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撫摸：從絲綢開始

我意識到自己和阿樹之間出了問題，是在一個周六的晚上。那天我逛街時買下了一件心儀已久的真絲睡衣，臨睡前特地用牛奶沐浴露好好地洗了一個泡泡浴，然后換上睡衣。我突然想起很久了，阿樹都沒有好好地、用心地撫摸過我。

我發愣的時候，阿樹正在客廳里彈吉它。阿樹一直是個音樂愛好者，去年從宣傳部調到廣播電視報做副刊編輯后，他宣布要學一門樂器，最后選擇了吉它。阿樹練得很用心，很刻苦，常按和弦的左手手指很快就磨破了皮，他一聲不吭繼續練，還不愿包上創可貼，他說隔了一塊藥墊就把握不準彈奏音了。不到半年，阿樹的琴藝大增，可他的手指，特別是左手有3個手指頭都磨出了厚厚一層繭。

我記得阿樹第一次為我獻上自彈自唱的歌曲《鐘愛一生》之后，他的情緒非常高漲。他放下吉它，伏身吻我。我沉浸在情歌的美妙之中，溫順地低了頭。阿樹的右手愛憐地停留在我微微羞澀的臉上，左手則像久違的游子回到故園一般四處游走。我驚叫了一聲，因為感覺到從來沒有過的粗糙，甚至他稍一用力便會在我白皙的身體上劃出一道印痕，原來是阿樹手上厚厚的繭子弄疼了我。

雖然后來我向阿樹道了歉，但阿樹從此以后很少再主動觸碰我。即使在一起，他也會迅速將撫在我背后的手掌合攏捏成拳頭。我感覺怪怪的，用眼睛問他為什么，阿樹會不好意思地低了頭：“手上有繭，我怕又弄疼你。”每次我強行將阿樹的手掌扳開平放在自己后背上，可他的手指太老實了，一動也不動。我只好要求他撫摸自己，阿樹聽話地照做，但他用了一種奇怪的姿勢，他十指翹起只用掌心在我的身上移動。我心里充滿了酸澀的味道。

一個周三的上午，我請了半天假，去了醫院。我聽從專家的建議，回到家里說服阿樹和我做一種游戲，但我沒說這也是觸覺感知力的恢復和培養訓練方法。

我拿出一塊黑絲絨布蒙住阿樹的眼睛：“從現在開始，你得用你的觸覺來體會你手上的事物，然后將感覺告訴我。”我牽著阿樹的手從客廳往廚房走，他生平第一次什么也看不見地行走，他不由地握緊了我的手。我在心里悄悄地笑了，大半年了，這還是第一次感受到他如此真實、忘乎所以地貼緊我呢。

我在桌上擺了一排各種材質做的廚房用具，比如砂鍋、陶罐、微波爐專用盤、洋瓷杯還有青瓷碗。我說：“伸出手指，一個一個地摸它們，告訴我是什么材料，然后用一句話來形容你手上的感覺。”

阿樹一開始對砂鍋和陶罐區分不開，但他在形容感受時很會表達，他使用名詞替換的方法，比如分別用沙、泥土、漆木、金屬還有玻璃來形容上述幾種廚房用品。我一笑，這說明阿樹第一課過關了。

我要求阿樹區分的物體越來越復雜，它們之間的區別越來越細微，比如銅版紙和膠印紙，銅芯電線和鋁芯電線，玫瑰花的花瓣和香水百合的花瓣。最絕的一次，我將一模一樣的兩件毛衣放在太陽下曬了半天后讓阿樹說出它們的區別，阿樹愣住了。我得意地告訴他，兩件毛衣一黑一白，它們的區別在于曬了太陽之后，黑毛衣會顯得溫暖一些。阿樹很喜歡這種用觸覺來感知世界的方式，他慢慢學會了用手指體會物體的紋路，撫摩物體的質地。他喜歡充分發揮想象力，喜歡說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比喻。從此，他和我有了樂此不疲的新游戲：接觸與撫摸。這天，我帶著阿樹來到衣柜前，讓他用心區別亞麻布、牛仔布、棉布、絨布，最后是那件真絲睡衣。阿樹的手指在真絲睡衣上輕輕摩挲，他突然低聲說：“這是你的皮膚。”我欣喜地看著阿樹，我知道此時的他正在用心感受，用愛撫摸。我溫柔地拿起他長繭的手指撫過自己的臉，告訴他：“這幾個手指中間變得硬硬的，劃過我的皮膚時，像是我用過的磨砂洗面奶，真的感覺別有一番風味。”

阿樹的手從我柔順的黑發上穿過，在我的嘴唇、胸前、小腹、大腿稍作停留，然后一路向下掠去。他依然陶醉地閉著眼睛，仿佛還蒙著那塊黑布，他指點江山一般評說著：“現在我正穿越瀑布，游過小溪，登上山頂，陷入谷地，然后……”

我的聲音在阿樹耳邊低低響起：“你睜開眼睛好嗎?”阿樹睜開雙眼，眼中像是第一次看見我的身體時那樣充滿驚奇和贊嘆。我說：“你能不能看見我的皮膚上藍色的火焰，那是我饑餓的皮膚上思念的火焰。”

阿樹抱緊了我。讓身體與身體彼此撫摸吧，讓身體與身體彼此密密縫合吧。唇吻合了另一張唇，掌心覆蓋了另一個掌心，手指摸索著另外的手指。愛意鋪天蓋地而來，漫過另一處愛的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