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這句話我很早就知道。那時候,我常懷疑自己祖上曾出過一位大將軍,叱咤疆場、威風八面。后來兵事消停、天下太平了,這位將軍也老了,風光已逝,他撫須對部下說,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吧。該抱孩子抱孩子去吧,該熱炕頭熱炕頭去吧。于是,放馬南山的士兵得令后,便在那里駐扎了下來,繁衍、生息,最后發展成現在“南山”這個村落了。
南山離我們村只有幾里之遙,站在村頭,便能望見南山第一戶人家的炊煙裊裊。母親常說,哦,南山人家燒飯了。吃著一條河里的水,我們住上游,常笑南山人用我們刷馬桶的水煮飯呢。我們小時候下河摸魚,七摸八摸,一不小心就摸到了南山。
到南山路雖然不遠,我卻去得少。倒是南山背后的一個小山坳,我是經常光顧的,這主要緣于母親。3月里,桃花妖妖、笑意盎然時,一場春雨應約落入老屋的天井后,母親便說采毛菇子去。我們高興得跳腳,戴著斗笠,挽著竹籃,濃如米湯的云霧罩著整個南山坳,好像要把我們也漂白了。那里遍地長著刷了一層油似的青草,也長滿著肥嘟嘟、滑膩膩,看著就令人眼饞的毛菇子(現在才知道是地衣)。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將毛菇子與青草剝離開來,是一種何等的快樂。回來后,母親將毛菇子揀揀洗洗,將鍋燒紅,澆入菜油,“哧啦”一聲,倒進嫩得出水的毛菇子一陣爆炒,摻小半瓢水,加鍋蓋燜會兒,聞到帶著青草味的香氣后,便盛起來端上桌,就成為了一道我們搶著下箸的十分誘人的鄉間風味小吃了。因此每次去南山采菇,我們都十分喜歡。
南山的毛菇子好吃,南山人卻不好對付。他們好像生性剽悍好斗,這更加堅定了我開始的想法:將軍的士兵,他們后代的血管里流淌著祖先驍勇好戰的血液呢。這從南山人來我村看電影,往往非要滋事生非、鬧出點動靜來就能看得出來。其中最惹事的一個刺頭,村人背后喊他“汪汪丁”,這使我不由想起村前秋浦河里的一種魚也叫“汪汪丁”(土話),就是鯰魚,個大體粗、滿臉胡須、性格兇烈,頭兩側居然還生著戳人的長刺,像母親納鞋底的錐子,人一不小心就會被它扎著,生痛。有一次,爺爺在村頭大壩縫里,手腳并用地摸出了一條大家伙,足有小兩斤重,逮著后,卻被它扎得兩手鮮血直流。爺爺說真厲害!回家隨手把它丟在堂前地上,那家伙仍不服氣的用尾巴出力敲打著地面,“啪嗒、啪嗒”,嚇得一群雞、鴨紛紛四散而逃。
這個人中的汪汪丁也很扎人。記得那年夏天,城里放映隊來我村放露天電影,剛往墻上掛好銀幕時,他就游蕩來了,穿著件當時十分時髦的“上海”紅背心,滿臉胡須,滿身橫肉,尤其胳膊上的“老鼠包”(我們當地人對發達肌肉的比喻)十分鼓凸。他乜著眼睛,抄著雙手,在曬場上旁若無人地東晃西晃,像汪汪丁魚晃動著長刺,挑釁著我們村里的愣頭青們,大家誰也不敢碰他。一次,鄰村一群愣頭青們仗著人多勢眾,不服氣,與他頂上了。這下有戲瞧了。打!只聽汪汪丁一聲暴吼,揮舞著兩只長滿老鼠包的胳膊,所向披靡,如入無人之境,雨點般的拳頭“嘭嘭”地揍得鄰村愣頭青們哭爹喊娘、抱頭鼠竄。他拳來腳往的身影映在墻頭銀幕上,如一場現場直播的武打戲,汪汪丁是當然的、最吸引人眼球的男主角。他主演了電影正式放映前的精彩片花。后來,他還擁有了我村的一位粉絲。
那年頭每每看電影前,支書都要清清嗓子,對著話筒鄭重其事地發表一番政治演講,什么社員同志們,最近要提高警惕啊……什么要注意破壞分子新動態啊……那年頭大家階級斗爭的弦像橡皮筋一樣繃得很緊,絲毫不敢懈怠,尤其是對“特務”十分敏感和警惕。大隊部墻上用石灰醒目地刷著“防火、防盜、防謠言、防特務”幾個大字,后面還打著一個大大的感嘆號,時時警醒著大家。當時我們最喜歡看的電影也就是反特片,什么《黑三角》、《羊城暗哨》、《405謀殺案》……覺得既刺激又過癮。
一個天氣燥人的午后,知了在拼命地為炙熱嚎啕著,忠伢大大突然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報告支書,說南山后面坳里落下一個不明飛行物,疑是降落傘!會不會是臺灣飛機投下的?!是嗎?支書一聽,“砰”地丟下飯碗,米粒子還粘在嘴唇上,立馬召集全村民兵緊急集合!歪嘴、大鼻子、苗伢大大……全部扛上了“三八大蓋”,“突突突”地直奔南山抓特務。這個消息像炸雷一樣很快在全村炸開了,空氣好像都冒煙了。我們小人也聞風而動,跟在大人后面,跑得兩腳不粘灰,仿佛成了《閃閃紅星》里面的潘冬子。我們更主要是想看看臺灣特務長得什么樣?是不是齜牙或額上貼著狗皮膏藥,像電影里的壞人形象?大人們跑得氣喘吁吁,小人們也跑得氣喘吁吁,但找遍了南山坳里所有的旮旯,也不見降落傘、也不見特務的半點影子。倒是把支書一泡尿憋急了,當著我們面快意地撒完后,說撤吧。我們才怏怏而歸。后來,人們才知道這是一場鬧劇:南山人家一塊蓋秧田的塑料膜,被風卷入了半空,飄啊飄,被我村高度警惕的村民誤作了降落傘。真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啊。
其實,讓我對南山久久不能釋懷的原因可能還與我的一位親人有關。他那時才20出頭吧。想到現在的我已滿臉髭須,人到中年了。他清澈的笑容,緘默的性格,就像我們老屋門口一棵樹。他是個剃頭匠,常背著箱子,走村串戶,做活前,喜歡把一條油漬發亮的磨刀布往門栓上一掛,“刷刷”地反復打磨著剃刀,動作十分熟練而到位。那時他常去南山剃頭,推平了所有南山男人的頭,卻不敢剪南山一位姑娘的一根頭發。他一聲不吭地愛上了她。不想,這卻是一場由無言的愛而導致的一個無結局的愛。他能剃世間最難剃的頭,卻推不平自己心中的那塊壘。在幾番剪不斷,理還亂的痛苦掙扎后,終于在一場春雨后,雖然南山坳里的青草依然油亮,毛菇子依然饞人,可他卻沒有加入我們采摘的行列。善良而多情的他選擇了悄悄地離開了南山坳,永遠地離開了我們。讓母親陷于了一陣又一陣的心痛之中,讓我們后來再無緣光顧那誘人的南山坳。再后來,南山也成了我們心中一塊永遠的痛。
一晃20多年過去了,但往事仿佛才隔了一天。每每忽然想起南山時,都不禁令我一陣陣心顫。
哦,南山。
責任編輯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