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紅

一

接到尼瑪的電話，我愕然了，我實在想不起來她的影像了。在西藏，叫尼瑪的人實在太多了，就連我援藏的浪卡子縣，盡管人口不多，即使在機關僅有的幾百名工作人員和教職文衛隊伍中，至少也有幾十名“尼瑪”。盡管如此，我還是在努力追憶著，因為援藏回內地雖然已有幾年的時光了，然而那份西藏的情結怕是終生不能忘卻的。

尼瑪的漢語說的生硬而又純情，她斷斷續續地說著，我煞費苦心地聽著，連綴著她的字句，捉摸著她說的每一個文字，細細地排陣開來，重組一遍，我終于破解了，她要來內地上學。她考上了內地的成人西藏班，在蕪湖的安徽師范大學，要學習兩年，同來的還有幾個人，名字和記憶一時更無法分辨。此時，誰來上學對我并不重要，有來自第二故鄉的親人，我很欣喜，蕪湖距馬鞍山也不遠，兩年的時間，我有足夠的機會親近她們，為她們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我是樂意的。

二

西藏人到內地上學是不容易的，比內地人出國深造難多了，尤其是我援藏的浪卡子，在我的援藏之前，還沒有正式的結對援助。那時未成年人到內地上學只能參加內地西藏學校和有關大學內設的西藏班的招生。成年人則機會更少，沒有對口的援助誰埋單呢？我們援藏時，安徽省專門從援藏資金中切出一塊，在省內的幾所重點高校中專門設立了西藏成人進修班，代為培養西藏的干部，但也不是每年招生。有招生指標時，接受對口援助的縣會優先考慮。尼瑪是不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來內地讀書的，我尚不清楚。于是，我不斷地打聽、咨詢，連同她本人一同做個了解，起碼見了面不至于尷尬的認不出是誰。得弄清楚她曾經在哪個部門工作。尼瑪到內地來，能想到給我電話，我想，她對我的印象應該是很深的。因為隨我之后已有兩批十幾名安徽的干部赴藏在浪卡子工作了，他們接近的機會該比我多了許多。我這樣想著，仿佛尼瑪就是我一個遠方的親人，久未謀面，突然的造訪讓我驚喜不已。

尼瑪是誰呢？

從翻閱省里的資料，到西藏有關部門的查詢，漸漸清晰了起來。她是浪卡子歌舞團的一名專業演員，是一名牧民的女兒，受過幾年的教育。在我的印象中，她漢語的水平非常一般，交流都非常的困難，但歌卻唱得很好，藏漢歌曲都能唱，尤其是漢語藏樂歌。有時，她看不懂歌詞，但聽幾遍錄音，便能悠揚傳頌了。當時我還納悶，西藏的同事告訴我說這就是藏族歌手的魅力，我不置可否，如此的疑惑、隱隱的敬意深深地留在了記憶里。

我在浪卡子縣工作時，是政府的副縣長，分管文教衛等項工作。當時縣里的歌舞團舉步維艱，十幾人的隊伍，經費非常的困難，道具不全，基本的工資也難以保證，外出演出又不具備條件，除了團長是事業編制有生活保障外，那十余個來自牧區的孩子常常是靠著糌粑度日，能吃上饅頭就算是加餐了。在如此困頓的劣境下，這些可愛的牧民同胞內心藏著對藏民族藝術的無限深情、不懈的追求，日復一日快樂和忘我的工作著。他們的善良、他們的無私、他們的執著深深地感染著我，促使我努力克服一切困難為他們做工作，盡量改變著現狀。如此，我的身影便常常地出現在浪卡子縣歌舞團，與尼瑪的交往也就多了起來。她很勤奮，雖然漢語說的不流利，但她能寫，說不清楚意思時便寫給我看，那稚拙的漢字內蘊著毅力，我讀了感動、看了心疼，但歡樂融入我們彼此的心間，默悟的情感悄悄地升騰起來，彌漫開去。

三

我是先聞其聲，再識尼瑪本人的。

縣文化局的旺堆局長陪同我下鄉調研，走到張達鄉那廣闊的草原，我倆席地而坐，欣賞著草原無限的空曠和純凈，令心靈澄靜。草原上不時有羊群悠閑地覓食，如夜晚的星空點綴的草原嫵媚而動人。從不遠處的一頂帳篷里炊煙裊裊升起，在夕陽的余輝里似乎能聞到酥油茶的清香漫漫飄移過來。“我們去喝碗茶吧！”旺堆提議。我怕打擾人家，坐著未動。“我們藏族人是熱情好客的！”旺堆一再鼓動著我。走了幾個小時，也確實有些饑渴了，隨身攜帶的礦泉水陰冷而透涼，在高原上飲用實屬無奈之舉，有熱乎乎的酥油茶喝當然是美好的享用。

