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居的童年

春天淅瀝的雨聲里，裊裊婷婷的江南少女撐著一把詩意的紅紙傘，順著湘潭古城逼仄的麻石古巷，跨上兩級臺階就可走到我家的老屋。

輕叩生銹的門環扣，兩扇大木門吱呀一聲，就會向人們展開一個有聲有色的童話世界。

老屋的地面是濕膩膩的黑色泥土，幾百年來走來走去的人多了，泥地黑黝黝地凸起了一個個小土包。大人說鬧鹽荒的時候，人們都變得軟蹋蹋的，渾身無力，祖輩們就把地面的土刨一層放鍋中熬鹽，一家人吃著苦巴巴的鹽，方活過命來。老屋的墻是泥糊的竹蔑壁，糊一層伴和癟谷黃土的泥后，用石灰括一層白膏就成了墻。白的墻，黑的地，是童年生活最基本的原色調。我喜歡把白墻當作畫畫的地方，不時在墻上畫幾只行走的魚，一個正撒尿的小男孩，自己看著看著竟嘻嘻而笑。

我最喜歡的地方是灶屋后的天井，天井的前方是一堵有幾層樓高的防火墻，灰青色的磚一塊又一塊向上砌著，常把我探尋的視線向上引，看到了從防火墻上空飄過的白云，一晃而過的飛鳥，兒時的遐想也隨著一方小小的天飄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天井的兩旁栽了些打不死、田七之類治跌打損傷的草藥，誰家的孩子摔傷了，外婆嘟嚕嘟嚕地念叨著，口嚼著草藥敷在傷處，沒幾天傷口保準好了。那些草藥是外婆的靈丹妙藥，不允許孩子們輕易碰，但綠綠的葉片，淡黃色的小花，越來越茂盛的生機時刻滋潤著我的心靈，使我對春天的原野充滿向往。

下雨的時候，屋檐上的雨像不斷線的透明珠子般跌落下來，于我是一幅永遠看不透的圖畫，是一種難以言傳的美妙音樂。我甚至迷迷糊糊地想，匯集在天井中的雨水如果不從水溝排出去，天井就會成一口小塘，放一些小蝦米小鯽魚下去，它們該會一天天長大吧?天井的雨水有時會隨風飄灑一些到我的臉上，便可嗅到屋檐上那種具有陳舊歷史的氣味，一些不著邊際的夢會在雨的滋潤下越長越大，甚至聯想到了漫天飛雪的景象。安靜地坐在潮濕的房中觀雨，聽一陣驚心動魄的雷擂打著心扉，我的身體也在春季開始抽條，楊柳般迎風招展。

我在老屋中的生活是艱辛的，十天半個月吃不到一頓葷菜，一件衣裳補了又穿，破了又補。但城中老屋的生活卻充滿著童趣，一枝插在缽中的桃花，最易惹起我五彩斑斕的浪漫;一盞在風中搖曳的小小煤油燈，會點亮全家夜晚的溫暖。外婆就愛在這個時候圍著冬日的煤爐，一邊搓著雙手，一邊跺著腳，在燈下開始講故事，她徐緩而親切的醴陵口音中，催發著我兒時的想象，有一段時期，老屋的木樓上夜半常常發出怪叫聲，我認為是妖怪來了，驚悚不已，外婆荷荷大笑地說，那是先祖們回了家，正談論著子孫后代的學習用不用功，如果你聽話，他們就會保佑你，不然的話，你就會肚子痛。聽了外婆的話，我仿佛看見讓我變得聰明伶俐的祖先。有一天夜里，我看見老鼠在大方桌上發出吱吱呀呀的叫聲，一只接一只地跳舞，我揮拳跑了過去，鼠們立即逃得無影無蹤。事后我把自己的經歷告訴外婆，她拍了拍我的腦袋說，這是老鼠嫁女吶，如果你耐心看下去，會看到許多吹嗩吶的老鼠，還有坐在花轎中的新娘子，穿著長袍馬褂的新郎神氣十足翹著胡子，一蹦一蹦地踱著八字步，好看極了!我至今都后悔沒有看到極富戲劇性的一幕。

我想，如果從小在遠離泥土的高樓大廈中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我永遠不會對萬事萬物充滿著好奇，也不懂得為了理想去追求和拼搏。正因為在老屋中豐富多彩的童年生活，我才在清貧的日子中堅守著最寶貴的人生信念，在滾滾紅塵中童心不泯，用一雙純真的眼睛看待世界，對大自然贈予我的一杯水，一口飯充滿著感恩之心。

童年居住的老屋早已在現實中消失，但它卻永恒地保存在我的記憶之中，任憑風吹浪打，至今仍完好如初。

保存了永不消失的童年舊居，就是永遠地保存了天真無瑕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