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著各自生活軌跡的人再婚,就好比兩枝互相緊靠的樹杈,在風中搖擺摩擦,擦傷皮層后偶然地相互愈合……
早過了下班時間,總經理辦公室里,林海峰胖乎乎的身子陷進豪華老板椅中。他手上攥著人事經理下午剛送來的幾份簡歷,最上面一張赫然貼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照片,笑容憨厚。林海峰剛提起筆,似乎想起什么,又放下,再提起,反復好幾次,最終還是在左上角畫了一個勾。
一
“策劃二組那個新來的楊光竟然是林總的繼子!”
林海峰前腳和周曉蘭領了結婚證,后腳公司就傳出了風聲。起初,大家很重視這層特殊關系,凡事在楊光面前都有所顧忌。林總的千金林雪到歐洲研究石膏和泥團去了,對公司的事漠不關心,說不準哪天這拖油瓶就會一躍成為少東家。但林海峰有意的疏遠,漸漸讓人們明白:楊光不過是只成不了老虎的貓。
下班時,林海峰路過策劃組辦公室,見楊光一個人在那里整理東西,便放輕腳步走了進去。
“林叔叔!”楊光對他的出現顯然有些意外,這是法律上的父子倆第一次單獨碰面。
“這段時間上班,感覺怎么樣?”林海峰臉上充滿了慈父般的微笑。
“挺好的!林叔叔放心,我會好好工作的。”
“對了,在公司,你最好還是叫我林總吧,這里人多嘴雜……”
林海峰沒有把話說完,對方就會心地點點頭。真是個聰明孩子,林海峰挺滿意。
回到家,周曉蘭早已把晚飯準備好。婚后,他們不再請保姆,改請鐘點工,隔天來家里干些粗重活。早晚兩餐,周曉蘭必親自動手,她喜歡這樣的感覺——家的味道。
今天星期四,照例有京醬肉絲、紫菜蛋花湯。林海峰走到餐桌前,躬下身把鼻子湊上去:“真香!”周曉蘭遞來碗筷,他下意識地道了聲謝。他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懂禮貌,連對自己老婆都客客氣氣。
水晶吊燈在大理石地板上投下兩個混濁的人影,電視機在客廳那頭發出模糊的聲響,他們都沒有心思仔細去聽。
“楊光在公司表現怎么樣?”周曉蘭看似不經意地一問。
林海峰頓了頓,立馬道:“很好,很好。”埋頭吃飯。
“說是項目主管,其實就是打雜跑腿的活,對吧?”
原來她早就知道了?!林海峰鼓足勇氣和周曉蘭對視:“年輕人從基層做起才能得到真正的鍛煉嘛,楊光是你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兒子,我不會虧待他的。”他伸過胖乎乎的手,想要拍拍周曉蘭的手,但對方起身離開了飯桌。周曉蘭一直遷就林海峰清淡的口味,桌上少有辣椒的影子。但今天她實在食之無味,她多想兒子能跟他們一塊兒吃飯,楊光卻堅持住以前的老房子,說在家不比在公司,低頭不見抬頭見,麻煩!
市郊北歐風情的別墅,憑欄能望見這座城市唯一的一座36洞的高爾夫球場。林海峰喜歡站在陽臺上遠眺,綠油油的草坪,微微起伏的果嶺。他不太會高爾夫,卻花重金購置了這么一套以高爾夫為賣點的住所,因為朋友們會羨慕。他又得意地伸出胖乎乎的手,示意周曉蘭來和他一起欣賞這芳草斜陽的美景。周曉蘭走過去,并肩站了一會兒,索然無味。
二
婚前財產公證是林海峰提出來的,就在結婚前兩天。
周曉蘭很爽快地答應了。這個看似敏感的問題在他們這里幾乎沒有掀起任何波折。林海峰幾近知天命之年,擁有自己的房地產咨詢公司,身家上千萬元,再婚當然格外小心。而周曉蘭一個普通的公務員,也不是沖著他的錢而去,一紙公證反而能還她清白。這事雖不美,但兩全。
女人都缺乏安全感,有了婚姻,就不用擔心周圍人的異樣目光。起初,周曉蘭對這段婚姻挺滿意,她能看出,林海峰對自己也是滿意的。因為,當一個男人的生命曲線由高峰跌下,而事業和家庭的曲線向上升時,他們的危機感也滋生暗涌。
周曉蘭能給他溫暖,相濡以沫或相敬如賓。
她可以把飯菜做得可口,把陽臺上嫁接的名貴茶花照料妥當,把每個房間都收拾得干干凈凈。但林海峰給了她什么?除了“林太太”這個頭銜。女伴們羨慕她有了好歸宿,卻并不知道林海峰的多疑自私。婚姻就像喝水,冷暖自知,而再婚就如同補票,上了同一趟火車,不一定能坐同一個位置。
三
周末的早晨,陽光懶洋洋地照進書房,滿是活躍的微塵。
周曉蘭打開書柜,用雞毛撣子拂過一排排書,那些微塵就愈加飛舞。她偶然發現幾張照片,嵌在密密麻麻的書籍當中,并不顯眼,便好奇地拿下來。里面有一張日期標注為2003年7月——林海峰,林雪,還有一個中年女人。周曉蘭頭皮一陣發麻:林海峰以前告訴她,自己的前妻在女兒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但照片中的女人明明和林雪長相酷似。
公司剛接到一個二級城市的項目,林海峰在會上指名點姓要楊光拿個方案出來,本來還睡眼惺忪的小伙子,突然一下子抖擻起精神,他馬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給母親。周曉蘭顯得有些激動,只顧著給兒子打氣,差點兒煮糊了鮑魚粥——這是林雪的最愛。繼女下午就要回來,參加一個藝術展。后媽不比親媽隨意,當然要做好一切準備。
看到“女兒”,周曉蘭忽又想起了那張照片,不禁脫口而出:“長得真漂亮,和她媽媽一樣。”
林海峰的喉嚨仿佛被鋒利的爪子鉗住,半天沒了聲響,客廳被尷尬的沉默籠罩……
“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做個四處游學的藝術家,才不要像我爸爸一樣累。”晚飯后,林雪全身縮在沙發上,手指卷著發梢,懶懶地跟周曉蘭聊天。林海峰站在二樓走道上,看著這對“母女”,心里突然生出一種久違的幸福感。
“周阿姨,你最大的夢想是什么?”