我們倆緩步向氈篷靠攏，司機將車開著悠悠地隨后，可能是馬達的聒噪驚動了藏族同胞，一位老阿瑪從氈篷里走出，迎著我們走來。

老阿瑪著一套陳舊的藏服，飾品掛滿了裙邊。她古銅色的臉上，成熟和誠實交融著，可親的笑容伴著蹣跚的步履讓人感到親切、溫和。她用藏語和旺堆打著招呼，旺堆也熱情地將我介紹給老阿瑪?！霸鞯吕铡?，老阿瑪簡短的歡迎詞熱切而溫馨。正當我準備回禮答謝時，老阿瑪舉起右手向遠處招晃著，一曲清亮的歌聲便飄飛過來——

許多的歡樂

留在你的帳篷

初戀的琴聲

撩動幾次雪崩

少年的我為何不懂心痛

驀然回首已是光陰如風

離鄉的行囊

總是越來越重

滾滾的紅塵

難掩你的笑容

金色的陽光

日夜與我相擁

茫茫的雪域

何處尋覓你的影蹤

高原紅

美麗的高原紅

煮了又煮的酥油茶

還是當年那樣濃

高原紅

夢里的高原紅

釀了又釀的青稞酒

讓我醉在不眠中……

在遼闊的草原上，《高原紅》的歌聲格外悠揚。循著歌聲放眼望去，羊群里一位手持牧鞭的藏族少女騎在牦牛上，正盡情地歌唱著，不大的牦牛背成了少女表演的舞臺。我還是第一次在草原上聆聽這悅耳的歌聲，不禁心曠神怡，如癡如醉，以至于老阿瑪向我敬獻哈達、敬捧酥油茶時，我卻走神了。

那位唱歌的女孩便是尼瑪。

“尼瑪”藏語是“太陽”的意思。聽老阿瑪說，尼瑪出生后不久，尼瑪的父親為了全家人生活的更好，便替人幫工遠行游牧去了，誰知一去不回，如今尼瑪快17歲了，還未能面見親生的父親一面。老阿瑪為女兒取名“尼瑪”，是希望有一天神靈天降，讓尼瑪的父親如草原的太陽般升騰而來，帶給尼瑪溫暖的呵護。然而，天不遂人愿，年復一年，老阿瑪依舊守著尼瑪在草原上艱難度日，苦苦守望著。

老阿瑪的摯愛讓人感傷，母女倆清苦的生活讓人同情。我和旺堆商量，決定招錄尼瑪到縣歌舞團上班，征求老阿瑪的意見時，她猶豫了很長時間才頷首同意。

尼瑪能到縣歌舞團上班，有我引薦的因素，更是尼瑪天賦的使然，這樣一來也能為老阿瑪清苦的生活增加些給養。

尼瑪上班后勤學苦練，自重自愛，進步很快，不長的時間便出落成了楚楚歌女、團里一角了。

為了鼓勵她，浪卡子縣黨政代表團到內地訪問時，我提出讓她一同參加，一是讓她用歌聲表達藏漢人民的友誼，連結心橋；二是也想讓她有個機會到內地看看，開闊些眼界。這樣對她的藝術生涯、對整個浪卡子文化藝術的發展也會起到促進作用。

尼瑪成行了，這在她生命中也是第一次。我們相伴而行，十幾個人的代表團，她顯得十分突出，表現也十分的完美。每每有機會，尼瑪便會一展歌喉，那清亮的歌聲、飽滿的情感撩動了每一位聞聲而醉的賓朋，我們不時的鼓勵著她，尼瑪那開懷而盡情的歡笑，洋溢著青春的朝氣，如雪域高原青稞酒的甘醇滋潤著每一個人。

