莫斯科要塞司令斯塔阿爾將軍受命主審赫爾岑等人一案,他在審讀案卷后這樣向皇上直陳己見:這些青年人是清白無罪的,偵訊委員會所做的事情是極不光彩的,我不能為此違背自己的良心,玷污自己的滿頭白發。他憤然退出偵訊委員會,事后還一直為這群青年人的厄運耿耿于懷,上書尼古拉要求釋放他們。試想,如果換成另一個民族的將軍或坦克手,情形將會怎樣呢?而如果失去了赫爾岑,正如我們所知道的,俄羅斯革命史和俄羅斯思想史都將是斷裂而又殘缺的。看一下沙皇樞密院總檢查官祖布科夫的書房也許是十分有意思的。赫爾岑寫道:“他的書房里掛滿了所有革命名人的肖像,從漢普登和伯伊到菲艾斯基和阿爾芒·卡列爾。在這個革命圣像壁下方有一個完備的禁書庫。一具骷髏、幾只鳥標本、幾只制作過的兩棲動物和若干保存在酒精里的動物內臟——它們給這間氣氛非常熱烈的書房加上一種思考和研究的色彩。”這位大臣的書房所表現出的現代氣息和人文氣息,與《祝福》里魯四老爺的書房實在大異其趣。
在《薩哈林旅行記》中,契訶夫這樣描繪這個流放之島和監獄之島的島區長官科諾諾維奇將軍:“談吐高雅,文筆優美,給人的印象是一位誠摯的、充滿人道精神的人。”一位少校典獄長冒著生命危險,從傍晚到凌晨兩點一直巡游海上尋救一位被波浪卷入大海的苦役犯的故事,契訶夫記述得更加詳備。上述這些人,無論是藝術院秘書還是禁衛軍軍官,無論是要塞司令、島區長官、典獄長,還是總檢查官,他們無不表現出強烈的尊嚴意識和人道主義傾向。他們即使身居要職也改變不了沙皇的專制體制和非人性質。但他們以自己良好的人文素質和歷史良知,在國家機器與歷史要求、民族利益、革命思想之間構成了一種彈性。正是這彈性使得新思想新力量不但未遭毀滅,反而勃然發展。這些官員作為人民的一部分,實際上可以看作是反對他們的那些思想家革命家的精神資源和社會基礎。即使是亞歷山大一世這樣的沙皇,面對著日趨強盛的革命團體和思潮,也一直在觀望和思索,而不讓他的僚屬舉起屠刀,他表現出強烈的歷史良知。在處死普加喬夫之后,俄國實際上廢除死刑達50年之久,這為培養人道主義精神和生命意識開辟了一片政治空間。可以說,俄羅斯思想家革命家只是把深蘊在人民心中的心理傾向明白地表述出來并擔當起來。他們在政治上是沙皇、將軍和大臣的敵人,但在人文素質和人道傾向上,敵對的雙方卻是頗為相近的。
十二月黨人起義被鎮壓以后,俄羅斯社會一度出現了嚴重的政治黑暗和道德墮落。可是這個民族對于正義事業的崇仰和對于英雄人物的熱愛還是以某種方式表達了出來。赫爾岑帶著深深的敬意寫道:“那些給判處苦役的流放人的妻子被剝奪了一切公民權利,拋棄了財富和社會地位,動身到西伯利亞東部去,一輩子忍受那里可怕的氣候,和當地警察的更加可怕的壓迫。姐妹們沒有權利到她們的哥哥或者兄弟那里去,她們就退出宮廷,過著隱居生活,許多人離開了俄國;幾乎所有婦女的心里都保留著對那些受害者的熱愛……”特魯別菠卡雅公爵夫人第一個動身去西伯利亞,追隨著她的英雄丈夫并死在那里。法國姑娘唐狄在巴黎得悉昔日情人伊瓦謝夫被判流放西伯利亞,立即來俄國要求去西伯利亞與情人結婚。尼古拉一世雖甚感惱怒,終于還是同意了她的請求。這對年輕的情侶后來雙雙死在苦難深重的西伯利亞。赫爾岑的記述使我想起后來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兩件事。在給車爾尼雪夫斯基執行象征性死刑的刑場邊上,一位少女把一束鮮花遞給了這位囚徒。在隨后奔赴西伯利亞的途中,一位馬車夫用這樣的話跟車爾尼雪夫斯基告別:“誰擁護人民,他就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去,這一點我們早就知道。”俄國革命家能在流血犧牲的同時享受如此偉大的幸福,真叫人妒羨不已。這些精神巨人最需要的并不是世俗的功德圓滿,而恰是這種被理解,這種在精神上與世界的聯系和溝通。他們因為有了這樣的人民而偉大,也因為有著這樣的人民而幸福。
