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改變了我們的日常社會交往?
改革以來,體制轉型、城市化和網絡等溝通技術的發展導致城市個體社會交往的內容和方式發生巨大的變化。具體體現在如下方面:一是單位制的弱化帶來的工作和生活的分離。過去單位將人的一切生活都包下來,在體制轉型的過程中,單位提供的保障減少了,越來越多的事情需要個體到單位之外尋求解決方案。同時,個體對單位的依賴也減少了,與單位的聯系漸漸僅限于工作。這種工作與生活的分離使人們到工作之外尋找實現情感和興趣的空間和途徑;二是經濟建設、城市化進程以及戶籍松動帶來的人員流動性和陌生性的增強。高密度、陌生、異質性這些城市人群的特征在改革以來加強了,渴望交流的本性促使人們在實踐中創造出新的交往方式;三是經濟發展帶來的物質生活的改善使人們對精神生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也為追求個性提供了條件;四是網絡等技術手段的發展提供了新的交往方式和載體,人們不僅被動地獲取信息,還可以參與其中進行互動。社會的本質是社會關系,社會關系建立在溝通之上。以往方便溝通的基本共識——時空觀念建立在共享的社會生活經驗基礎上。如今新的溝通方式從時空、互動等基本概念和方式上沖擊著人們的生活經驗。人們將數字時代稱為扁平化時代,它引起的社會關系的改變也許超出我們有限的想象力。威廉·J·米切爾于1999年在《伊托邦-數字化時代的城市生活》(E-topia“Urban life, Jim-but not as we know it”)中帶有前瞻性描述的數字化時代的城市生活今天大部分成為現實。
城市生活的困惑
單位的保障減少了,可是,健全的社會保障體系還沒有完全建立起來,怎樣才能讓自己的生活安全有保障呢?城市規模擴大了,搬到新的小區居住條件改善了,可是周圍的人那么陌生,家家戶戶都在防盜門后面戰戰兢兢。西方19世紀末、20世紀初有學者批評大規模的城市里面的高度分工,使人們之間的交往只是短暫的、表面的、理性而非感情化的、甚至是匿名的片段,個人只是孤獨地走在人群中。有人詬病新的溝通介質塑造的社會是在過量信息沖撞之下“片段化的社會”,人們在不同的信息之間切換,生活是“拼貼”的狀態。互聯網被孤獨的城市漫游者當成溫暖的稻草,但是在某些情況下也導致使用者加劇了孤獨、疏離感,甚至是沮喪的感覺,他們的參與式溝通下降,社交圈縮小。新的載體帶來的人們的基本生活向度是“流動的空間”(space of flows)和“無時間之時間”(timeless time),曾經的權力也許轟然化成灰燼,新的元素成為約束的節點,資源重新分配,權力重新組合,人們的相對關系發生變化,交往價值理念和規則全部在變。近年來,國內外有很多關于網絡社會的規范、道德的討論,可以從這些思考中感受到人們的期待與惶恐。英籍波蘭裔社會理論家齊格蒙特·鮑曼將現代城市社會描繪為流動的、不安全、不穩定、不確定,人們生活在碎片之中,滿懷身份的焦慮,社會生活處于“被圍困”狀態。
日常生活何以實現?