周曉蘭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最大的夢想?她這個年紀已經談不上什么夢想了,若真有,那就是希望一家人能和睦平安。然而,這又近在眼前,遠在天邊。她和林海峰就像陽臺上那株嫁接的茶花,分明不同根,卻被綁在了一起,忍受著傷口磨合的痛苦。成天花天酒地的前夫曾滿嘴酒氣地教育她:男人都一樣,結婚是錯誤,離婚是醒悟,再婚是執迷不悟。想著這些,她的心又黯然下來。
林海峰此刻也陷入了猶豫之中,看著周曉蘭從樓梯走上來,一步步越來越靠近,他張了張嘴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四
“這結婚,還結出一堆麻煩!”林海峰看著桌上的兩份策劃書不勝其煩,“用原來定好那個?楊光的策劃好像更新穎。”“用楊光的?”……所有的想法像地縫里溢出的巖漿,不住地往外涌。
反復好幾次,林海峰最終還是選定一本,帶上,匆匆走出辦公室。
林海峰去新客戶所在的城市出差了,之前,關于自己的方案,楊光沒有得到任何消息。頂頭上司走過來安慰他:“其實,這個項目本來就是憑策劃一組的關系搞到手的,方案也一直由他們在做。”
楊光愕然地張著嘴,發不出聲響。
上司拍了拍他的肩:“讓你單獨拿個策劃書,可見林總對你的重視,想給你個鍛煉的機會吧。”
楊光腦袋里呼呼跑著火車,半天才明白了這段話的真正含義。
周曉蘭心里更清楚,聞畢,她一個人頹坐在沙發上,大半年來的所有事情沒頭沒腦地在她腦袋里橫沖直撞,她覺得自己像是演了一場獨角戲。
林雪悄悄走了過來,周曉蘭按耐不住提起她的母親。林雪一改往日的直言不諱,答非所問:“對媽媽沒什么印象了,我都是老爸一手養大的。”周曉蘭明顯感覺到她眼神中的躲閃。
五
兩天后,林海峰回來了,一臉倦意,卻有掩飾不住的輕松,生意談得很順利,不久又可以有數十萬元進賬。他索性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把電視開得很大聲,兩眼卻望著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半晌都不動一下。
突然,電視被關掉了。他斜眼一看,周曉蘭正站在一旁,手里拿著那張五年前的“全家福”。他的秘密又一次被她發現了,但現在,他決定把一切都告訴她。
年輕時,他覺得事業才是一個男人的天,覺得讓一個女人幸福就是要給她富足的生活。為此,他忙于事業,卻和前妻感情疏離。兩人一直別扭了六年,六年里關于財產、子女,兩人由爭吵演變成冷戰,他也被磨得多疑、易怒,恨得牙癢,干脆逢人便說她早死了。
林海峰長舒一口氣,有如釋重負的快感。長久以來,他都覺得表露真情不合時宜:把自己擺在明處,別人就會趁機躲到暗處笑話你,甚至想方設法算計你。
“所以你就先發制人?”周曉蘭的氣并沒全消。
林海峰搖搖頭,從公文包里掏出一份合同書。
“楊光的方案被采納了。他很優秀。”他臉上有掩飾不住的喜悅。
周曉蘭一時驚喜得說不出話來。
“如今,我已不是25歲,而是52歲,大半輩子過來,也算想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林海峰望著遠處的高爾夫球場,一小縷白發探出頭,在微風中輕輕抖動。
這是兩人第一次完全放松地站在這里欣賞美景,他們曾經無數次面對同樣的景色,卻因各自心事對它熟視無睹。周曉蘭低頭發現那株嫁接的山茶,在風雨中摩擦,終究擦傷皮層后愈合。她曾一度認為它活不過今年冬天,如今卻如茫茫黑夜里跳動的火花,紅得不可收拾……
編 輯 陳 瑋
E-mail:chw@shangjie.bi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