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亞津的死,帶有幾分悲壯,幾分凄涼。
在以競爭殘酷著稱的浙江,中小企業生生死死本已不是什么新聞,但今年隕落的“明星”,似乎更多更猛。
2008年夏末,浙江。
今年的秋天,對于浙江企業家們而言,似乎來得特別早。飛躍集團資金鏈危機,僅僅是這個秋天的序幕。接踵而至的是,浙江金烏集團掌門張政建失蹤、金義集團老總陳金義出家,而溫州云光泵閥制造有限公司創辦人朱吉光,因無法忍受還款壓力,而于今年7月服毒自盡……
8月13日,一個消息再次震驚了業界:浙江一新制藥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鄭亞津,于前一天晚上在辦公室內自縊身亡。一連串異乎尋常的事件,預示著這群全中國最先富裕起來的人,陷入了一種難以自拔的境地。
種種流言與疑問,在浙商頭上逐漸堆積成一片揮之不去的陰霾。這個中國民營經濟最為活躍的省份,究竟應該何去何從?

地震
8月,蘭溪。
雖然總人口僅為60多萬,但蘭溪在浙江省的地位,絕不僅僅如此。早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當地已是遠近聞名的織造之城、水泥之鄉,紡織、化工、建材企業遍地開花,支撐著這個縣級市20多年來的繁榮。一條蘭江將整個城市清晰地分成兩部分,江北為老城,是當地老板們的發家之地;新興的江南,則聚集起一大批更具實力的企業。一新制藥的廠房,就在老城城東。
位于環城東路上的一新制藥廠,如今大門緊閉,偌大的廠區顯得異常空曠與安靜。除了值班室外,工廠內再也找不到一個人。“工人都放假了,工廠現在暫時停產,進行設備檢修。”一名值班人員稱,董事長鄭亞津自殺身亡后,其他廠領導一直在市里開會,現在每天只派三四名職工輪流在廠里值班。
鄭亞津的死,在蘭溪引起的震動不亞于一場小型地震。制藥作為當地的一大支柱產業,擁有三個足以令蘭溪人自豪的名字:康恩貝、天一堂,以及一新。說起這三家企業,幾乎家喻戶曉。尤其是一新,其曾經取得的輝煌至今為當地人所津津樂道。
然而,這家明星企業的明星掌門,卻以自殺的方式來終結自己的生意與生活。在許多人看來,這是一件難以置信的事情。更讓人費解的是,除了公布鄭亞津確系死于自殺,當地政府一直保持沉默,既不解釋是何種原因讓其作出這樣的選擇,也不對此事進行任何公開的評論。
一時間,各種傳聞與猜測甚囂塵上。有說鄭是因為迷戀賭博欠下了大量債務的;有說因為近段時間股市暴跌,他炒股虧了太多不能承受的;還有一種更為詳細的說法認為,一個當了多年老板的人,一定不會如此輕生,而其在自殺前不久剛和妻子離婚,又把兒子送到國外去念書,這一切都是因為經濟問題得罪了某些領導,企業再也辦不下去了,所以才會選擇自殺的方式了結所有恩怨,以保全工廠和家人。

坊間流傳出的種種版本,眾說紛紜。但畢竟鄭亞津本人已經去世,這些光怪陸離的猜測也是死無對證。可能只有當我們站在企業和企業家的角度,才能從中找出一些蛛絲馬跡,從一條條隱秘的線索中,發現他選擇自我終結的真正原因……
曾經的光輝歲月
今年剛滿51歲的鄭亞津,可以說是少年得志。早在30年前,他就已經擔任起蘭溪云山制藥廠副廠長一職,而該廠正是當地最大的一家上市公司——康恩貝的前身,而當時的廠長就是現在康恩貝集團的董事長胡季強。
1989年,鄭亞津離開了云山制藥廠,到當地一家紙箱廠任廠長。隨后,憑借在云山制藥廠工作時積累的生產經驗與管理心得,鄭亞津成功將這家紙箱廠轉型為后來的一新制藥廠。而在那些歲月中,鄭亞津給人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有魄力、有主見。
