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里,下了一輩子苦的父親,幾乎沒有什么嗜好。心煩時,他偶爾也會抽一、兩支香煙,但絕不沉迷于其中。在父親眼里,吸煙是一種最不經(jīng)濟的行為,既不利于健康,又要花辛辛苦苦掙來的錢,這樣兩頭不落的行為,父親自然不會茍同“飯后一支煙,賽過活神仙”的說法。有一年過年,我給父親買了一條“白沙”煙,他卻不舍得抽,我走后,他便用這條煙換了一臺破黑白電視機,又用這臺破電視機換了一輛破自行車,隨后又用這輛破自行車換了一個破大立柜,他過世后,三弟自然把這個破大立柜劈成了柴火。父親去世前,我給了他兩盒“好貓”煙,想讓他在有生之年開個“洋葷”,可兒子從老家回來后卻氣憤地告訴我,他的爺爺已經(jīng)把煙賣了。那時候,我們對父親的行為非常氣憤,常常當面責備他,父親也似犯了錯似的無言以對,從不爭辯。父親去世后,我似乎理解了他的做法。是啊,對一個一輩子下苦過日子的人來說,消費“那么貴”的香煙,無異于讓他的精神支柱和為之奮斗的勤勞化為煙霧!
但父親卻無法反對喝水,假如在水中放幾片茶葉,那對父親來說無異于神仙般的享受。
我小的時候,家里和村上大部分人家一樣,根本無錢買茶葉,父親喝水自然很隨意??柿?,他便捧起一瓢涼水,“咕嘟嘟”地灌下肚,嘴一抹又去干活了。有一年,村里流行一種用鐵皮卷成的壺,這壺呈園臺形,鄉(xiāng)親們形象地稱之為“pia子壺”。冬天,一般人家用這壺燒開水,但日子好一點的自然用這壺熬茶。熬茶時,茶香彌漫了整個屋子,給人一種很溫馨的感覺。這種生活自然讓人們羨慕不已。一天,父親興沖沖地買回了一個“pia子壺”,不想被母親當頭澆了一瓢涼水,說:“買這東西干啥?”父親說:“熬茶嘛?!蹦赣H說:“那來的茶葉讓你熬?”父親愣了一下,喃喃地說:“現(xiàn)在沒有不等于以后沒有,再說這好賴是個家當?!辈桦m然沒有熬成,但以后每當父親看到這個壺,便越發(fā)增加了過日子的勁頭。后來,家里的境況一天好似一天,也能買起劣質(zhì)茶葉了,父親也終于用“pia子壺”熬了一回茶。但熬好的茶卻讓父親苦不堪言,而且害得他一夜沒有入眠。這樣,父親只好改用茶壺喝茶了。
多少年過去了,父親當年泡茶、喝茶的形象仍然歷歷在目。每次泡茶時,父親很仔細地用手捏起一撮茶葉,卻不全部放完,手里總要留那么幾片,又放回到茶葉盒里。爾后往茶壺里倒進開水,泡一會后,倒入茶杯,又倒進茶壺,如此三、四次,茶便泡好了。喝茶時,父親似乎沒有感覺到燙,他端起茶杯,放到嘴邊,“咝溜溜”地吸一口,然后發(fā)出長長的“哎——”聲,一種非常享受的神態(tài)。當時,我們對父親喝茶時的形象很不以為然,常常笑話他,但父親卻笑呵呵地說:“你們不明白,干一天活,晚上喝一壺煎茶,能解除全身的乏呢。”這樣,參加工作后,給父親買茶葉自然成了我義不容辭的責任。但父親喝茶的速度很快,不到一月,一斤茶葉就喝完了,當時不懂事的我說:“咋喝得這么快?”父親不好意思地說:“莊稼人下苦出汗多,掰水,再說你買的茶葉太好了。今后你別給我買‘陜青’了,‘陜青’不掰水,就給我買沫子茶,那葉子掰水。”其實我知道父親是想給我省錢。那幾年,我的生活也不甚寬裕,便按照父親的吩咐,給他買了二斤沫子茶。只是苦了父親,喝茶時,父親要用兩個茶杯,那一個茶杯中的茶葉沉淀下去了,便先喝那一杯,然后再倒進茶水,在其繼續(xù)沉淀之時,再喝另一杯……村里人見了,便開玩笑地說:“娃都在外邊掙大錢了,日子還過得這么扎實?”父親卻極認真地說:“這茶葉掰水,好著呢!再說娃能掙多少錢?”
后來,正如我在《父親》一文中敘述的,父親越來越能喝水,而且一尿就是一臉盆,人卻日漸消瘦了,上醫(yī)院一查,他竟然患上了誰也想不到的糖尿病!這樣,父親更離不開水了。早晨出門賣豆腐時,他在豆腐框里一定放上水杯,而且每到一個村,就讓熟人給他添水;下午,到地里給牛割草時,籠里也要擱上水杯,一大籠子草割回來了,水杯里只剩下幾片茶葉緊緊貼在水杯壁,一放下草籠子,父親做得第一件事就是給水杯添水,然后大口大口“咝溜溜”地喝,一付嚇人的貪婪相;晚上睡覺前,他首先提一暖水壺放在炕頭……看著父親整日與水杯為伍的樣子,村里一些不明事理的人笑著說:“娃當了干部,你也和領(lǐng)導一樣,整日端著個杯子耍闊!”父親聽了,只是淡淡地一笑。但我們知道,父親哪里是在耍闊,他分明是在用水一天一天地消耗自己的生命!可面對水神的誘惑,父親無能為力,我也無能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地給他買茶葉。一天,我給父親買了半斤“碧螺春”,他知道價格后,嘟嘟囔囔地說:“買這么貴的茶葉干啥?不會過?!钡曳置骺吹剑赣H滿是皺紋的臉上溢出了興奮的笑意。據(jù)母親說,我走后這半斤茶葉成了父親炫耀的資本,一有熟人從門前經(jīng)過,已經(jīng)干不成活的父親便要給人家倒一杯茶,說:“碧螺春,一斤二百多塊呢,不會過的老大買的?!蔽衣犃撕螅睦镎f不清是什么滋味。
終于有一天,父親喝了一壺茶后,再也沒有醒來。安葬時,為了不讓他老人家在那邊口渴,我們給他準備了暖水壺、茶壺、茶杯,但放什么茶葉卻讓我們做了難,最后還是母親說:“你給你大買的茶葉他還沒有舍得喝完,就讓它跟你大去吧?!蔽衣犃思泵Υ蜷_父親的茶葉盒,只見足足有過去一半的“碧螺春”還靜靜地躺在茶葉盒里。我鼻子一酸,趕忙背過了身。安葬完父親,親朋好友都離去了,看著父親空蕩蕩的屋子,我百無聊賴,忽然看見窗臺上父親生前喝茶的茶壺,我急忙打開壺蓋,只見幾片茶葉靜靜地漂浮在壺底的水中,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我知道,父親再也不能喝水了,再也不需要我給他買茶葉了!
父親去世后的每一個清明節(jié),我們除按風俗給他老人家準備一些紙錢、飯食外,每次還要泡一杯茶,當紙錢燃燒起來時,我便把泡好的茶慢慢地倒在父親的墳前,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感到父親沒有死,而是躺在土里香香地睡著了,一覺醒來后,他還會端起茶杯,“咝溜溜”地喝一口,然后長長地發(fā)出一聲“哎——”。
責任編輯 劉亦群
云崗 本名唐云崗,男,1985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出版有作品集《永遠的家事》,現(xiàn)就職于銅川市土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