尼瑪正值豆蔻年華，她那苗條的身材，秀美的臉龐，合體的著裝，處處透著青春的美麗。她的臉上也始終飄逸著兩朵美麗的“高原紅”。

四

人世間，相惜于品，相敬于德，相交于情，相隨于文，相擁于禮，相待于誠，相親于愛，相思于節。

在中秋將至的時候，我給尼瑪去電話，告訴她，中秋節過后去蕪湖看她們。電話中的尼瑪哈哈地笑著，說我們已經說好明天去馬鞍山看您了。此時距中秋節尚有兩天，我知道中秋節對于藏族沒有特別的意義，內地漢人卻十分的重視，我之所以想中秋節后去，是想告訴尼瑪中秋節我有安排，但尼瑪卻聽不懂我的意思，我又不能恝然置之，只能改變計劃，準備熱情接待她們了。

第二天，我讓司機去車站迎接她們，惟恐有失誤，反復跟司機交待了。其實她們一出車站，誰都能認出來。因為她們的服飾太特別了。她們一行三人，上身都穿著藏族的服裝，下身著內地的衣褲，攜手走來，異常的鮮麗而奪目，仿佛一片疊加的高原紅，舞動著風彩，飄逸而又招展。我的司機樂哈哈地招呼她們上車，她們還有些猶豫：“我們是來看周縣長的??！”“見不著周縣長，我們是不會上車的。”仿佛司機是拐賣人口的販子。無奈我只好又打的趕赴車站，親自迎接。這一說一笑，本已熱鬧的場景就更是錦上添花了，讓車站的廣場早早地呈現了節日氣氛。

對尼瑪來說，馬鞍山已不再陌生，而對我工作的雨山區她卻沒有什么印象，她的兩位同伴就更是一頭霧水了。值此中秋佳節，我想著用最大的熱情來款待她們，于是將她們領到春盛漁府。這是一家以烹制海鮮而著名的酒店，室內裝飾有著豐富的徽文化特色。而魚對于西藏人來說有如神靈，因為藏族人有著人死后水葬的習俗，西藏普通老百姓是不食魚的。然而，由于魚的豐富營養使它成為現代人食譜中不可或缺的佳肴。從食魚起始，開啟姑娘們現代文明生活的帷幕。這成為了我的設想。我試想著，尼瑪能到內地求學，不僅僅是需求知識的積累，更需要現代文明的積聚，即使一時她們不能理解，希望有朝一日她們也能夠明白，學識和修養是漸進的，需要集腋成裘、江流匯海。

豐富的魚宴果然沒有引起她們的食欲。我便從上學為話題將談話引向了深入。

尼瑪說，偶爾的一次內地之行，敲響了她內心求學上進的琴弦，自此之后，她勤奮地學習漢語，學習一切有益的知識，在單位的表現也日益突出。在歌舞團的多次出色表演，既使她改變了合同制的身份，成了一名國家正式在編的演員，也為她爭取到了內地學習進修的機會，她自己也以出色的考試成績把握住了機遇。而同行的其他兩個姑娘比尼瑪要幸運多了，她們來自機關，原先就經過正規的中專學習，到內地進修機會多，考試非常的輕松，而且談吐也流暢，常常充當尼瑪的翻譯，把偶爾尷尬的場面，炒得火爆起來。我借機歡迎她們的到來，也祝賀她們能到內地學習。啤酒一杯杯地喝著，她們似乎很快找到了高原的感覺，輪流地敬我酒，讓我應接不暇。尼瑪更是殷勤，雙手擎著酒杯走到我身旁，一曲嘹亮的藏歌便從清醇的啤酒中漫溢開來。中午酒店的客人不多，起始的歌唱并沒引起別人注意，后來尼瑪一次又一次的歡唱，酒店的服務員、店長、賓朋，甚至大廚也慕聲而至，本是空曠清朗的包廂，剎時擁擠、沸騰起來，熱烈的掌聲伴著悠揚的歌聲此起彼伏，偌大的春盛漁府驟然成了歌聲的世界，滿屋飄香……

五

尼瑪她們突然來訪，我接待的匆忙，本想分別時準備些禮物送給她們，但喝了許多的酒也忘記了，好在蕪湖不遠，再忙也得找機會去看看她們。

咫尺的蕪湖，煩雜的事務一再讓我忘卻，也許是第一學期，尼瑪也很少聯系，情感的記憶似乎被什么催眠了。當我下定決心要去看望她已是年關將近、學期尾聲了。我帶些禮物，盡量的適用而量大，讓她們能更多的分享。