上世紀90年代中期,廠里剛剛研發成功的新產品“一新小兒喜食糖漿”準備上市,鄭亞津就決定拿出1000萬元打廣告。如此“燒錢”的舉動,立即遭到了許多職工的強烈反對。但鄭亞津力排眾議,廣告投放后,“一新小兒喜食糖漿”一下子打開了市場。
上世紀90年代,是一新制藥效益最好的時候。公司所研發出的多個產品,在上世紀末一度成為各自產品門類中的明星品牌,企業連續多年銷售額均為上億元。1997年至2006年,一新制藥廠連續10年躋身蘭溪納稅千萬元以上十大企業。在此基礎上,一新制藥也飛速發展成為今天工廠占地面積180余萬平方米、員工1000余人的規模。
與此同時,蘭溪的另外兩家藥企:康恩貝與天一堂,也做得風生水起。三家企業并駕齊驅,難分軒輊,同時帶動起大大小小數十家藥企如雨后春筍般發展起來,使制藥行業迅速崛起。
那個時候的鄭亞津,風光無限,頻繁成為政府會議、商業活動的座上嘉賓。在過去的20年中,一新制藥曾位列全國中成藥企業50強,至今仍保有多個國家級名牌產品。而鄭亞津本人,也曾多次獲得市優秀企業經營者、勞動模范、醫藥行業優秀經理、“浙江省十佳青年企業家”等殊榮。
然而,命運的轉折出現在2006年。從納稅額來看,在這短短一年時間中,一新制藥從連續10年納稅超千萬元,暴跌至672萬元。是什么原因致使企業如此迅速地跌落?
死于開放?
早在鄭亞津自殺前幾個月,一新制藥就已經處于半停產狀態,該廠的職工人數也縮減到現在的不到500人,每月給放假的職工發400元生活費。
鄭亞津的一位好友透露,自兩年前投入近5000萬元巨資,開發的醫藥新項目,準備出口國外。不幸的是,產品并沒有如預期那樣迅速打開市場,整個項目僅僅收入了67萬美元就再無音訊,以至于資金無法回籠,導致巨額虧損。
為了籌集流動資金,鄭亞津向當地幾家民間“投資公司”借了數千萬元,原本以為可以通過銀行轉貸,卻沒想到受國家去年以來信貸收緊政策的影響,最終貸款失敗,債臺高筑。
“它們一直是我們的客戶。”當地一家商業銀行高管透露說,目前一新制藥還欠該銀行近4000萬元的貸款未還,此外,該廠還向其他幾家銀行貸了近4000萬元。加上從民間借貸的數千萬元,以及還欠著職工的籌資款1200萬元。如此算來,一新制藥的債務總額超過一億。
按理說,就算是5000多萬的項目虧損,也不至于把這個風光多年的企業家逼入絕境。但相對于主業的慘淡而言,一新制藥的多元化戰略更加令人尷尬。2000年之后,“有錢有勢”的鄭亞津看到房地產火爆、民間借貸活躍,開始涉足地產、投資公司等領域。隨后,一新制藥進入了大規模擴張時期,買土地、建廠房。“攤子一下子鋪得太大,直接導致資金鏈日趨緊張。”一名公司員工說,本指望能賺點“外快”,到后來這些盲目上馬的項目,卻要靠企業主營業務收入來“輸血”維持。當初轟轟烈烈成立起來的房地產公司、投資公司等,目前都“名存實亡”。
一新制藥的一名中層透露,資金大量分流后,制藥主業科研經費投入明顯不足,公司效益開始走下坡路。近幾年,生產線停個一兩條是常有的事,而去年以來,公司基本上處于半停產狀態。
有媒體報道,隨著宏觀調控的深入,華夏銀行杭州分行前段時間突然對一新制藥有限公司抽資500萬元,而正是這區區500萬元,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嘗試多元化馬失前蹄,耗盡了一新制藥的“過冬錢”。大量投資地產、涉足巨額民間高利貸、債務鏈條復雜、短貸長投、盲目多元化擴張、偏廢主營業務,似乎正成為浙江企業的普遍死因。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
死于保守!
