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謝曉琦 整理:穆雨
本來我不想把自己的家庭隱私告訴任何人,編輯約我談了一次,希望我把這個真實的故事說出來,可以幫助更多的家庭。最后我同意了。也許讀者覺得這種畸形的家庭關系已經無藥可救,可偏偏它就產生了奇跡!
一
她坐在我的床邊,用刀子一樣的眼神死死看著我,大有用眼睛殺死我的架勢。“你怎么能這么對我!我對你這么好……”她開始抽泣,哭得梨花帶雨。
我只能在心里腹誹:大嬸,你哭成這樣會讓別人誤解為我是個不孝女的,可你不是我媽,你對著我哭也于事無補啊。
她是我老爹最長情的小三。跟了我爹十年,在我身上投資心血無數,然后發現所有的投資都打水漂了——我一封家書竟然換來爹娘的重修舊好。
我微微側頭,略帶憐憫地瞥她。押下所有賭注跟著我爹,和那些小四小五們斗智斗勇,盼望有一天二奶之身修成正果像瓊瑤劇里的當家主母們般發威……這般作賤自己卻落得人財兩空,換作是我也會不甘心。我忍不住嘆一口氣:“阿姨,你從貴州跑到北京哭給我聽,還不如找我爸要筆青春補償費比較實際。”
她抬起哭花妝的臉,:“我十年青春,一筆錢就把我打發了?如果不是你媽堅決不離婚,我早就進你家了。”
早在我老爹讓你打掉孩子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不會和你結婚了。而且不離婚的不是我媽,是我爸,是他親手撕了我媽寫的離婚協議書。可這些話說出來只會更傷這個可憐女人的心。
“如果不是你在你爸那里說我壞話,他也不會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你這個戀父情結的變態!”我憐憫的表情恰好踩到她的痛處。
二
我承認我和風流老爹的感情很好。他會主動申請參加我的家長會;每逢期末考試那幾天,會推掉所有會議專程開車來接我回家;從我上學起每年都會給我組織生日派對邀請全班同學參加,給足我面子;甚至授予我隨意進出他辦公室、動用他電腦、翻閱公司機密文件的權利。用一句煽情到極點的話形容,“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可8歲那年,他帶著第一任小三去吃飯被我撞見,我轉身就把這事匯報給媽媽。
當晚我家刮起龍卷風,風所到之處一片狼藉。原來老爹的風流韻事從結婚前就有,只不過他一直認為自己是成龍,“我風流,但不下流”。而優雅的女人如我媽之類,被女兒點燃了多年來一直壓抑被背叛的怒火后,爆炸威力堪比核導彈。
老爹決定搬去公司住幾天,我終于有了8歲孩子應有的惶恐,把父母的分開歸咎于自己的告密。我用嚎啕大哭表達我的懺悔:“我錯了,我不該跑回家給媽媽說。”
可老爹只是意味深長看著我,最后像往常一樣刮我鼻子:“你做得沒錯。”媽媽在他出門后和我抱頭痛哭,我卻莫名其妙想起她帶我看的那部老電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哭,不能解決問題。”
三
老爹依舊和我關系親密。和母親鬧翻以后,他開始不忌諱讓我看到花枝招展風格各異的“紅顏知己”們,“男人在外面打拼很辛苦,我不想和你母親為了一點小事就爭吵,在外面都是逢場作戲。”而我媽聞言后苦笑著問我:你覺得你爸爸做得對嗎?我不點頭,也不搖頭。童話的結尾都是王子和公主過著幸福的生活,沒有人告訴我王子會背叛公主。
不幸的公主我的媽媽,很快就用藝術家高傲的自尊掩飾起自己的憔悴。她每天照常去藝術團上班,指導演員們排練。而一回到家,她便只有一個表情:發呆。
具有革命精神的小三們打電話到家里了,要求和媽媽見一面“喝茶”的、說“謝總愛的人是我”的、在電話里大罵“你這個老女人”的……和電視劇一樣狗血的劇情徹底崩潰了媽媽脆弱不堪的神經,她擬好了離婚協議書。
第一份協議書被老爹撕了。“你是我謝成平的老婆,要離婚也是我說了算。”
幾個月后,她擬定了第二份離婚協議,老爹拿走了,然后再無下文。
12歲時,媽媽終于去法院提起訴訟,卻因為雙方都爭奪我的監護權,再加上老爹暗中使了手腳,這事又無限期拖延下去了。
“以后你要結婚,一定不要找你爸爸這樣的,寧可找個老實的,錢夠用就行,關鍵是要對你好。”神經衰弱的媽把女人一代代相傳的擇偶經提前傳授給我——那年我才12歲。
四
80后一代對婚姻的敷衍態度,很多源自父母的“以身作則”。老爹一面說他只是“逢場作戲、家庭責任感并未減少”,一面又沉溺其中繼續傷害妻子。媽媽則加緊把老爹的所作所為和她的忍讓無奈編寫為失敗婚姻個案,對我耳濡目染。
可真正讓我對這個家充滿厭倦的,是受害者的“以出軌報復出軌”。
我16歲那年,媽媽像一叢經歷了嚴冬的玫瑰花終于在春天蘇醒。她不再回到家便發呆,在爭吵中摔破的香水瓶胭脂盒換了新裝站回梳妝臺。這本是一個好現象,可是我卻聞到和父親身上一樣的味道:背叛。
她洗澡,準備參加晚上一個文藝圈的沙龍。嘩啦啦的水流聲屏蔽了尖銳的電話鈴聲。回家開門就聽見電話鈴響的我,條件反射拿起話筒。
電話那頭是個有些耳熟的聲音:“是小芹嗎?本來說來接你的,但是剛剛臨時安排,可能晚上我就直接去現場了,不能來接你了。”
小芹?誰這么親昵地稱呼我媽?“媽媽現在有事,你是哪位?”
