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柏林墻在地圖上消失了多年后的今天,兩德之間,冷戰所留下的傷口卻并沒如人們想象的那樣輕易愈合,統一后東德久和西德人之間的互相不理解卻形成了一道新的柏林墻,越來越多的東德人開始懷念原民主德國的一切。在這樣的大背景下,2003年,一部被指認為“東德懷舊電影”的《再見,列寧》的大獲成功就產生了格外特別的意義。
[關鍵詞]新柏林墻 東西德國的傷口 愛與彌合
1989年11月9日晚8點,德國社會統一黨對外公布了他們剛剛制訂的“新旅行條例”,事實上就是完全開放東德邊境。以這個時刻為起點。從第一批西柏林青年在勃蘭登堡門附近用汽錘在柏林墻上打出第一道裂縫,到1990年民主德國發言人宣布“所有存在于邊境通道上的障礙物都將消除”。這道蜿蜒166公里、把一個國家、一個城市分隔長達28年之久的水泥怪獸,這道冷戰的分隔線,在短短一年內被從地圖上清理了出去。
然而時隔15年,數百萬東德人蜂擁般越過最近開放的邊界、并得到西德國人的擁抱和獻花的日子似乎已是遙遠的往事。政治家允諾的“東部經濟高漲”并未實現,嚴酷的現實卻是:許多人在東德時代幾十年的忙碌頃刻間變成徒勞,“被統一”過來的東德人必須同時接受3.5萬條新的西德法律條款:東德品牌以一種難以置信的速度從商場中消失,成千家東部企業被迫關門,就業者從九百萬降到六百二十萬……在柏林墻消失的年代,東德人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惶恐——重新統一后,東德人不再是主人,許多人必須重新選擇職業,十分費勁地維持生活。他們無法融入這個他們夢寐以求的“自由世界”,他們無法享受資本主義的大多數好處。他們甚至無法得到同胞的尊重。統一之后。東德人仿佛失去了祖國,成為了自己的國土上的流浪者,他們之中普遍存在的心理是,覺得自己屬于“二等公民”:不屬于西方世界的聯邦德國,而承認他們合法性的民主德國也不復存在。
就在許多東德人開始不斷追問“我們是誰?我們應該是誰?”的時候。一位生長于原民主德國的導演帶著他的影片《再見,列寧》席卷了整個德國。2003年春季上映以來,《再見,列寧》創造了德國本土的票房奇跡,一舉奪得德國電影獎的八項大獎。2003年12月,該片在第十六屆柏林電影節的歐洲電影獎上囊括了最佳影片、最佳男演員、最佳編劇三項大獎,同時獲得互聯網投票選出的“人民選擇獎”中最佳導演、最佳男、女演員三項非大會獎,成為此屆電影獎的最大贏家。
但《再見,列寧》一片的大獲成功,難道僅僅是因為他迎合了當代東德人的懷舊情緒與“東德本體情緒”嗎?如果僅僅是這樣,那么該片在整個歐洲范圍之內的普遍認同就會顯得難以解釋。就政治體制和經濟體制而言,兩德的統一是建立在事實上的“西德吞并東德”的基礎上的:然而就文化而言。這種“吞并”不可能如經濟、政治體制一般,在短時期之內完成。甚至可以說,文化上不存在“吞并”,而只能依靠時間的作用趨于融合。“如何逾越兩德之間已經產生的心理鴻溝”是當下的德國亟需解決的問題。筆者認為,導演沃爾夫岡·貝克(Wolfgang Becker)在這部影片之中提供了一種東西德國彌合的嘗試,而這正是在經歷了長達半個世紀的冷戰之后,當下的德國(甚至歐洲)所熱切召喚的。
《再見,列寧》一片首先表現出了一種對于過去積極的姿態—或者說,該片被觀影者賦予了一種積極姿態。該片最初的德語片名是《民主德國在79平方米房間里的延續》,而全球上映時卻被改為《再見,列寧》。從“延續”到“再見”,在片名的變動中,我們似乎感受到原本的沉重平緩的、對于民主德國的某種自悼式的懷念與感傷,被積極的“告別”姿態所取代。這無疑讓我們聯想到影片中,當母親無意中從家里走出來,猛然之間看到拆毀的列寧像正被直升飛機吊著在城市上空前行。那一刻,列寧雕像的經典手勢映襯著母親克里斯蒂娜茫然無措的表情,仿佛是一個時代凄婉的告別。在“向前看”的潛在話語下,這部影片似乎是在告訴我們:在以列寧為表征的時代過去之后,盡管我們仍會對那些熟悉的事物懷有深深的眷戀,但生活畢竟是要前行的,而過去的永遠不會回頭,我們需要勇敢地對過去說“再見”。不用為當前的狀況過分擔憂,因為傷口需要時間來愈合。