在浙江民營經濟的發展史上,人們的目光往往聚焦在溫州、義烏、寧波等突飛猛進的地方。但大多數人所不知道的一個事實是,在上個世紀改革開放之初,在溫州和義烏剛剛起步之時,蘭溪、蕭山、寧波三地,早已被并稱為浙江經濟的“三駕馬車”。
雖然只是金華市下的一個縣級市,但當時整個金華的政府、企業統統都以蘭溪唯馬首是瞻。回憶起過去的成績,蘭溪市個體私營企業協會一位負責人總結說,當時蘭溪走的是一條“零資源”的發展路線:沒有資金、沒有原材料、沒有技術、沒有勞動力,僅僅依靠政府的一些政策,以及蘭江這條便利的“黃金水道”,反而成為了浙江經濟最早起飛的地方,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而后來,隨著高速公路、鐵路、航空等快速運輸方式的蓬勃發展,蘭溪所仰仗的水運受到了巨大的沖擊,再加上一些政策的普及,蘭溪既失去了“地利”,又失去了“天時”。逐步從浙江經濟排名前幾的地區,淪落成“跟班”角色。就連在金華市,蘭溪的地位也徹底被邊緣化。
對此,當地工商聯秘書長認為;“即使失去了天時地利,但我們底子還在,只要我們還有人和,蘭溪也不至于如此。”然而事實是,十幾年前許多企業的年利潤就是幾百萬,十幾年后,這些企業的利潤仍然只有幾百萬,不但沒有出現大批叫得響的企業,許多企業反而只剩下一個空殼擺在那里。
當浙江省的其他地區一步一個腳印前行之時,蘭溪經濟這十幾年卻幾乎是在原地踏步,這與一新制藥的狀況何其相似!
據介紹,上世紀80年代末,鄭亞津白手起家將該廠改制成一新制藥股份有限公司,他個人就占了70%以上的股份,因此在過去的近20年里,一新制藥始終采用“家族式”管理模式。除了董事長一職外,公司許多領導也都是鄭亞津的親屬,其中總經理如此重要的角色,一直由其小舅子擔任。
上述人士分析說,浙江許多中小企業都不舍得花錢聘請職業經理人,即使請了經理人,也往往是做個樣子,根本不會把權力放給對方。而老板自身又很少進修學習什么的,沒有專門人才所引進的一些先進思想和管理,營銷做不下去、管理模式陳舊、技術研發水平不能提高,許多企業就是在靠“吃老本”。
實際上,鄭亞津并不是沒有機會。在一新制藥最為風光的那幾年,一家杭州藥企曾經找上門來要求參股。這本是一個把盤子做大的絕好機會,但鄭亞津卻斬釘截鐵地拒絕了,原因是“害怕外人進來后,自己喪失對企業的控制權。”而當企業開始走下坡路,鄭才開始跟一家著名醫藥企業談,想把公司“零轉讓”給對方,但對方因為一新制藥不良資產太多、負債率過高,連“白送都不要”。
在這個經濟最為開放的省份,固步自封卻成為了中小企業老板們陷入危機的根本原因!
