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我在學校的體育場上投擲鐵餅,擲出一個漂亮的弧線,鐵餅就沿著那條看不見的弧線飛翔。它飛翔的姿態整個是一個陀螺儀式的旋轉,看上去比天空中的鳥姿平穩,比人造出來的衛星更為震撼心靈。因為它弧線地沖升起來,又弧線地著陸下去,在它落地的一刻,不光能確切地聽見那富有彈性的脆響,還能眼見它在蹦跳與滾動中劃出一圈又一圈當啷作響的圓弧。
許多年后,我竟然依據鐵餅的飛翔姿態,創立了欲望鐵餅哲學。
因為,我在社會的競技場上,看見人人都在投擲自己的欲望鐵餅。那鐵餅,依然是沿著看不見的弧線飛翔,其飛翔的姿態依然是一個陀螺儀式的旋轉,但不一定有天空中的鳥姿平穩,也不一定有人造衛星那樣震撼心靈。原因是人各有欲,欲個不同,欲望哲學下的生存方式就千差萬別。
我之所以把欲望說成是飛翔的鐵餅,又把鐵餅看成是旋轉的欲望,是基于人類社會的運行與旋轉方式具有一餅化結構的特點。
你看,你投擲出去的鐵餅,邊沿薄、中間厚,邊沿在圍繞中間轉,誰在轉?當然是圓周運動產生的向心力在轉。這種向心力就是社會運行的欲望動力。
你看,鄉村在圍繞城鎮轉,區縣在圍繞省市轉,各國在圍繞首都轉,如同學生在圍繞老師轉,群眾在圍繞組織轉,市場在圍繞效益轉,貧困在圍繞富裕轉,弱國在圍繞強國轉,說到底,是人的群體行動在圍繞著社會意識轉。誰在轉?當然是鐵餅式結構的社會欲望動力在旋轉。
就人的生命個體而言,勞動在圍繞生存轉,生存在圍繞發展轉,健康在圍繞身體轉,命運在圍繞個性轉,創造在圍繞智慧轉,如同活著在圍繞尊嚴轉,精神在圍繞愉悅轉,誰在轉?當然是鐵餅式結構的生命欲望動力在旋轉!
由于鐵餅具有橢圓形的特征,所以,橢圓,就成為和諧社會與人生欲望規律的神圣魔圖。你看她,兩頭小、中間大,就像我們天天踩踏在腳下的地球。地球上的人群年齡最大與最小的、體能最強與最弱的、品行最善與最惡的,都是兩頭尖小的少數人群,而絕大多數人口則是中間狀態的普通人。普通人是社會的重心勢力,他們既是平衡器,又是動力源。世界上任何一個成功的組織者,都是把不斷滿足絕大多數人群的欲望需求,作為自己行動的出發點和歸宿點,就像高明的鐵餅投擲手,總是將鐵餅重心的著力點放在首位來考慮一樣。所以,和諧社會欲望的根本出路,就在于逐漸縮小最貧困與最富裕人口之間的兩端差異,從而實現共同富裕的理想愿望。即在不斷滿足社會化的欲望過程中,追求生命的幸福與圓滿!
當然,話說回來,人的欲望是從來都沒有滿足過的,就像鐵餅不可能變成鉛球一樣,追求大圓大美是欲望的必然,但鐵餅一旦變成了鉛球,鉛球就會比鐵餅過早地墜落下去。理由只有一條:失卻了飛翔翅膀的欲望,那是靜止的空想。因之,茫茫人海,欲望無窮,它既是社會發展的原動力,又是社會矛盾的總根由,關鍵在于如何去對待和把握——你看看,橢圓的畫法:在同一平面上,與兩個固定點的距離之和相同的點的集合就是橢圓,這兩個固定點就是橢圓的兩個焦點。我們可以想象她既是東西的,也是古今的;既是公眾的,也是私有的;既是陰陽的,也是男女的;既是法規的,也是人文的。她像我們體察欲望世界的一對耳朵,一雙瞳孔。也就是說,欲望鐵餅離不開這兩個規律性的固定焦點,如果兩個焦點相重,鐵餅就變成了鉛球;如果兩個焦點繼續延長,橢圓就變成了直線。
當我們進入了21世紀,人類共同遭遇了欲望鐵餅上的焦點變形與焦點錯位,表現在人與自然、人與社會和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沖突。當人的空間一再放大就意味著自然空間一再縮小,當個人的欲望一再膨脹就意味著社會秩序空間一再混亂,當你的信仰空間一再萎縮就意味著我的道德空間一再受損。于是欲望鐵餅的橢圓魔圖就會被一再打破,人們賴以生存的欲望空間就到處飄蕩瓜分資源、壟斷領地和侵犯他人的欲望膨脹碎片。
它使我常常想起,幼小的時候看見外爺蹲在地上編篾筐,他從”十”字架上繞篾絲,編出的篾筐就是圓的;他從“井”字架上繞篾絲,編出的篾筐就是方的。我問外爺:”為什么會是這樣?”外爺說:“不是這樣,還會哪樣?“
盡管人是不確定的因素,欲望也像靈活的算盤珠兒,但我們必須明白鐵餅為何如此飛翔?
