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惕“文壇”淪為“市場”

有一則笑話，說有位詩人路遇熟人，熟人熱情地同他握手，并向身旁的朋友介紹：“這是著名詩人×××。”不想這位詩人勃然怒道：“你才是詩人哩！”因他正在為自己的作品進入不了市場，出版社屢屢退稿，他覺得熟人稱呼他“詩人”是在嘲弄他。另有一個案例，一位行政官員喜愛寫詩作文，茶余飯后、出行之際，筆耕不輟，作品集出了數本，且通過手中的權力自印自銷。文名加上政績，仕途暢通，官至一個市的市委常委、宣傳部長。于是變本加厲，書出得更多，印數更大，獲利更可觀。他又不失時機地自我炒作，如召開研討會、請人寫評論、報紙發專訪，弄得沸沸揚揚。身邊的和文壇的人們不斷地給他加冕“著名作家”、“杰出詩人”、“部長藝術家”……他也自覺真的“著名”起來。后來因腐敗案件事發，他被捕入獄，經查證，強行推銷書籍所得就達數十萬元。前面的笑話，自然是虛構的，但流傳甚廣，形象地畫出了我們一些作家（詩人），迫切地想進入市場分一杯羹，愿望不達就心態失衡的自卑心理。后面的案例是真實的，令人深思，典型地反映了一些為官者，如何把文學事業轉換成經商行為，從中牟取權、錢、名等多重“暴利”的畸形現實。兩個事例，性質不同，但背后都有一只無形的、強勁的手在作祟：市場規則及市場意識。

市場經濟社會，自然需要市場經濟規則來規范和統領。但市場經濟規則——哪怕是很成熟的——也絕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真理，它適應于經濟領域，卻未必適應于其他領域，譬如教育、文藝等等。甚至可以說，市場經濟規則與文學藝術規則，有著本質的不同，有時則是水火不容的。因為前者是功利的，追求的是“利潤的最大化”，而后者是精神的，執著的是真善美的境界。可悲的是，我們的文壇和作家，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在用市場經濟的規則和思想，來看待、經營、支配文學了。表面看文學是大發展大繁榮了，某些團體某些作家也名利雙收了。但事實上，繁榮的背后隱藏著蒼白，龐大的文學ＧＤＰ中充斥著泡沫和垃圾，一頂頂“著名作家”“優秀作品”桂冠下常常是假冒偽劣……這就難怪胎毛未褪的韓寒敢說“文壇是個屁，誰也別裝逼”的渾話，德國漢學家顧彬稱有些作家的作品是垃圾被媒體放大成“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的狂妄斷言。其深層原因，不正是市場經濟的思想和規則無情侵蝕文壇造成的后果嗎？本應是崇高的、純潔的文壇，彌漫著濃濃的銅臭味，長此以往，“文壇”真的要演變成“市場”了。

實事求是地講，上世紀90年代至今的文學，確有不小的發展和實績。我們依然有一大批憂國憂民、堅守藝術、不向世俗妥協的優秀作家；文壇上不時會涌現出思想深刻、藝術精湛、深受歡迎的力作和精品，小說、詩歌、散文、評論等每種文體都可以數出一長串。特別是當下文學數量之眾多、題材之豐富、品種之齊全、形式之多樣，更是前所未有的。當我們把當下文學同80年代文學進行比較閱讀后，許多人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現在的文學確實成熟多了、藝術多了。我們應該承認這是市場經濟推動的結果，顯示了市場經濟積極的一面。但一個現象是，當我們評價一個或幾個重要作家、一部和幾部優秀作品時，我們就會覺得當前文學真是燦若群星，如何了得。而當我們連看幾部低劣之作，要在浩如煙海的文壇上挑出幾部“經典”作品時，我們便會覺得當前文學真是一地雞毛，空空蕩蕩。這就像沙里淘金一樣，淘出一大把金子，我們會說這沙子含金量很高。而在金子還混雜在沙里時，我們可能還看不上這一堆灰禿禿的沙子呢。當下文學的問題，就是市場經濟催生出來的沙子太多，而凝結天地之精華自然形成的金子太少。這又顯示了市場經濟負面的影響。看一個時代的文學，自然要看代表性作家以及高端作品，這是一個時代文學高度的標志。但更要看一個時代文學的平均水準，看文學的基本精神傾向。文壇上沙子或“垃圾”太多，掩蓋了金子的光輝，抵消了金子的價值。而隨處可見的功利化、商業化現象，又使真正的作家受污，整個文學蒙羞。近年來人們不斷地“尋找”“呼喚”大師，但結果令人失望，在這樣一種文學生態和氛圍中，大師是難以產生的。為什么“五四”文學作為一座峰巔無可比肩？為什么80年代的文學人們“情有獨鐘”，就是因為那兩個時期沙子或“垃圾”的比例較少，整個文學的精神傾向是純正的、剛健的。當下文學大量的平庸、低劣甚至有害之作，敗壞了廣大讀者的胃口，使他們誤以為當下文學真的腐敗了、死亡了，從而遠離了文學，導致了文學的衰落和“邊緣化”。