到了師大，學子們腳步匆匆，我又沒有事先聯系，多方打聽才找到她們居住的宿舍。她們是安徽師大的第一屆西藏班學員，管理得非常嚴格，規定女生宿舍，任何男子都不得入內。無奈，我只有耐心的等待，直到月上樹梢，尼瑪她們才在宿舍門前顯身，看來她學習真是十分的勤奮刻苦。我的突然造訪使她亢奮而狂喜，立即丟開手提的書包，展開臂膀便奔我而來。月光從校園的樹枝中灑落開來，如同高原上的星星布滿在尼瑪的身上，她快速走過來，幾乎是擁我入懷。我慌忙躲避著，提醒著：“這是內地，不適用藏胞的禮儀?！蹦岈斶@才收斂起來，激動地說著：“吐切切、吐切切（謝謝之意），您來看我真是太好了！”

來時，我曾想晚上約她們一起吃個飯，能請多少請多少，但是現在已不可能了。“天晚了，同學們也很分散，還是下次吧?！蹦岈攲捨恐?。我把帶來的禮物交給尼瑪，讓她自己用并分一些給同來的同學。尼瑪卻說：“太麻煩了，學期放假我準備去成都度假，這些東西太多了，不好帶?！蔽殷@詫起來，是不是我太熱情了，如今的世道還有送禮嫌多的，也只有我們可愛的藏族同胞啊！

我本想再問問她一些有關學習的情況，可花前月下的尼瑪，那雙美麗清純的眼睛讓我膽怯而陌生，我只好悻悻地返回了。

誰知，我剛轉身上車，尼瑪卻放聲大哭起來……

六

隨后的日子里，每當我進入回憶狀態，尼瑪她那豪放的哭聲刺痛著我的心，使我左右為難，不知是去看她好，還是邀請她來玩好。這種內心的斗爭和矛盾糾纏在一起，讓我痛苦不已。

我還是沒再去見她。

偶爾，尼瑪在我的眼前閃現，那神情既有對我的感激，也有一種默默的欣賞和解讀，讓我心里特別的受用，頓時莫名激動，甚至有股熱流在涌動。靜下心來，我知道這不太厚道，對遠道求學的尼瑪、對已屆中年的自己。

我還是沒法不去幫助她，我把對西藏的情感、對浪卡子的情結在一個特定的時空內全部給予了尼瑪。我常常給她寄些錢，寫封勉勵她多學點知識，鼓勵她爭取學成回去后擔當重任。尼瑪從不回信，更談不上感謝，偶爾有一個短信飛來，從淺顯到內蘊，漸漸有了些不那么淺顯，我知道她學習進步了。

七

收獲的季節到了，分別的時刻也臨近了。

尼瑪要走了。

兩年的時光，春榮秋枯，人真是成了時間的棄兒。

我通知尼瑪，要為她送別，她猶豫不決，不予明確的回復。我還是去了，選擇在一個雙休日的上午，快進校園時給她打了個電話，尼瑪如約坐在校園的石凳上等我。期末的校園，寧靜而幽遠，沒有太多的人行走，若不是她起身立迎，我一時還真難以認出來。一年多不見，此時的尼瑪完全內地化了，條染的披肩長發，柔柔地瀉下來，膚色也白多了，笑容映在青春的臉上閃發光澤，一襲流行的學生服飾，素雅而又時尚，配上半跟的跑鞋，出落得與內地大學生別無二致了，只有在西藏經歷的人才可辨識的高原紅若隱若現地蘊含于明眸笑意之中，潔白的雙手纖細而溫嫩，握在手中，如盛夏中風油精般的清涼。“非常感謝您來為我送行……”語言的表達暢快而淋漓。尼瑪，是該畢業了。

我們在校園漫步閑談，不覺已近午時，我很想邀她共進午餐，尼瑪卻婉拒了。“同學們有個聚餐，我也不請您了?！蔽液芤馔猓查g便坦然接受了。我將帶來的禮物贈予她，尼瑪捧在手里，眼眶潤潤的，不斷地說：“謝謝、謝謝！”隨即，她從自己的坤包里掏出一個精致的光碟，遞到我的手中：“這是我在師大上學期間錄的，送您留個紀念?！痹挳?，尼瑪迅即轉身，一陣風似的離我而去了。

返程的車上，我小心地打開光盤，放入車內的音響里，靜心地欣賞起來：

高原紅，美麗的高原紅

煮了又煮的酥油茶

還是當年那樣濃……

光盤內沒有旁白，竟然僅有一首尼瑪自唱的《高原紅》，也沒有配樂，清純的歌聲反復地吟唱著，仿佛整個世界都是她的高原。

尼瑪，可愛的“高原紅”！

責任編輯 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