父親的選擇
一個人選擇了一種職業,如同一個社會選擇了一種體制。
父親選擇了種田,一生中的勞作,大部分時間與水田有緣。
父親種田,高挽褲管,讓赤裸的腳片親近泥水,乞求水田賜福,腰身鞠躬九十度的虔誠。他的雙手五指張開,正面和背面之間有著一道明顯的分水線,就像浸泡在水邊的一些卵石,發達與鮮活的部位總在水線以下。他青筋暴跳而多紋的手背,又很像他脊梁上日曬雨淋的汗衫,有烘烤的焦黃,有汗水漬泡的鹽斑,久而久之,是一片片倒立的三角印記。
父親的泥腳很有眼力,在泥水的深處能推測出地溫與秧苗的生長程度,他把一些水草,連同草間的敗物,會準確地翻入泥下,然后給秧苗和上新泥,偶爾也會在水下踩摸出一塊碎石,像捉老鱉一樣抹去石塊上的泥肥,再扔向岸邊,最后把它砌在田埂上,像懲罰一些搗蛋鬼那樣,讓其守望一田的新綠。
父親常說:田種三年親如母。
即使在草窩里看見一團干漿的牛糞,父親也會將它捧進水田,去完善一種種田人的品格。尤其在插秧的前夕,雜草、樹葉和藤蔓,都被父親切成菜肴般的碎塊,撒在田中墊底。于是,插秧的日子,便是田泥發情的季節,成串的氨氣水泡,會像曇花一般開放出呼嚕作響的花朵,將父親的雙腿,親密地擁抱!
于是,我給父親的勞作,下了“潛進與深入”的定義。
父親的潛進,耕田也許是最好的說辭。
他一下田,人就矮小了半截,潛進的力量,全都集中在行船似的鏵尖上。他用彎弓的脊梁去支扶那張彎曲的木犁,讓老黃牛纖夫似地拉著,三條相連的弧線,構成了匍匐中虔誠與潛進的形象。
父親的深入,則是一種水態的流淌深入。
父親經常在田岸上行走,為了遮擋強烈的陽光,他將草帽低低地壓下來,讓目光像清風一樣刷刷地掃過小河,掃過稻田。當他看見清亮的河水,灌溉兩岸碧綠的稻田,就會想到那是一種流淌的社會與流淌的世相。是流淌,把人的職業分成了鏡子般的水田方塊,并在一階一級地往下延續。父親每在這個時候,總能從水田般的鏡子里讀懂自己的模樣:一頂草帽,可以遮風擋雨;一個衣兜,能夠揀拾遺失的稻粒。在他的眼里,一個人的烏紗帽太多,把有用與無用的大小官職與榮譽都往自己的身上披掛,其結果頭上戴的,身上穿的,總是千納百縫的累贅,必然會有一種小偷的膩歪。當父親揮動草帽向我講述他的感悟時,我總是想著:可惜呀,不種田的人,總是不能從水田般的鏡子里看見自己的貪心。所以,父親是一個淡泊的自然寫手。他用秧苗書寫后稷的故事,書寫大田的寬厚與仁慈,書寫自己的詩情與悟性。但父親卻死于一次水田的變更。
是那一年,全社會都開始了向錢看,我鬼使神差弄回幾袋槐樹種子,父親的平淡被一份種苗與收購的合同所打破,他把水田改成了苗圃,兩年后收購受限,賣不出樹苗,就要誤過大田的耕作。父親在寒風里去求人,他的尊嚴被別人的冷臉剝落得體無完膚,父親就患下了中風一癥,躺在床上,對這個世界一言不發。
大海的耳朵
一只漂亮的海龜,被一個愛錢的南方人,賣給了一個北方的老板。
北方的老板想長壽,殘殺了海龜來補身,并把殘存的龜殼做成一只獨特的煙灰缸。每當煙友相聚,敲落煙灰時,都驚訝地說:“這是個海巴子。”
把海龜稱為海巴子是北方人的語言。像把牛糞叫做屎巴子,把大樹的枝叫做枝巴子,因為他們用陸地的視覺去閱讀大海。
煙友舉著裊裊的煙縷與老板作無聊的對話:
“最近在忙啥?”
“掙錢嘛!”
“除了掙錢呢?”
“嗨,玩女人嘛!”
“就這倆事兒?”
“就這倆事兒。”
“真是這樣?”
“不是這樣還有哪樣?”
……
煙霧繚繞中,爆出一串放肆的大笑。
龜殼仰面朝天,一任煙頭火點在腹中燃燒,一動不動,面對放肆的大笑,它表示沉默。
龜殼仿佛在說:它是大海的精靈,而不是陸地上的動物,更不是人的玩物;它一生長壽,啥事都經見過了,不像人壽短而貪婪,損了大海的耳朵還渾然不覺……
責任編輯 劉亦群
吳建華 陜西省作協會員,曾在多家報刊發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多篇,出版作品集四部,作品曾多次獲獎。現任安康市旬陽縣文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