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織與工作在現代人的生活中具有極為重要的作用。它們不僅占據了我們大部分可支配的時間,而且在工作之余還牽動著我們的心緒。“偷得浮生半日閑”,已經成為現代人的憧憬與渴望。忙與累,成為我們的口頭禪,但忙得高興和忙得悲哀、累得愉悅和累得郁悶,則有天壤之別。若工作是單調而重復的、無意義的、瞎折騰的、壓迫人的,那它就會危害我們的身心與生活,甚至使人類成為它的犧牲品。本尼斯在他的著作中,特別關注人類在現代組織生活中的疏離感與無意義。他以他獨特的思考與方式,尋找著這個問題的答案。
時代的烙印
本尼斯在他的自傳中有這么一句話:我們都是時代的產物。他親身經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對希特勒式的極權主義有著高度的警惕。從文藝復興至20世紀,人的主體性獲得極大的張揚,自由和人權得到前所未有的發展。然而兩次世界大戰的發生,納粹主義的出現,使民主暴露出它的脆弱和無能。人類在戰爭的硝煙和灰燼中開始了反思。本尼斯在他的著作中,多次談到二戰的時代影響。他的民主理念、人文關懷是與此分不開的,并體現在他的新型組織理論和新型領導理論中。
工業革命后發展起來的官僚體系,在現實中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它的有效性,使各類組織不得不采用它,使所有個人不得不適應它。但是,官僚制結構也是一把雙刃劍,在今日的環境中更加顯示出它的粗鈍和呆板。它如同一片汪洋,個人的小舟找不到前進的方向,找不到存在的理由,找不到行駛的動力。個人如何同組織相融合,使人生與組織不再沖突,是當代社會難以回避的問題,也是事關人類發展的大問題。本尼斯的新型組織理論和新型領導理論,就是在對舊有的官僚制結構及其領導范式的批判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他的理論是對舊有理論與管理模式的糾偏和改造,更加重視個人的成長,更加注重組織的活力。
專制型的領導、英雄式的主宰,在人類社會歷史中占據著重要地位,已經成為人們下意識認可的社會治理方式。然而在告別英雄時代的今天,個人自主和組織支配的矛盾,自我實現和他人控制的矛盾,成為管理學必須正視的問題。本尼斯的領導學說,立足于對這種矛盾的破解,提出了一系列新的觀點。他的具體觀點或許可以商榷,而他的思路卻體現了管理學的發展方向。
個人與組織:如何平衡
本尼斯的論述沒有把組織與個人分裂開來。而是處處把組織與個人融為一體。“領導也是人”這句俗語,在本尼斯那里得到了反復透徹的論證。本尼斯有時候說得很絕對:領導力就是人格,成為一個領導者的過程就是成為一個合格的、完整的人的過程。領導者需要具備的信念、誠信、樂觀、堅韌、勇氣、寬容等品質,也是做人需要具備的品格。由此,他反駁了領袖是天生的天才論觀點,強調領導人的后天習得性。
本尼斯特別反對精英主義,他處處否認高高在上的領導觀,多次強調領導力要遍及組織的各個層級。在他眼里,每個人都是“領導者”,所以,領導的基本方式是授權。這并不否定領導人的主導作用,而是強調領導人的服務本質。領導人的職責之一就是培養潛在的領導力,激發和鍛煉組織成員的領導力,使員工在這個過程中不斷磨礪,不斷嘗試,不斷探索,得到更多的成長和發展。由此出發,本尼斯強調的組織是人的組織,從而徹底摧毀了把人當作組織工具的機械組織觀。他主張的有機組織觀,尋求的是以人為本的組織與個性獨立的員工之雙贏之道。
本尼斯談到了“組織人”這個概念。組織人遭到很多學者的批評,他們認為組織會抹殺人的個性,所謂組織人會失去自我。本尼斯認為,組織造成了人類在組織中的疏離感和無意義,然而組織也可以形成人類在組織中的活力和意義。二者的差別,全在于不同的管理和領導。如果說創意、創新、創造力乃至組織的發展是潺流的“清渠”,那么信任、協作、激勵、授權、愿景就是源頭的“活水”。“清渠”反映了組織的成就,而“活水”來自于個人的解放。發掘出“活水”源頭離不開領導者。組織人的命運相當一部分取決于領導力的有無、強弱,也就是掌握在組織人自己手里。
艾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在他的《逃避自由》一書中,曾把自由區分為消極自由和積極自由。消極自由是一種“個體化”過程,能夠給現代社會帶來獨立與理性,但也使人類感到孤立、焦慮和無助。要使人實現自由但并不孤立,有批判精神但并不疑慮重重,獨立但又是人類的有機組成部分,則需一種積極自由。積極自由是一種“群體化”過程,是一種全面完整的人格的社會活動。本尼斯盡管不是心理學家,但他的新型組織理論與新型領導理論在某種程度上同弗洛姆的積極自由相吻合。弗洛姆說:“無論我們意識到與否,最大的恥辱莫過于我們不是我們自己,最大的自豪與幸福莫過于思考、感覺、說屬于我們自己的東西。”本尼斯對領導者的內心聲音、個人標志的強調,正與弗羅姆異曲同工。但弗羅姆主張以計劃經濟來實現積極自由,反映出他的理論具有某些缺陷。本尼斯試圖以區分管理和領導的方式來區分組織的規范性和個人的創造性,有意無意地“貶低”管理而“抬高”領導,可以看作是嘗試走出弗羅姆缺陷的一種努力。但是,本尼斯對通過領導力的提升融合組織與個人論證較多,而對于如何融合管理與領導則論證不夠。管理與領導如果不能很好融合,組織與個人的融合就依然存在某種障礙。
人們加入組織并不是為了消滅自己,而是為了發展和成就自己。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本尼斯的高明之處和深刻之處。但對這一問題的研究,本尼斯只是濫觴之一,還留下許多問題有待于進一步研討。這不光是本尼斯一個人思考的問題,也是每個人應予以考慮的現實問題,因為它事關現代人的命運與前景。
內心羨慕刺猬的狐貍
本尼斯在書中自稱他是“一只內心羨慕狐貍的刺猬”。這個比喻來自英國思想家以賽亞·伯林(Isaiah Berlin)。有一次伯林與朋友交談,他的朋友給他講了古希臘詩人阿基洛科斯的一句詩:狐貍多機巧,刺猬僅一招。于是,伯林在評價托爾斯泰的思想特征時,用此作喻,說刺猬式人物只在一個方面有深厚的知識,而狐貍式人物則興趣廣泛四面出擊。將一切歸納于某個單一的、普遍的原則體系是刺猬;追逐互不關聯甚至相互矛盾的目標,采納了雜家式的多樣化知識則是狐貍。本尼斯以此自喻,說明他雖然一直不懈地研究領導力,而興趣與關注點是廣泛多變的。他實際上對許多領域都感興趣,如文學、哲學、心理學、社會學、管理學等。正因為如此,使他能在著作中和課堂上廣征博引,以生動、活潑、優美、形象的方式傳達他的理論與觀點。
值得強調的是,本尼斯當教務長、當校長的經歷,對于他的學術研究并不是可有可無,更不能把這一階段看作學術事業的損失。如果沒有切身經歷,他就不可能對領導問題理解得那么透徹。正如他在二戰中的戰斗經歷給他的研究留下了深深烙印一樣,從事行政工作的實踐,積累了他對組織和領導行為的感知。沒有感知的理性會顯得蒼白,正如沒有理性的感知會顯得淺薄一樣。如何把管理實踐與理論研討結合起來,本尼斯是一個出色的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