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但是,現在是男女平等時代,男人掙錢養家依然天經地義,卻已力不從心。
當中國男人養不起家時,他只有兩個選擇:
A. 忍耐,壓抑,最后崩潰。
B. 放下面子鼓起勇氣,說:老婆,求求你,你去上班吧。
鄭海昕直面自己養不起家的現實,因為承受不起A項的悲情他無奈地選擇了B項。但這同樣是條荊棘路。
有人跳樓了
鄭海昕領著我穿過繁華的深圳街頭,突然指著一幢30層的大樓:“同事就是從那里‘掉’下來的。”
鄭供職的公司在這幢高科技公司云集的大樓生存了十多年。一個公司的存活經歷與人無異,充滿矛盾和競爭。而生存的高壓最終落在鄭海昕們肩上。在付出了健康的代價后,有人終以生命為祭。
“又走了一個。”同事們感嘆,一個“又”字,讓鄭海昕驚心動魄。
他35歲,與死者同齡。35歲于男人是個坎,爬過去了就能再撐十年,爬不過去就會坍塌。同事出事前一個月,鄭海昕剛調入新部門,做一項成功率不超過20%、但不成功就會被炒魷魚的新項目。只有27歲、胡子都沒長齊的“海龜”主任用夾雜著英法單詞的腔調發表戰前動員:我們要么成功,要么成仁。
如果成仁怎么辦?養家糊口的責任像座山壓得他不敢去想未來。剛發的工資單上,“總計”一欄里寫著“15240.35元”。在深圳,這收入勉強能混個溫飽——如果要養一家四口。
關于他的收入,天知地知財務知,藏在電腦里的賬本知。而家里所有支出,便只有賬本清楚。
“2008年3月收支賬目(單位:元):
收入:15240.35
支出:深圳房貸3180南海房貸2800物管費450停車費200 水電氣費300
電話費120手機費120兒子教育準備金1000杜家用2000車險+養路費500保險費120杜社保費500杜商業保險費400媽生活費800基金定投500
合計:12990”
在調入新部門后的第一筆賬單上,鄭海昕皺起眉頭,在下面又添了三筆賬目:“生活雜費:500汽油費:???其他:???”
養得起家固然讓男人感到驕傲,但無法預測的明天令鄭海昕提早衰竭:房子按揭還有18年才能還清,按揭費的漲幅遠超工資漲幅。再加上通貨膨脹等因素,一旦自己被炒魷魚,這個沒有一分存款的家真是比部門的前景更堪憂。
你去找份工作
對妻子杜芳而言,生活的全部便是照顧孩子、贍養婆婆以及在電腦上管理她永遠不掙錢的網上服裝店。“家和萬事興”,這幅書法作品掛在客廳里,仿佛是這個家最好的寫照。
但同事出事的那一天,鄭海昕第一次對妻子的無憂無慮產生了嫉妒。“無憂無慮”這個詞幾次出現在他給我的講述中,他有些不平衡。
那一天他凌晨時才到家。公司盡力封鎖員工跳樓的消息,鄭海昕參與了善后工作。家屬的眼淚、死者的慘狀輪翻刺激著他的神經。他走進兒童房,兒子睡得很熟,想吻吻兒子卻提不起精神。懨懨回到臥室,被窩里的老婆瞇縫著眼提醒鄭海昕:記得關燈。
我在這個家算什么?一個掙錢的工具?他鉆進被窩,突然被枕邊人不知人間疾苦的安逸刺痛:“起來,我覺得我們有必要好好談談。”他打開剛剛關上的燈,在昏暗的燈光下打量對方,一句話在嘴里咀嚼了半天才找到合適的語氣吐出來:“你是不是可以去找份工作?”
啊?杜芳冒出個無意義的單音詞,愣了愣,噗嗤笑出聲來:“你在說什么啊。快點睡覺了。”
如果不是擔子太沉重,鄭海昕決計不會讓妻子去承受生活壓力。他不愿讓她知道自己隨時會被裁員,獨自承擔債務的重壓使得他日日在惶恐中倍受煎熬,可此時杜芳輕浮的態度又讓鄭海昕有些掛不住臉。被榨干精力的大腦連理由都懶得制造一個。理由再充分,這個把自己保養得像頭小香豬的女人真會明白她男人的艱辛嗎?
文憑是個問題?
杜芳最初沒把丈夫的話當回事。可一周后鄭海昕用更嚴肅的語氣重提此事:“去找份工作吧。這是為你好。”
他有外遇了!他不想要我了,所以才打發我出去工作。沒有任何征兆的轉變讓杜芳悲觀地猜測。
同樣來自內地的全職太太們是杜芳的主要交際對象。習慣了舒適的生活后,這個人數越發龐大的圈子堅信被養是幸福、重回職場是災難。杜芳的遭遇和求助讓這些閑得無聊的女人立刻興奮起來。她們同情杜芳并慶幸自己的丈夫不會如此無能無情,同時又不無惡意地猜測杜芳被踢出全職太太隊伍是否有更深層的原因,沸沸揚揚的爭論后,眾人統一了思想:“為了‘挽救’家庭,你還是先順著他的意思去找找工作看,走一步算一步吧,畢竟你手里沒有證據。”
七年來第一次走出門去找工作。深圳的世態有多么炎涼,杜芳算是在這個黑色5月里體味到了。高中文憑,遠離職場七年,32歲,女性,這四條活生生就判了她“死刑”:招聘單位連履歷都沒看完,直接對她說 “抱歉”。
走出門的神采奕奕被招聘單位的幾個白眼打垮。我到深圳來是為了什么?跑了幾次人才市場后,杜芳積蓄多日的懷疑與委屈終于和眼淚一起爆發:“我高中文憑,走到哪里別人都不要。深圳找工作真的太難了,而且我情況特殊要照顧媽媽和兒子,能選的工作幾乎就沒有。”
鄭海昕一周就睡了不到20個小時,老婆的訴苦像幾百只蒼蠅在耳朵里轟炸,他幾乎想立即退讓換取他見慣的笑臉。“你想找份什么工作?”所幸男人的理智在最后時刻挖到了關鍵處。
“辦公環境好點的、不需要太專業技能的就可以了。對了,保險和銷售我不去,會沒有時間照顧家里人的。如果有這樣的工作而且對方不嫌棄我沒有上過大學,我馬上就可以去上班。”
鄭海昕本來變軟的心忍不住冷笑:文憑文憑,當初你在公司如魚得水時,怎么從來不說文憑的事?既然知道文憑是個問題,為何還挑三揀四?
