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習

1

和秋薩石分手后，我的愛情就像復習。重復看過的電影，重復走過的胡同，一切好像還未從昨天掙脫出來。

我曾經很愛秋薩石，有多愛？大概一卡車都裝不完。20歲的黃毛丫頭，愛情觀就是山盟海誓海枯石爛，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何況，秋薩石是我的初戀。

其實，秋薩石沒多么優秀，他和其他男人沒什么兩樣，也會將臭襪子放在沙發上，也會忘了我的生日，卻能牢牢記得我們上次吵架的那點破事兒。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的缺點在我大腦的處理下被美化，愛情的感覺便騰空而出。

半年前，他登上飛往德國的飛機，開始兩年的學習期。飛機騰空而起的那一刻，我感到一絲空曠的落寞，不是我對自己沒信心，我是對秋薩石沒信心，誰知道分離的720多天會將他打磨成如何的陌生模樣。果然，我們的分手是秋薩石主動提出的。

他給我寫信，文字很煽情，語氣卻略欠真誠，他說此刻異國他鄉燈光通明，他獨自躲在小屋一角，回憶我們舊日走過的那些深情時光。然而我們都抵不過時間和現實的阻隔，未來渺茫，連他自己都無法保證，更不用說對我保證。為了不拖累彼此，不如先分手吧。

我心平氣和地給秋薩石回信，寫了三封卻一封未回，又沒有他的電話號碼，于是，我再也無法平心靜氣了，我頭疼，我發燒，我快病倒了。

2

其實我只是小感冒外加血壓低而已，但邊染南不這樣想。他非要留我在醫院掛吊針，隔10分鐘就過來量我體溫，被子揭來翻去的，沒病都得弄出病來。

邊染南也是我的大學同學，他的性格一直都是馬馬虎虎、大大咧咧的。邊染南也喜歡過我，不過秋薩石先出現的。所以有時候，愛情看起來更像一次次不經意的偶然事件。畢業后，邊染南進了一家小醫院，一切安好。沒想到去看感冒遇上了。

他說，你的血壓有些低，最好住院養一養。我撲哧笑出聲，覺得他小題大作，恨不得我馬上住進他們醫院。

在醫院掛了兩天針，我就瞞著邊染南出院了。他后來將電話打到我家里，知道我一個人悶在陰暗的房間，低聲下氣地約我出來散步。我穿上裙子走下樓，邊染南眼睛直直地盯我半天，這眼神，和當初秋薩石看我時還真像。

秋薩石的影子又開始在我腦子里眼睛里晃蕩，舊日愛情的感覺又回來了。只是，如果身邊站著的是秋薩石該有多好。于是，我默認了邊染南的頻頻約會，我在心里將他當做秋薩石，有時恍惚間叫錯名字，邊染南愣一愣，也就過去了。

那日散步到路邊胡同口，碰到一個賣泥人的老頭，旁邊圍了一大堆孩子。我隨便瞥了瞥貨架上插著的玫瑰花。老頭抬頭看到了我們，笑著說，小伙子，不給你女朋友捏幾朵?

邊染南顯然有些尷尬，勉強笑了兩聲，不吭氣。

若換做秋薩石，想必此刻這玫瑰花早就落我手里。也不知中了什么魔，我很輕佻地朝邊染南說，如果誰給我送20朵玫瑰，我現在就做他女朋友。

邊染南啊了一聲，咬咬下唇，我說舍不得花錢就算了。他忙拉住我，不是，我還沒給女孩送過假玫瑰。

他一說完，就沖老頭喊，大爺，33朵玫瑰，麻煩捏快點兒 。

老頭那個樂，滿臉的皺紋都開成了花。

捧著33朵泥玫瑰，我們一路各含心事朝前走。說實話，邊染南其實人不錯，和秋薩石相比，各有所長，若當年是他早向我表白，也許今日讓我牽腸掛肚的就不會是秋薩石了。

3

當我和邊染南真正開始后，我才發覺我想要找的不過是個替身，上一場愛情里的替身。

我送他和秋薩石一模一樣的打火機；我們的約會地點不是西直門就是東直門，那都是我和秋薩石以前常去的地方；我還帶他去看我和秋薩石曾看過的電影；我們最常去的餐館，還是杜記那家，坐13號桌，點我愛吃的水煮肉片，米飯也要3碗，他兩碗我一碗。吃完飯就剪刀石頭布，誰輸誰埋單。

我一遍遍重溫，一遍遍回味。一切熟悉又陌生，陌生又熟悉。像是對愛情的一場復習，我是最認真的學生，從頭到尾不愿疏漏每一個細節。

和邊染南在一起，不知不覺足足快兩年了。

當我們面對面看清對方的臉時，有另一個聲音告訴我，看清楚，他是邊染南，不是秋薩石。你所感受到的種種愛意，也許是他帶給你的。與回憶無關。他不僅僅是點燃愛情炸藥的引子，他就是那個愛情炸藥包。