這一輪宏觀調控中,浙江不少企業家調侃自己正遭遇“4把刀子和1根繩子”的困擾,“4把刀子”是指原材料價格猛漲、人民幣升值、用工成本激增和外貿困境,“1根繩子”是指信貸收緊。面對這一切,鄭亞津除了賣掉企業,也想過推一新上市,并一直在積極籌劃。但隨著企業效益每況愈下,此舉也未能實現。
這個曾經的明星掌門,最終選擇的是用另一根繩子來解決所有問題。
臨別一嘆
眾人眼中的鄭亞津,出身書香門第,父母都是老師,一個哥哥還是當地日報的總編輯。他本人也是教書出身,為人低調、規矩,整天埋頭于企業。在出席很多會議的時候,僅僅也是旁聽,自己很少發言。鄭平時與朋友交往較少,社會關系網也很窄,甚至在當地工商聯,都找不到他的手機號。
在過去幾年中,鄭平均每年休息時間才十多天,經常一天得干上十多個小時。由于公司的職業經理人體系不成熟,鄭一直歇不下來。在企業陷入困境的這段時間,身患糖尿病的他,幾乎每天都奔波于醫院和工廠之間。
這樣的勤勉,卻并沒有給企業帶來轉機。
8月13日,一新制藥決定召開重組大會。上午8點半,全體職工都在等董事長來講話,鄭亞津卻遲遲沒有出現。有職工去鄭的辦公室叫他,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其實,鄭亞津的這個選擇早有預兆。他的家人在16日追悼會上的悼詞里說:“你答應過家人不會走上這條路,并親口保證過,但你還是食言了。那天家里人都等著你回來,想不到等到這樣一個消息。”在自殺前一天晚上,鄭亞津曾發了一條短信給一位好友,“我真的受不了了。”
8月16日,鄭亞津的葬禮在蘭溪市殯儀館召開,整個葬禮顯得孤單而冷清,并未如外界報道的那樣有數千人參與。連當地一些政府官員也少有出席,僅有廠里的一兩百名員工來與他告別。
“目前蘭溪市政府還在調查,初步決定不對浙江一新進行破產處理而是對其重組,目前有幾家藥企在進行接觸。”25日,蘭溪市業界一知情人士表示。當地政府已經出手介入,計劃在8月底讓一新復工。但到記者于8月29日離開蘭溪,工廠依然沒有恢復生產的跡象。
一員工告訴記者,“蘭溪很多工廠都不給職工提供保險,而一新制藥即使是在最困難的時候,也會按時給員工繳納養老保險、醫療保險、公積金等。”對于鄭亞津的突然自殺,當地同行們都不愿過多評價。只有一家小企業告訴記者,“跟鄭總接觸得不多,是個好人,可惜了。企業不行了的多的是,蘭溪就不知道有多少企業破產,為什么會想不開呢?可能一新可是他一手創立的,他太把企業看成是自己的孩子了。現在企業要是重組了,也算大家對他有一個交代吧。”
編 輯陸 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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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手記:培養壟斷
“在浙江,真正能經得起風吹雨打的企業太少,當每一輪冬天來臨,總有一大批企業倒下去。盡管以這些草根們的活力,每次又有大批企業重新起來。”蘭溪一位企業界人士分析說,民營經濟所經歷的殘酷而激烈的競爭,帶來的一個后果就是:企業每天考慮的僅僅是活不活得下去,而不是怎么讓自己變得更強壯更有力量。
民營經濟三十年,浙江創造了令世人矚目的輝煌。家族企業、小狗經濟、外向型發展、低成本低利潤,這種產業集群的分工與合作,是我們一直以來不斷重復的話題。然而,當歷史進入到2008年,這一切再也不能成為民營經濟的資本。畢竟,年輕從來就不是什么資本。
沒有一個成年和成熟的身體,強壯有力又從何談起?在一些行業中,我們要打破壟斷,讓企業經過競爭的洗禮,來達到強身健體的功效;而在另一些行業中,暫且不論企業機制,我們恐怕反而需要制造壟斷,培養出真正具有行業領導力以及抗風險能力強的企業,才能從不管是規模上還是競爭力上趕超我們的對手。
盡管這有違市場經濟的基本原理,卻是一個不得不令我們深思的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