電話里的男聲似乎有些慌張:“啊,我是她同事,麻煩你轉告她,讓她給老陳打個電話。”
樓上的流水聲戛然而止。誰打的電話?她問。
“是你同事,說叫老陳。”我的回答讓媽媽慌亂了一下。她停住下樓的動作,轉身往書房走去。
老陳?那個藝術團樂隊指揮?我見過他和媽媽一起商量演出編排的事,是個很儒雅的中年人。同樣優雅的媽媽站在他身邊,兩人有說不出的默契。
我從書房的門縫里看她的側臉。那是一張沉浸在愛情里的臉,像個小姑娘把所有表情在一笑一顰間展露。然后,在看到門后的我時,那張臉很不自然地煞白了兩秒。
很多事其實不用刻意去尋找證據,那不自然的兩秒煞白和之前的容光煥發足以證明我的媽媽發生了什么。
這件事,我想老爹也是知道的。他把我叫去一塊吃飯,破天荒叫了一瓶酒,自斟自飲。
你對我們很失望吧。老爹垮拉著臉,我對不起你們。可是你媽又比我好到哪里去。
看他藏著恨意和愧疚的眼,胡子拉碴的下巴,我幾乎要懷疑其實他是愛著我媽的。可是愛一個人,還會在婚后依然放縱自己這么多年?
五
因為討厭這個家,我考上外地的大學,一年也懶得回來一次。每逢春節,別人把回家當幸福,我卻當折磨——明明分居8年了,爹媽還要扮作和和美美的樣子去姥姥家團圓。
同樣受折磨的還有老爹的固定小三。跟了他8年,日日夜夜盼望熬出頭的那天到來,不惜自降身價來討好我這個冷漠自私難以捉摸的小丫頭。每年她會來我的學校看我四次,比我親媽還來得勤。她以我爹的助理名義請我同學吃飯,然后以我爹的名義送上一堆明明是她自己掏錢買的禮物。我會對她笑,會對她說謝謝,然后把關系止步于此。可她卻把我的笑和謝當作關系融洽的暗示,忍不住受寵若驚回到貴陽向我老爹暗示:你女兒已經接納我了。
就在我以為這個家就要慶祝分居十周年時,老爹來學校找我了。
“你想要個弟弟或者妹妹嗎?”長情小三懷孕了嗎。我忍不住冷笑,想用這一招逼我爹離婚娶她?
“我以為你就寶貝我一個女兒的。”老爹早就該知道怎么做了,只是最后想讓我幫他下個決心吧?
第二天他回了貴陽。再過不久,我從別處獲悉他逼小三去做掉了孩子。聽說小三曾用跳樓割腕等方式捍衛孩子的生存權,卻被老爹一句話鎮住:“如果你不怕孩子生下來一分錢都拿不到的話,盡管生!我早就寫了遺囑,我只有一個繼承人,就是我女兒。”
那份遺囑我見過,老爹寫的時候我就在他身邊。遺囑上的財產繼承人其實并非只有我一人,還有他的配偶,我的母親。
六
聽到消息的第二天,我給父母寫了一封信。
“親愛的爸爸媽媽:
你們好!
這是我給你們寫的第一封信,也希望是最后一封。當然,我更希望的是你們能一塊看這封信,這樣才能達到我的目的。
你們用先后出軌的失敗婚姻教育了我不要相信愛情。你們的情書我翻閱過,很感人,但是否越感人的愛情越沒有好結局呢?
我曾經對這個家、對你們、甚至對我以后會經歷的感情的事都感到絕望。可現在,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也許你們是在意對方的。
很多細節都證明了這一點。例如老爹你從來不把小三們帶進任何我媽可能會出現的圈子,離婚的事也總是絕口不提,例如你在遺囑上寫著我媽的名字,給藝術團的贊助也從來沒少過。
而我媽呢?為什么吵得最厲害時,都不會撕你們的結婚照,不會把婚戒扔進馬桶沖走?甚至在出席重大場合時,那枚戒指還戴在無名指上?
我膚淺的人生經歷告訴我,也許是因為潛意識里你們是在意對方的,才止步于原則前。你們需要的是自結婚后老爹你忙于工作、媽媽你覺得自己被忽略更覺得一個商人無法了解藝術家的敏感所斷絕的交流。你們吵不起來,不會說出自己的真心話。例如你想要什么,他(她)想要什么,壓抑自己的真實想法對婚姻有什么用?不過是讓自己失敗、順帶讓我這個女兒得了婚姻恐懼癥。
如果你們能好好交流一次,我想,哪怕只有一次,哪怕最后的結果還是分手,但我都能從中看到對未來的希望。”
尾 聲
一封信能起到多大的用處?潤滑劑還是橋梁?還是讓雙方冷靜的臺階?也許你會覺得這個畸形的家庭已經無藥可救,可偏偏它就產生奇跡:父母竟然一起出現在我宿舍樓下!
也許這個結局就像童話般虛假,也許王子或公主因為孩子的一封信感動了,然后真覺得自己的心里還有對方存在,當初的封閉自我拒絕交流還有被彌補的機會,決定再試一次去挽回對方——但年過半百的他們是否還有力氣生活在一起去包容對方的背叛史呢?結局不得而知。但至少,我已經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