如果不是秋薩石再次出現，我想我會和邊染南一直走下去。

可秋薩石偏偏回來了，兩年的時光并未讓他改變多少，粗眉，勾鼻，還是那般惹人心動。

剛走出電梯那一刻，我以為是在做夢，秋薩石就站在電梯口，無聊地打著我曾送他的那個打火機。四目相對，內心磚瓦堆砌的高墻頃刻瓦解。

我們又來到杜記。我直視著他的眼睛問，為什么要回來，回來為什么要找我，找我為什么非要來這家，來這家為什么非要坐13號桌。

秋薩石拉起我的手，摩挲著我的手掌心，我可以回答你，因為我愛你。

我還想掙脫，秋薩石一把把我摟在懷里，給我一個機會吧。

我鬼使神差地答應下來。我瞞著邊染南私下約會秋薩石，我們的愛情經過兩年的斷裂期，竟還是老樣，我們又接著去那些熟悉的老地方，講一講說過無數遍的熟悉情話。我們仿佛只是度過一個悠長假期，昨日今日根本沒有不同。

秋薩石打趣地問我，咱倆之間好像什么也沒變。

我笑著說，那是因為我復習得很好。

4

以前每日下班，總是和邊染南一起商量先去逛街還是先去吃飯，如今，我總要找出種種借口，把時間重新交給了秋薩石。可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和秋薩石去看電影，他拉我手時，我會感到恍惚，我得在內心分辨，拉我手的人是邊染南還是秋薩石。

我開始迷惑，他們兩個人的影子交相輝映，纏繞在我腦海里，凌亂如麻，我是愛上一段愛情，還是愛上一個人?

那日和邊染南一起吃飯，我手機掉在地上，邊染南去撿，無意中壓了重撥鍵，電話接通，那邊傳來秋薩石喂的聲音。邊染南驚訝地聽著，我忙奪過手機，掛斷電話。

看了我半天，邊染南才問，秋薩石回來了?

嗯。我從喉嚨里擠出一聲。

邊染南一言不發地埋頭吃完飯，就朝外走。看得出，他被重撥鍵里的秋薩石搞得心神不寧。邊染南剛走，秋薩石的電話緊跟著就來了。10分鐘后，他出現在我面前。看我心情不好的樣子，他摸摸我的手背，說，你自己下決定，我尊重你的選擇。

我沒什么選擇余地，和秋薩石五年前就在一起了，何況，這場愛情，我復習了那么久。

但我沒來得及和邊染南分手，邊染南就出事了，就是那天一起吃完飯，他回家的路上被出租車撞倒在地。我趕到醫院，他兩腿高高地搭在架子上，頭上還蒙了層厚紗布。我的眼淚像下雨似的，我說邊染南，你走路咋就不看著點呢。

邊染南還傻傻地笑。陪護他的護士委婉地將我攆出來，拍拍我的肩，你倆都是好運氣，放心吧。

什么好運氣！我賭氣回護士。

她說以前你不是被誤診成卵巢癌了嘛，邊染南太馬虎，我們還沒確診他就特別著急。

還有這回事，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

兩年前那次身體檢查，醫生懷疑我是卵巢癌，沒敢把結果直接告訴我。難怪邊染南對我噓寒問暖，還專門跑來給我送檢查結果。最后我腹痛確診是闌尾炎，邊染南這才徹底松了口氣。

也就是說，他在明知我有病的情況，還接受了我。

5

秋薩石再打電話我沒接，我每天下班都來醫院陪邊染南，一直到他腿傷愈合出院。我原本想問邊染南，你曾經接受我，是不是因為同情。但出院那天，我扶著他往外走時，他說，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時怎么想嗎？我在想，如果你是我女朋友，哪天我踢球傷了腳，你扶著我走在太陽下，多幸福的場景呀。

那你干嗎不干脆點告訴我？我問他。

邊染南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想買個自行車再去追你，約會也方便點，沒想到，自行車剛買回來，就聽說你已經成別人的女朋友了。

幾天后，秋薩石又打電話給我，這次，我接通了電話，那邊的秋薩石一副委頓的口氣，說他這幾天感冒，頭疼，我淡淡地回答，一個人過，多注意身體。

秋薩石停頓片刻，猶豫著問，那就這樣?

那就這樣吧。我掛掉電話，身體一片輕松。這個電話，可能是關于這場愛情的最后一次復習，雖然，它并未通過最后的考試，但復習就要結束，新章就要開始。我得和上一場愛情徹底說再見。

不過，我得感謝秋薩石，因為他，我還明白一個道理，愛情，還需要一副健康的身體，如果沒有，那就一定要有一個健康的靈魂。

文章//摘自《花溪》200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