而在另一個民族,情形則遠不是這樣。像鄒容、陳天華、秋瑾、徐錫麟這樣的人,既沒有赫爾岑那樣豐厚的精神資源,更沒有特魯別茨卡雅公爵和車爾尼雪夫斯基式的安慰和幸福。他們永遠遇不到老布肖那樣的老師、要塞司令那樣的辦案者、少校典獄長那樣的官員、特魯別茨卡雅夫人那樣的家屬、馬車夫那樣的老百姓等。秋瑾的叔父就是她的告密者,她死后不但沒有得到鮮花,而且被老百姓吃了她的鮮血;徐錫麟更是給辦案者分吃了心肝。1978年,當李九蓮那顆決不放棄思考的頭顱倒在血泊中時,她的同時代人都在準備著高考,甚至沒有一個人聽見槍聲。在她漫長的囚徒生涯中,家里沒有一個人來看過她一次,沒有一個人送過一次飯、一次衣。而她的厄運最初的起因,竟是她的男朋友的出賣。在中國綿延不絕的政治運動中,互相揭發、互相誣陷、賣友求榮、賣親求榮的現象是如此普遍。一個人只要受到權力的敵視或迫害,幾乎馬上就要從社會結構和倫理關系中開除出去,誰也不敢拜訪你,誰也不敢跟你打招呼跟你握手跟你聊天,誰也不敢給你寫信,誰也不敢喊你為老師為同志為父親為叔叔。也許還有人來敲門,但那是為了宣布跟你劃清界線。
難怪魯迅吞吞吐吐地說,他沒敢說出全部的真話,因為他還要在這社會中居住。他不敢真的被這社會和倫常所開除。魯迅絕非多慮。顧準的遭遇很能說明問題。顧準受到迫害后,他的妻子絕望地自殺了。子女宣布與他斷絕親緣關系,還逼著顧準簽字同意。他的老母親住在妹妹家里,可因為妹婿是官場中人,為了照顧官員的前途,這對同住一城近在咫尺的母子終生不得相見。顧準拖著病體,蜷曲在孤室寒窗之中,形單影只地寫著那些先知般的文字。他一再要求與子女恢復關系,均遭拒絕。他只能從別人那里收集子女的照片,以此寄托他的慈父之情。他臨終的時候,又一次吁請子女“寬恕”他(倒好像他真有什么罪過似的)并來看看他,自然是又一次遭到拒絕。
無休的政治迫害,無窮的精神凌辱,無限的感情折磨,這就是一個文化英雄的境遇和結局。如果他的兄弟姐妹們來給予幫助;如果他的子女來為他驕傲,他的朋友來與他切磋,我相信這個顧準一定可以寫出更加堅定、徹底的文字,也許當我們回顧“文革”時,就可以因為有了一位精神巨人和文化英雄而感到驕傲和安慰。然而,顧準終于沒有得到這樣的幸運。直到他逝世20年之后,《顧準文集》才問世。
我們平時談論那些優秀人物時,常說他們“孤膽”、“孤勇”、“僅僅憑著個人就敢于與整個世界對抗”,其實這都是片面而又夸張的說法。優秀人物自己也愛作如是說,那更是飽含憤激之情了。有恃才能無恐,誰能夠在精神上無所憑依就自然地強大起來呢?越是精神強大的人,越是需要擁有最豐厚的精神資源。一個巨人不但需要通過研讀典籍占有歷代前賢的精神財富,不但需要通過研究人性和社會來把握人性的需要和歷史的走向,他還同時需要周圍那些有血有肉的人的理解、支持、溫暖、尊敬、鼓勵,他需要從這樣的心靈交流中得到勇氣和力量。如果沒有這些條件再偉大的人也會枯竭夭亡而無從成其偉大。在這樣的意義上,任何—個偉大的人都是憑著他的族群成為偉人的。所以,那些產生了巨人的民族必是像巨人一樣可敬可仰的民族。
1827年的某個黃昏,15歲的少年赫爾岑和他的朋友奧加略夫郊游來到了莫斯科旁的麻雀山上。太陽正在徐徐西沉,圓屋頂閃閃發光,美麗的莫斯科鋪展在山下一望無際的地面上,清新的微風迎面吹來,詩意盎然。這對少年想到了全人類的命運和幸福,想到了俄羅斯的現狀與未來。他們意識到了自己的靈魂的純潔與高尚,意識到了自己是命中注定應該擔當大任的優秀人物。他們站在夕陽微風之中,互相依靠,突然間熱烈地擁抱起來,他們對著偉大的莫斯科發誓,一定要為自己的使命奮斗到底,直至獻出生命。在后來的歲月中,俄羅斯人民果然將赫爾岑造就成了一代巨人。這位巨人的力量,正如我們所已經知道的,不僅來自十二月黨人的鮮血和老布肖的祝福,也來自要塞司令斯塔阿爾將軍的理性與公正,還來自追隨丈夫流放到西伯利亞去的婦女們和對革命家表示尊敬的馬車夫們。甚至還來自亞歷山大一世對起義前的十二月黨人的理解、寬容與尊重。一句話,他的力量來自全體人民的人文理想和整個民族的歷史良知。中國的優秀人物卻不曾得到赫爾岑式的條件和幸運,無論是譚嗣同、陳天華、秋瑾、徐錫麟,還是李九蓮、遇羅克、王申酉、顧準,他們無不在缺乏精神滋養和力量源泉的絕境中無望地死去。
中國要想誕生真正的精神巨人,遙矣遠矣。
(選自《大地上的悲憫》上海三聯書店 2003年12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