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威尼

在動物的忠誠面前，

世界黯然失色。

云南多山，交通不便，邊遠(yuǎn)地區(qū)運送貨物全靠畜力，故而馬幫盛行。其實，稱為馬幫還不如稱為騾幫更確切些，因為馬幫只有一兩匹馬，其余的都是騾子。馬在關(guān)鍵時刻是騾子的主心骨。

老馬威尼就是一匹杰出的頭馬，在我們曼廣弄寨子的馬幫里已服役了十多年。據(jù)馬幫頭召光甩說，威尼曾兩次救了馬幫。第一次是馬幫在打洛江邊歇息打尖，剛卸下馱鞍，兩只大狗熊從江邊的一片蘆葦叢里躍出來，騾子都嚇得趴在地上；威尼嘶叫著，舉起前蹄朝狗熊猛踢，獨自和兩只大狗熊周旋了十來分鐘，堅持到趕馬人聞訊趕到。第二次是馬幫過流沙河，踩著齊腿深的河水剛來到河中央，突然，上游傳來如雷轟響，一眨眼的工夫，河水就猛漲了一米多，淹沒了騾馬的脊背；騾子都慌了神，任憑趕馬人怎么吆喝，怎么鞭趕，也只在原地陀螺似地旋轉(zhuǎn)。關(guān)鍵時刻，又是威尼嘶鳴一聲，鬃毛飛揚，水花四濺，拼命朝對岸奔去。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騾子們跟著威尼迅速登上了岸。回頭望時，河中央已是濁浪翻滾、一片汪洋。

我被調(diào)進(jìn)曼廣弄寨馬幫隊時，威尼已牙口十八。人十八一朵花，馬十八豆腐渣；它醬紫色的皮毛褪盡了光澤，鬃毛斑駁，脊梁凹陷，眼睛里不斷分泌出濁黃的眼屎。它不僅模樣憔悴衰老，腿力也不行了，別說馱沉重的貨物，就是一架木質(zhì)的空貨鞍放在它背上，走長了它也會四腿打顫。但召光甩仍舍不得它退役。

春天是馬幫運輸?shù)姆泵竟?jié)，我們啟程將一批景德鎮(zhèn)瓷器送往緬甸的勐捧。中途翻越嘎農(nóng)山。這是一座喀斯特地貌的石山，地勢十分險峻，俗稱“鬼見愁”。

召光甩牽著威尼走進(jìn)“鬼見愁”，騾子們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上來。威尼不愧是一匹富有經(jīng)驗的頭馬，神態(tài)安詳，不急不躁，一步步順著羊腸小道往前走。就在這時，路口突然刮來一股陰風(fēng)，還混雜著一股濃烈的腥臭。我看得清清楚楚，威尼荒草般蕪雜的鬃毛倏地豎直起來，耷落在股間的尾巴唰地舉平，馬頭嘣地彈高，顯然，它發(fā)現(xiàn)了讓它極度驚恐的危險，正要高聲嘶鳴報警呢。它一嘶鳴，背后唯馬首是瞻的三十多匹騾子肯定亂成一鍋粥，會掉頭奪路奔逃。它們馱著又高又大的貨鞍，別說掉頭了，稍一轉(zhuǎn)身，貨鞍就會抵在絕壁上，不可避免地被彈出羊腸小道，摔下深淵。混亂中，還極有可能把夾在中間的幾位趕馬人也擠下懸崖去呢！馬幫頭召光甩眼疾手快，一把拉住韁繩，勒緊轡嚼，強(qiáng)迫威尼將涌到舌尖的嘶鳴聲咽了下去。

“鬼見愁”出口處的茅草叢里忽然閃過一片斑斕。哦，有一只攔路虎！

威尼扭著脖子，踢蹬前腿，出于一種本能的恐懼，竭力想轉(zhuǎn)身退卻。跟在后面的騾子們雖然并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也感受到某種威脅正在逼近，都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揚鬃翹尾，惶惶四顧。

召光甩用胳膊摟住馬脖子，竭盡全力讓它保持安靜。“我的威尼，哦，我的老威尼，哦，我的好威尼，現(xiàn)在，只有你能救整個馬幫了。你是一匹忠誠的好馬，你知道你現(xiàn)在該怎么做。我只能指望你了，我的好威尼。”他附在威尼的耳邊深情地說著。說也奇怪，老馬威尼好像聽得懂召光甩的話，情緒慢慢平靜下來。它垂下腦袋，凝視著地面；它緩緩地重新昂起頭來，臉色堅毅沉穩(wěn)，似乎還隱含著一絲無奈的悲哀。

“去吧，我的好威尼。”召光甩在馬屁股上輕輕拍了兩掌。

老馬威尼眼睛一片潮濕，抖抖鬃毛，邁步向前。我不知道一個生命走向虎口走向深淵時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我只看見威尼小跑著，沒有嘶鳴，也沒有拐彎，從容不迫地穿過“鬼見愁”路口那叢山茅草。慘慘陰風(fēng)和那股濃烈的腥臭味，也尾隨著老馬威尼漸漸遠(yuǎn)去。

整個馬幫平安地通過了“鬼見愁”。走下山脊時，才聽見遠(yuǎn)方傳來虎的嘯叫和馬的悲鳴。

王英//摘自《動物神勇故事》今日中國出版社

侯海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