另一方面,作為一部由被指認為“東德導演”所執導的“東德影片”,其中所表現對于西德人的態度是溫和而包容的。即使整部電影之中對于東德人和西德人的指稱被兩個別有深意的寫著“0”(東部)與“w”(西部)的大玻璃杯在無意間暴露。然而導演并沒有、也無意于凸顯這一點,因為接下來,我們就看到一個東德人和一個西德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另一個具有特別意義的鏡頭是:在阿列克斯被告知兌換期限已過,母親一生積攢的40萬東德馬克成為一堆廢紙后,絕望地在大廈的樓頂大聲喊叫時,天空突然火樹銀花,整個德國都沉浸在歡呼德國足球隊取得世界杯足球賽冠軍的喜悅中——亞歷山大的憤怒和無奈被全民族的龐大話語所淹沒,對于這個國家的種種不滿,也被民族的狂喜所忽視。1990年的意大利世界杯上,西德隊最后戰勝阿根廷隊奪得大力神杯那一刻,激發了所有德國人的民族情緒,不管是東德還是西德,都在勝利的喜悅中狂歡。正如阿列克斯所說:“一個小球使這個分裂國家的社會發展聯合到了一起,讓那些本舊屬于一起東西,再次一起成長”:同樣,在這一幕中,東西德國作為“同一個民族”的情感認同顯然消解和彌合了意識形態所造成的傷痕。
盡管有影評人把這部影片解讀作。想用一個很嚴肅的片名來講述一個故事,一個處于社會變遷下關于愛與謊言的溫情家庭故事,傳達著一個溫馨懷舊但卻充滿希望的主題。然而筆者卻希望從一個相反的角度來理解:這部電影是借一個家庭故事來言說東西德國之間的彌合的創痛,是對于后冷戰時代德國現狀和東德人心理狀況的敘述。不論是阿列克斯、母親、父親、姐姐,還是西德的男友和東德的宇航員,都不過是一個精心設計的譬喻,或者說是在壓抑與爆發中苦苦尋求著的一個符號,他們各自的指向意味深長。
如果我們將堅持共產主義信念的“母親”這一意象作為民主德國的一種象征性存在,將“兒子”解讀為當下的東德人。那么母親不可避免的死亡無疑是在暗和民主德國消失,而“兒子”則最終失去了可以回去的地方。被民主德國所養育的兒子卻參加了抗議東德政府的示威游行,而這一舉動的直接后果是母親收到刺激而陷入長達18個月的昏迷,最終導致母親的離去。伴隨著無意識的“弒母”行為,兒子終于獲得了他一直向往的西方的生活,獲得了“自由”與“平等”,見識到了西方的一切(甚至他叛逃西方的父親),然而兒子卻并沒有體驗到夢想成真的狂喜,而是沉浸在對母親的愧疚之中。如果把這部電影作為一部政治寓言,我們可以看到其中異常鮮明的情感線索:正是東德人對于西德以及西方世界的美好想象與近乎烏托邦式崇拜,導致了長達40年的背叛與出逃,最終一手造成了民主德國的消亡:而在熱情的投向西方的懷抱之后,他們卻意外地發現自己并沒有被批準加入自由平等的西方世界——甚至所謂的自由平等的西方世界。也不過是一種虛幻,一種被言說所建構的“烏托邦”。“79平米的烏托邦”是兒子對于自己“軾母”罪行的贖罪,而刻意安排的母親最終的“安樂死”則達成了兒子心理上的自我開解。曾被阿列克斯輕蔑的稱為“老占領區”的民主德國,在影片中逐漸上升為一種本質性的東西,并最終被阿列克斯自己意識到:“民主德國或許不完美,但她是我們的母親,是我們的根。”這句話無疑說出了社會轉型后,前東德人民對以往時光的追撫、懷念和依依惜別之情,因為柏林墻不僅意味著禁錮和限制。更是他們和歷史、和前一時代相連的臍帶。
影片的最后,我們從母親去世前最后一次在醫院里觀看阿列克斯炮制的新聞時的微妙表情得知,母親或許已經知道了真相。然而此時,是民主德國開放了邊境迎接厭倦了西方資本主義的西德人,還是聯邦德國迎接來自東部的人民,都顯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愛”,是兩個德國最終統一的事實。我們可以把這種“愛”理解為一個兒子對于母親的愛。然而把這樣的“愛”理解為更宏大層面上的、東西德國人民之間的民族感情,互相之間的包容與諒解,又何嘗不可?母親看著兒子,露出理解的微笑:她似乎理解了兒子的謊言,享受著兒子給她的愛,懷著她的信仰安詳地離去了。為了彼此的愛,他們留下了各自心中的秘密。在濃濃的情意之中,東西德國的傷痕被治療。“愛”完成了的彌合。
面對德國統一之后東德人所面對的一切驚恐和不安,導演沃爾夫岡·貝克無力解釋“為什么”和“怎么辦”,最終只能選擇用“愛”去彌合一切,彌合柏林墻的創痛和東德人轉型中的沉重感與失敗感。于是你看到了這樣一個結尾:樓頂上,合并日的煙花還沒有散去,亞歷山大把母親的骨灰裝入兒時的模擬火箭中,點火,發射,阿列克斯用鎮定卻又略顯憂傷的聲音說:“這個國家,我的母親與之永別的國家,她終生信仰,至死不渝。這個國家。我們讓它一直幸存到我母親彌留的最后一刻。這個國家,在現實中從未如此存在過。這個國家,只有當我回憶起母親的時候,才能想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