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皇帝與他的文官集團

明朝萬歷年間的文官集團，總數約為2萬人，京官約占十分之一。文官絕大多數是科舉出身，經過層層會試殿試，突出者可被任命為大學士，供職于文淵閣。因文淵閣為皇帝的直屬機構，在不設丞相的情況下，文淵閣事實上承擔著政府內閣的職責，首席大學士也就幾近總理的角色。

內閣大學士之所以能走到政府前臺來，是因為萬歷年間的君主制有別于歷朝。萬歷時代的所有皇室支系，包括皇帝的叔父、兄弟以及除皇太子以外的兒子，一到成年就必須離開京城到自己的封地(謂之藩)去。這種類似放逐和圈禁的制度，為萬歷年間的文官集團提供了許多歷史機遇。

萬歷皇帝12歲那年，與文官集團發生了第一次沖突。那段時間，萬歷皇帝幾次接到彈劾他的老師、同時又是元輔的張居正的報告。有人說他在人事安排上任人唯親，而不是以國家利益為重。萬歷皇帝尚幼，凡事須靠張先生的輔佐。這樣，彈劾張居正的文官就倒了霉，萬歷皇帝決定：第一個攻擊張居正的官員革去官階，降為庶人；第二個攻擊者已明知朕不會聽信這些謠言，仍執迷不悟，即是蔑視君上，押至午門外，打屁股一百下。拿什么打?那可是專門用來行刑的棍棒，一陣痛打，輕則皮開肉綻，重則命喪黃泉!

少年皇帝與文官集團的怨就這樣結下了。1577年，文官報復的機會終于等來了。這年秋，張居正的父親在湖廣江陵去世，按慣例，他給皇上打個丁憂的報告，就可停職回鄉，為父喪守制三年去了。這么大的事，15歲的皇帝吃不準，就與皇太后商量。皇太后是經歷過世面的人，她知道張先生所思所想，便依前例奪張先生的情。這也正是張居正的意思，因為他尚感腳跟不穩，怕走后生變。文官集團一眼就看穿了皇帝與張居正之間的這出雙簧戲。翰林院幾十名官員看不下去，就去找吏部尚書張瀚，請求和他們一同去找張居正勸告他放下偽裝，離職丁憂，以挽回他在文官中的威信。

張居正也是單刀直入，說這是皇帝下旨留本人，你們強迫本人離職，莫非想加害于我?更使張想不通的是，張瀚是他一手破格提拔起來的，按說是自己的人，他怎么也加入到這“勸告”的隊伍中來了呢?既如此不懂得官場上的微妙關系，就靠邊站吧。于是，張瀚很快就被彈劾下臺。

這進一步激怒了文官們，他們干脆越權，直接向皇帝參奏。最先是由職位較低的人用委婉的文字上奏，爾后接踵而至的奏章，辭句越來越激烈，皇帝因此震怒。

事情的結果是，彈劾張居正的文官一律受到嚴懲。

以上只是萬歷皇帝與他的文官集團發生沖突的一次預演，真正的沖突是圍繞著立儲問題展開的。1582年的萬歷皇帝已18歲，這一年，張居正去世，從此他獨掌大權；這一年，他喜歡上了14歲的宮女鄭氏(后被封為皇貴妃)。誰都沒料到，這二人的熱戀，竟埋伏下萬歷年間的一場重大政治危機。

在萬歷皇帝看來，鄭氏最了解他，最把他當人(而不是皇帝)看待，他們二人是無話不說，甚至是形影不離。理所當然鄭氏為萬歷皇帝生的兒子，亦為他所最喜。萬歷皇帝為博鄭氏歡心，一直想廢長立幼——長是皇長子常洛，幼就是常洵。文官集團自然是堅決抵觸了，而這一愿望不能實現，遂使萬歷皇帝心愛的女人鄭貴妃為之郁郁寡歡。就為這，萬歷皇帝與他的文官集團徹底鬧翻了。

至1590年，萬歷皇帝仍未立太子，京官皆坐立不安。于是他們集體向文淵閣的四位大學士施加壓力，要求他們運用自己的聲望，促使萬歷皇帝冊立皇長子常洛為太子。以申時行為首的四個大學士，只能以集體辭職的方式向皇帝要挾一番，理由是他們無法向百官交代。皇帝怕他們辭職后，就不再有人敢接受這首當其沖的職位了，只好妥協，條件是：如果一年之內廷臣不再以立儲一事相要挾，他就在1592年春立常洛為太子。此言一出，四位大學士便收回辭職報告，回文淵閣繼續辦公。

到1591年底，工部一位官員因皇帝允諾的冊立太子期限在即，立儲大典的各項開銷理應由他負責籌備，他便做出預算報告，呈請皇帝批準。皇帝借口臣下在一年之內催促他立儲，違反了他的聲明，他必須按承諾的那樣，把立儲延后。文官們聯名奏請皇帝收回這一批示，希望他親口許諾的明春立儲一事付諸實施。

這一大規模的抗議使龍心大怒。申時行獲知皇帝的反應后，立即呈上一份揭帖，說明內閣的聯名奏章雖然列上他的名字，他事先不知道，被孤立的皇帝親自在批示中感謝申先生對他的理解。

事情本來可以在這里結束，因為大學士的揭帖系秘密文書，經過御覽以后向例是退回本人而不公布的。但是這一揭帖偏偏為二輔許國所截獲，他毫不客氣地送交給事中辦公室抄錄公布。秘折一經披露，當時值班的給事中便參了申時行一本，說他是賣友求榮的兩面派。萬歷皇帝氣憤之下，降旨勒令這個給事中降級調往外省，命令申時行照常上班供職。然文官們的反應非常強烈，不可遏止，一個接一個遞上奏章彈劾申時行。此時的申時行除了辭職，別無選擇。二輔許國也沒撈到什么好處，他故意公開申時行的揭帖，說明了他品德不良，這種人自也不應在御前擔任要職。由此被參，皇帝批準他“回籍調養”。

在這場悲劇性的沖突中，沒有人取得勝利。立儲一事，竟使兩個大學士相繼離職。萬歷皇帝也很清楚，無論他多么寵愛鄭貴妃和常洵，這廢長立幼決不為廷臣所接受，如果公開自己的主張，勢必引起大規模的流血，而且流血之后也未必就能如愿以償。

基于這種考慮，萬歷皇帝突然別出心裁地一天冊封三個兒子為王，而不冊封太子。臣僚們不接受萬歷皇帝的“緩兵之計”，他又找出新的借口，說皇后年紀尚輕，仍有生育的可能；如果皇后生下兒子，那就是當然的太子而用不著任何爭議了。臣僚們堅決予以拒之，繼續向皇帝施加壓力。

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萬歷最終放棄了他的打算，皇長子常洛被封為太子，皇三子常洵被封為福王去了河南。在立儲問題上，文官集團勝利了，但皇帝的心從此封閉起來，他再也不愿做任何使他的文官們快意的事情。

史載，自1585年后，萬歷皇帝除于1588年對自己的定陵視察過一次外，30多年，他從沒走出過紫禁城一步。在執政48年后，萬歷皇帝平靜地離開了人間，被安葬在他親自參與設計的定陵里。遺憾的是，他最心愛的女人鄭貴妃，沒能長眠在他的身邊。

（摘自《文史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