社會轉型、城市化、新技術的運用急劇改變著城市生活。人們應接不暇,尋找不到曾經熟悉的、相對統一共享的規范,在分化的現實中不安、冷漠、焦慮成為流行心態。恰恰也是這些元素,成為社會成員建設新生活的資源。單位制的弱化、市場的發展給人們提供了更多的選擇,在陌生人群中可以保有私人空間,新的媒介提供了新的交往工具。根本的人性需求不會改變,而是一定會創造出符合人性的交往方式。自古以來,人們內心對于藝術、哲學、宗教的關懷不變,對于快樂幸福的渴望不變,交往是人心的必然。人們各顯其能,以建立自己的社會聯系來去除陌生、焦慮和不安。工具性、情感性、社交性的社會交往呈現出多樣性。
住房政策的改變讓很多人成為擁有房產的“有產者”。現在多數小區都有自己的網站,入住前,人們在這里交流買房、裝修的經驗,為維護權益互相合作;入住后,交流購物、寵物、孩子、老人、興趣等等各種信息,有的還從虛擬空間走到現實空間。熱衷旅行的人們通過網絡互通信息、組織活動,互稱“驢友”。詩詞、電影、游戲、美食、汽車、育兒,對某個明星的喜愛、對某個事件的關注等等,各種話題都可以成為聯絡志同道合的陌生人成為一個共同體的紐帶。網絡拓寬了人們的社交范圍,讓遠處的陌生人變得熟悉。關乎切身利益的事件,相似的興趣愛好,相鄰的居住地點,相近的生涯成長經歷,等等,都成為新的人際橋梁,個體的生活在進出于居緣、趣緣、生涯等不同主題的共同體之間切換并得以實現。
其實,作為共同體的“圈子”早就存在于中國人的日常生活當中。只是在傳統的血緣、地緣為聯系紐帶時期和單位時代,人們的社會生活相對比較被動,讓自己去適應它的習慣和規矩,否則,“格格不入”的人的境遇將比較悲慘,因為他沒有選擇的能力或者機會,人們的生活機會是依賴血緣、地緣和單位的,個性得以張揚的幾率很低。現在則不同,思想、制度和技術賦予了人們自由、獨立的觀念和能力,個性成為一種追求。現在的共同體是人們主動謀求建立和參與的,“我的生活我作主”。南京大學胡翼青基于對5個城市3038個樣本的調查訪問,從社會資本的角度研究中產階級的社會交往,指出中國中產階級給自己建立了數量可觀的社交圈。他們對這些社交圈格外重視,因為這是其工作和事業的延伸。在媒體中,溫飽基本無憂的城市中產階級的圈子生活被作為報道主題頻頻出現。《北京青年報》的天天副刊將平時的報道結集為《城市部落》,企業刊物《SOHO小報》也以《圈子》為題出版文集,《中國新聞周刊》、《新周刊》等社會影響力比較大的雜志都專題討論過這種生活,新浪網首頁的一個點擊鏈接欄目就是“圈子“。
共同體的波紋
從日常生活的社會交往變化可以發現,現在人們的社會關系是以自己為中心,在不同的生活領域尋找、建立、參與自己的共同體。看起來和費孝通先生曾經描述的傳統社會的差序格局有些相似——都是以自己生活為中心,但是聯系的紐帶更加多元了,除血緣地緣之外,凡是生活之可能皆可成為共同體產生之可能。我們創造了這種生活方式,它的波紋又成就、蕩漾著每個人和我們的社會通往未來。
對于個體而言,從功利的方面看,可以“辦事兒”,實現了社交需要;從非功利的方面看,它提供了交流的平臺,幫助個體找到了安全,建立了友誼,實現了自我,建構了認同。此外,還簡化了生活,因為生活本身是復雜的,個體不可能在一切必要或者愛好的領域同樣投入,所以必須進行選擇和放棄,以保證所選擇的共同體的體驗質量和自身的生活質量。進出可以自主選擇的共同體實現了人在渴望個體自由和集體生活之間的平衡,既保證了私人空間的私密性,又參與了公眾生活。
對于社會而言,規則、信任、秩序生成于無形,西方一位學者將日常生活比作一條長河,科學、藝術等更高的對象化形式都是從這條生活長河中分化出來的。在日常生活共同體形成、發展的過程中,成員之間為了共同的利益必然要進行溝通、協商、讓步,形成共識,為守衛公共利益而抵制個別行為,長此互動,共同體內部自然而然會產生默契、“圈內”規則,那么秩序就應運而生。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中論述到,只有在有序環境中才能實現自由的最大化。同理,只有在有序的共同體內才能實現個體成就最大化。30年來經濟發展取得了巨大成就,但是社會道德、倫理、秩序卻是公認的滑坡,社會學家呼吁“守衛精神家園”、“守衛底線”、“守衛基礎秩序”。我們經常在媒體上看到中國城市的現實生活如何陌生、冷漠、封閉,甚至冷酷。規則、信任、倫理、秩序,是日常生活共同體給社會的一份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