但這些話他不能說出來。他只能重重摞下飯碗,狠狠摔上書房的門。杜芳聽見自己的眼淚啪嗒啪嗒掉進湯里。
七年之癢?
鄭海昕到底托人給老婆找到了這么一份“辦公環境還可以、不需要太專業的知識、不是保險和銷售、也不以文憑選人”的工作。
“上司是個女的,一聽說我只有高中文憑,馬上就哼了一聲,全辦公室都能聽到!”上班了杜芳才體會到那些為了幾千塊錢憔悴不堪的職場女獨立姿態背后的狼狽,擠地鐵,朝九晚六,還要看Boss臉色。
牢騷和訴苦并沒有換來丈夫的關懷:“忍一忍嘛,給人打工都這樣的。”
發工資了,可這工資也實在不與付出成正比:“一個月工資才兩千多點,扣稅兩百,還不報銷車費,那天我為了不遲到,打車的四十多塊錢一分錢都沒報銷。”
“坐辦公室,工作內容又不是很多,2000多就不錯了,而且這還是試用期,轉正以后會加薪的。”你以前拿2000多工資時怎么沒見怨氣沖天?他有些不耐。
丈夫的臉色快比上股市的環保綠,摔碗的人換作了杜芳:我照顧孩子伺候你媽,你還嫌我日子太逍遙要我去上班,這么多在深圳當全職太太的女人,有幾個像我一樣悲慘的?我出去上班的事被大家嘲笑,你知道她們把你說得有多難聽嗎:“杜芳,你男人是不是‘不行’啊!”這樣的話讓我有多心痛。可我的忍耐換來什么?
“不高興就說!別裝小媳婦樣。”鄭海昕再也忍不下去,“才上幾天班就像我虐待你一樣,我天天在外面做牛做馬當孫子,什么時候把這些情緒帶回家了?”裁員的烏云讓他脆弱的神經幾乎就要崩潰,一丁點火花都會讓這個原來的好脾氣男人爆炸。
這就是那個和我睡了七八年的男人嗎?一夕之間就變成不管我死活的陌生人!杜芳冷冷看了丈夫一眼,“明明是外面有了人看我不順眼了,就拿工作的事找我茬。”
誤解和偏見其實從鄭海昕說出“你去找份工作”的那刻就形成了。他執意認為她已經被無憂無慮的生活腐蝕,不愿承擔責任,而她,從心底里絕望地認定:他有了別人,七年之癢的悲劇在自己身上上演。
一切又回到原點?
杜芳帶著淋漓盡致的瘋狂辭了職。
“為什么辭職?”鄭海昕責問,他的指責卻炸開妻子壓抑的堤壩,滿腹的委屈一旦找到泄洪口,說話的欲望就像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這么多年,你從來沒讓我管過賬,就是怕我知道你在外面有什么了,我忍,不去追究。可你竟然連家庭責任都要拋棄了,讓我去上班是第一步,然后是經濟上的AA制吧,這樣你就有錢有時間有精力去外面找情人了是吧?”
他啞口無言了?他無話可說了?他知道自己理虧了?她愈發理直氣壯地揭發她能想到的他的“辮子”。
鄭海昕抬起胳膊,這個自以為是的女人是我寵出來的,那我就有理由把她打回原形!
一記清脆的耳光把爭吵的時間停滯了。面對面用仇恨的目光看著對方的兩口子,仿佛《羅斯夫婦的戰爭》的場景,昨日再相愛又如何?恩愛不敵生存壓力。
“你打我!”她突然醒過來,對著丈夫又抓又咬,他卻因為理智的暫時失控繼續愣在原地。“你打你老婆!你還是人嗎!我要和你離婚!我要離婚!”
看著跌坐在地板上像個潑婦的妻子,鄭海昕無法把她與昨天那個還巧笑倩兮的女人重疊起來。她已經把自己退化成一只寵物,安然享受男人養家帶來的溫室生活。文憑、外遇、被欺負、不被信任理解,都是借口。“離婚?你和我已經是二婚了,如果離婚了,你覺得你還能三婚嗎?你覺得還有男人會心甘情愿繼續養你?”
他想起那個因為精神恍惚而失足摔死的同事,突然無比羨慕對方:聽說,該同事給家里人留下價值百萬元的意外險賠付,再加上股票房產,足夠未亡人帶著孩子回到內地過富足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