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若夏花當趁早

一大早，她就接到老家的電話，如有雷霆在耳邊炸響。

55歲的姑爹竟然自殺了。在前一晚，他因田間瑣事和鄰居發生糾紛，被那二十出頭的小青年打了一個耳光。他去村委會評理，村長正在喝酒，不以為然地說:你個老人，計較這干啥？忍忍就算了。

當晚，他沒有回家。后半夜，有人發現他竟把自己吊在了一棵歪脖子樹上。身體已僵直，口袋里有一個小紙條，歪歪扭扭地寫著:老婆子，活著沒勁，我先走了。

家里的兒女都在外打工，聞訊馬上趕了回去。她也隨父母一起趕到鄉下，參加葬禮。

兩鬢斑白的姑媽捶打著瘦小的胸膛，哭得接不上氣:老頭子，去年開春你承包12畝田，快60歲的人，哪能撐得住？可你說，得替兒子多攢點兒錢，娶個媳婦。春寒里趕牛犁田，又頂著秋老虎割稻，你累得都不想說話，回來就坐在門檻上抽煙斗。這兩年你身子骨不好，老喊腰疼，我也舍不得拿錢讓你去瞧大夫，讓你忍忍。別人在田里偷了我們的水，我也讓你忍忍。忍了一輩子，到老了不能忍嗎……

大兒子跪在棺材的左頭，穿一件印有某玩具廠字樣的黃夾克，拉鏈沒有拉上，風撲到正顫抖起伏的胸膛上，把他的淚吹落下來:爹，我沒用，三十歲了還沒娶上媳婦，讓您操心。兩年前回家，您非讓我相親，結果咱爺倆吵一大架，我氣得您直發抖，而我吵完就走了，兩年沒回家，打電話也只跟娘說話……我和您斗什么氣耍什么狠？我是您在田里背著長大的呀。爹，這是我早給您買好的中南海，您坐起來，抽一根，好不好？

小女兒跪在另一頭，臉色蒼白。她給亡者整理著已經很整潔的衣裳，帶著點兒淚，帶著點兒笑，悄悄地說:爹，我知道您愛體面。農活臟累，您回家總要換件衣裳，洗洗干凈。從小您就最疼我，村里人都說丫頭片子讀什么書，可您堅持讓我上學。去年我沒考上大學，覺得沒臉見您，躲到城里去打工，連個電話也不往家打。我干嗎不跟您說說心事呢，您肯定不會嫌棄我呀。爹，我總算在麥當勞找到工作了，兩個月的工資都攢著，想下個月您生日那天，帶您吃吃您一輩子沒見過的漢堡。

她始終站在一旁，聽著，卻不知如何安慰，徒然握緊了身邊的母親的手。母親哭著嘮叨:“唉，一件小事，你姑爹怎么會這樣呢？”

而在這些哭訴中，她大致明白了姑爹的苦衷。他對人生的忍耐已經達到極限，和鄰居的爭吵，只是自毀的一根小小導火線。

姑爹走了，沒有等到老伴陪他去醫院，沒有抽到中南海的煙，也沒有能到麥當勞看看17元一個的漢堡包——那都成了親人一廂情愿的幻想。姑爹走了，臉上還印著讓他備感卑屈的指印，身體還帶著常年勞損的病痛，記憶里，殘存著不美好的片段——兒女都一走了之，再無音信，他只有一間年久失修的房子，日益感覺沉重的12畝田，和孤苦柔弱的老年。他忍受著牽掛帶給他的折磨，忍受著愛帶給他的失望。

幫忙料理完后事，她執意帶父母去省城看看。她租的房子只有40平方米，月薪只有2000元，出去游玩要擠公車，挑的菜館也很普通——可是等不及寶馬別墅和山珍海味了，即便清寒又何妨？她只想盡自己所能，好好地愛父母。

出租房的窗外，月季一枝一枝地芬芳了，芭蕉也一叢一叢地華美了。窗內，父親喝著花雕，母親聽著越劇，桌上擺著殷紅的圣女果和翠綠的葡萄——她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激。

愛若夏花正當時。待到風雨驟來，花敗滿地，再去哀嘆落淚一輩子，還不及花開時，心懷溫柔地舉頭輕嗅短短的一秒。

人都說出名要趁早，愛，何嘗不是呢？

圖/廖新生 編輯/張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