如果說80年代的文學是在政治意識形態的引導下，又順應了時代潮流和民眾的愿望，形成了一個文學的奇跡的話；那么90年代之后的文學，就是在市場經濟的擺布下，構成了一個多元繁盛、魚龍混雜的文學景觀。文學是時代的產物，要避世獨立其實是很困難的。市場經濟比之政治，更有力量，是一種溫柔的暴力，它用利誘加威脅的手段，逼迫人們認可它、聽從它。譬如對那位詩人用得就是威脅，而對那位官員使得就是利誘。可以說從作家到讀者，從文學組織到出版發行部門，都受到了市場經濟的沖擊和影響。只有一小部分真正的作家，有清醒的頭腦和足夠的定力，可以抵御市場經濟的挑戰，或出污泥而不染，堅守著一種特立獨行式的思考和寫作，絕大部分作家都或多或少、或輕或重地受到了市場經濟的侵蝕。為什么有些成名作家不再珍惜自己的聲譽，像一部寫作機器一樣胡寫濫寫？因為只有多寫才有源源的稿費和持續的名聲，報刊社出版社正是要利用他的聲譽爭名賺錢。為什么一些“作家官員”熱衷于自費出書？因為出書的費用對他來說不是問題，自會有人搶著為他支付，而一本書會給他帶來一連串的榮譽、金錢乃至權力，最不濟也能給自己的仕途之外留條退路。這是空中取水式的生意。為什么那么多青少年、中學生都涌向文學這座獨木橋，毫無顧忌地暴露他們的憂悶、隱私、叛逆，因為這是一條可以通向意外成功的途徑，出版社已為他們打造了這樣的樣板，盡管成功的幾率很小。請想一想，抱著賺稿費、爭名聲、為升官、找出路等動機和目的的寫作，不生產文學垃圾又能生產出什么呢？更嚴重的是，我們的文學文化圈子為這種“垃圾”的生產、推銷提供了熱情周到的服務。譬如一位名作家或一位“作家官員”要出書，出版社自然竭誠歡迎，書稿質量擱置一邊，名作家稿費當然要高，“作家官員”只要“出血”也一路綠燈。書出來了，隨之就是記者采訪、評論家吹捧、官方開研討會……只要有錢到位方方面面都會全力操辦。因有利益、人情、關系在里頭，平庸作品升格為優秀，稍好一點提拔為杰出，有缺點可以回避，有特色盡管夸大，每部作品都幾乎完美無缺。請看看現在一些報紙和雜志、甚至國家級的報刊，大版大版的作品專題評論、研討發言，但有幾部是名實相符、經得起廣大讀者檢驗的？但在整個運作鏈條中，作家有了名利、出版社有了效益、評論家（還有編輯、記者等）有了“紅包”、官員有了政績。彼此彼此，大家都是其中的受益者。如今的文壇很忙碌，包括作家、評論家、工作人員和領導者等等，但究竟是為什么而忙？是為了文學還是別的？真值得深長思之！

市場經濟像任何事物一樣，都有兩面性，都是一把雙刃劍。追求以“低成本”獲取“高效益”，或者說追求“利潤的最大化”，是市場經濟的基本法則和核心理念。在這種思潮的激發下，作家的積極性調動起來了，文學作品極大地豐富了，有一些優秀作家的作品也被納入市場了，有一些年輕有為的作家被成功地推出了，這自然是好事。但在這一思潮的誘惑下，不少作家陷入了為名利而寫作的怪圈，快速地消耗著他們寶貴的激情和才華；雜志社出版社為了盈利而不顧社會效益，生產著大量媚俗、蕪雜甚至有毒的文藝作品，破壞著文學的生存環境，消解著文學的崇高本質。倡導“誠信為本”和“公平競爭”，是市場經濟的重要規則，它適用于商人、企業家，同樣也適用于作家們。出版社乃至一些雜志社的企業化，使文學生產直接面向市場和讀者，使任何作家都不再享有特權，站在了同一個平臺上，用自己的作品去公平競爭，贏得讀者。近年來我們確實看到了這種體制變革帶來的積極效果。但另一方面，由于舊有體制的存在和現實生活中人際關系的復雜性，公平競爭的市場經濟往往被扭曲和利用，官員的權勢、富人的金錢和投機者的人情網，都可以轉化成競爭的“砝碼”，使他們在堂皇的市場規則下推出自己的垃圾文學，新聞媒體和出版社還要不遺余力地為他們“包裝”、“炒作”。表面看來，這是一種市場行為，但實質上是違背市場經濟規則的。我絕不反對市場經濟，它比計劃經濟優越得多。我只是說不能簡單地用市場經濟規則來取代文學發展的基本規律，讓市場主宰文學，只能是文學的災難。

新時期文學走過了30年歷程，經驗和教訓昭示我們，文學既不應臣服于政治，更不能屈從于市場，它應當有獨立自足的審美世界和鮮明獨特的發展規律。它無須去敵視、抗拒市場，但它必須承擔起洞察世情、激濁揚清，啟蒙民眾、塑造人格的使命。讓屬于市場的還給市場，讓屬于文學的還給文學。

責任編輯 常智奇

段崇軒 文學評論家，曾發表文學評論多篇。現供職于山西省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