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德曼的權利宣言

米爾頓·弗里德曼注定是一個充滿爭議的人物。早在20世紀50年代，在凱恩斯主義鼎盛時期，弗里德曼卻反潮流、反主流地扛起了對抗“凱恩斯革命”的旗幟。

誰都視弗里德曼為異類，凱恩斯怎么會錯呢？自經濟大蕭條以來，是凱恩斯的有效需求不足理論和政府干預思想一度挽救了資本主義，讓經濟重新煥發生機。盡管如此，弗里德曼卻對凱恩斯表示出了不信任，他旗幟鮮明地予以批判、反對。弗里德曼認為，在社會經濟的發展過程中，市場機制的作用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政府干預）。市場經濟具有達到充分就業的自然趨勢，只是因為價格和工資的調整相對緩慢，所以要達到充分就業的狀況可能需要經過一定時間。如果政府過多干預經濟，就將破壞市場機制的作用，阻礙經濟發展，甚至造成或加劇經濟的動蕩。而對于凱恩斯所倡導的財政政策。弗里德曼指出，在貨幣供給量不變的情況下，政府增加開支將導致利率上升，利率上升將引起私人投資和消費的縮減，從而產生“擠出效應”，抵消增加的政府支出，因此貨幣政策才是一切經濟政策的重心。很難想象，弗里德曼這位曾是“最徹底的凱恩斯主義者”后來卻變成了全面攻擊凱恩斯經濟學每一個方面的運動的領袖人物，他和他的徒子徒孫（也就是著名的“芝加哥學派”）在隨后的幾十年里為自由市場而與計劃體制斗爭，為民主政治而與集權主義較量—他所做的一切無非是警告人們，避免不自覺地走上一條“通往奴役之路”。

在弗里德曼的觀念里，沒有什么能夠比自由來得重要了。在經濟上，他信奉亞當·斯密；在政治上，他追隨托馬斯·杰斐遜。弗里德曼是他們最為虔誠的信徒和擁躉。所以，從思想脈絡的發展來看，我們也許就會理解他在《自由選擇》中那些看上去甚至有些偏激的觀點。他反對政府對房租、工資和幾乎一切價格進行干預，他主張私有化電臺和電視臺，他反對義務兵役制，他要求控制政府支出增長，他支持私有化養老保險體制、自由貿易、放松對行業的管制，他甚至支持毒品合法化。總之，他希望給人們越多的自由空間越好。弗里德曼一生為其信仰而奮斗，而這個信仰便是推翻政府應當控制經濟的信條，還給人們充分的自由選擇和自由競爭。無疑，《自由選擇》這本書正是弗里德曼這一信念的真實寫照。

和他早期的著作《資本王義與自由》相比，弗里德曼在《自由選擇》中對自由主題的闡述則更加完備和深入。如果說，前者的主旨還在于向人們鼓吹自由市場的重要性，以消除人們對它的疑慮的話，那么后者則更進一步抨擊政府管理經濟的不合時宜（反抗大政府、要求放松規制）。當然，在《自由選擇》中我們依然能看到弗里德曼一以貫之的知識和方法的路徑：堅持經濟自由，強調貨幣作用；經濟自由的意義不僅在于經濟方面，而且還是政治民主的必要條件。

在某種程度上，弗里德曼要感謝20世紀70年代滯漲期的持續，就像是大蕭條給了凱恩斯一舉成名、有用武之地的機會，同樣地，弗里德曼也是抓住了這一歷史契機因而逐漸獲得學界的認可，從此聲名顯赫。當時（從1973年開始），美國經濟陷于嚴重危機之中，社會景況日益蕭條。然而，經濟學家們對滯脹形成的原因以及應對辦法，卻沒有一致的看法（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無計可施）。這時市面上有兩種思路較具典型，一種是以約翰·加爾布雷斯和詹姆士·托賓主張的政府干預，而另一種便是弗里德曼建議的激活私人企業的活力，走自由選擇的道路。有趣的是，盡管兩派意見相左，但很多表述方式卻相同。如托賓在《通向繁榮的政策》中提出“潮流轉變”，而弗里德曼在《自由選擇》中也用了類似的語句，他稱“潮流在轉變”。又如，加爾布雷斯于1977年推出了一部名為《不確定的時代》的電視片，而弗里德曼則以《自由選擇》為藍本拍攝了同名紀錄片并于1980年在美國公共廣播公司連續播放十一周，以作“回敬”。弗里德曼如此這般聲嘶力竭地吶喊、為自由主義辯護，為的是能喚醒民眾對凱恩斯及其類似理論的警惕。用他的話來說，“凱恩斯主義在大部分時刻更具影響力，因為它更容易被理解。每當社會出現問題時，人們總是本能地想到，是壞人在搗亂，而政府應該制止他們。”從這個意義上而言，弗里德曼寫作《自由選擇》的目的除了繼續宣揚個人自由至上的理念外，更重要的是為了破除人們的思維定勢，一種一遇到問題，就向政府發出要求干預的心理依賴。

盡管如此，弗里德曼也承認他的理論很難向公眾解釋清楚，為何面臨如此復雜的狀況，社會機制仍能進行自我修復？最少的干涉可以帶來最大的成果？這就是為什么弗里德曼一度不被人接受、認同的原因。哪怕同屬于一個自由主義陣營的，大多數自由派也將弗里德曼看作鐵石心腸—目睹高失業、社會動蕩，卻不采取任何干預措施，自信于體制能進行自我修復。當然，我們需要提醒的是，弗里德曼所推崇的“傳統智慧”從未說過任何“市場是完美的”話，反倒是傲慢的專家的干預往往會導致更糟的結果。不過，弗里德曼在生前也應該知足了。由于他的政策主張順應了西方經濟在新形勢下發展的需要，因此贏得了不少贊同者和追隨者，其中要數羅納德·里根與瑪格麗塔·撒切爾最為有名—兩人在80年代的資本世界掀起了一股浩大的“放松管制”的運動。與此同時，瑞士、日本等被認為是“成功地控制了通貨膨脹”的國家，自稱其“成功的秘密”就在于實行了貨幣學派的“穩定的貨幣供應增長率”政策。

在《自由選擇》中充斥著弗里德曼自由觀念的張力。然而，弗里德曼有一些觀念是錯誤的：他認為減稅可以約束政府支出，但事實并非如此；他高估了原蘇聯的“私有化”；他希望美聯儲限制貨幣供應量的增長，但事實證明，貨幣供應量是難以定義的。但這些錯誤都是次要的。數十年來，弗里德曼一直在堅持不懈地宣揚其自由的價值，正如前面提到的那樣，即使在主流思想沒有接受這些觀念時也是如此。弗里德曼活了94歲，時間站在他一邊。事實證明，由于對公共事物的廣泛參與和令敵人害怕的語言表達能力，弗里德曼成了20世紀最著名的公共知識分子之一，以至于“從如何治療感冒到鑒定一封有約翰·肯尼迪簽名的信件的時價的所有問題上”，都有記者采訪他。而作為一本面向公共寫作、力求喚起人們“反政府干預”思潮的著作，《自由選擇》承載著“自由復興”的偉大使命。它仿佛是一部弗里德曼式的權利宣言：個人權利、公民自由至高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