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手
當頭頂上的大梁像骨折般“咔嚓”一聲撲下來,我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大腦轟然爆炸,我的身子飄了起來,然后眼睜睜看著那些猙獰的建筑將我壓在谷底。我聽到有人聲嘶力竭地在喊“地震……”,有人狼嚎般地喊“救命”,幾秒鐘的時間,一切徹底崩潰……
我不知道我在廢墟里呆了多久,也不清楚我是否還活著。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氣息,我摸了摸后腦勺,粘乎乎的頭發,有些硬塊,我想那上面一定粘著不少我的血。我的眼睛酸澀脹痛,幾乎無法睜眼。一些細沙拌在我口里,怪怪的澀味。我看不清自己的樣子,唯一的感覺便是痛,麻木又鉆心的那種。我的一條腿被水泥梁卡住了,我能感覺到至少劃了一條5厘米長的口子,被壓住的神經直沖我的腦門,頭頂的血管幾乎就要爆炸。地縫里的雨水不斷地滲進來,腥紅腥紅的水……我不能動彈,不能呼喊,囚在一片廢墟里,若不是尚有陣痛提醒我,我以為我已經死了,來到了地獄。
在此之前,之所以這么表達,是因為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著出去。我是本市最成功的商人,我對成功的定義很簡單,那就是有錢有權。林林總總,我覺得錢對我來說最重要。我小時候放過牛、餓過飯、偷黃瓜還被人打破頭皮,我太清楚貧窮的滋味。這個社會很現實,你沒有資本,別人就看不起你。我的公司從小建筑隊發展到上千人的集團,但我從來都是個貪心的人,我希望它壯大壯大再壯大,我不知道成功的彼岸究竟在哪里,但我覺得只有不斷地爭斗和贏,才能讓我內心踏實。我一直都生活在恐懼和不安中,或許是因為我小時候留下了心理陰影。
我的旁邊有人在動。像一條蚯蚓般蠕動了一下,還有氣若游絲的呻吟。有人活著!我幾乎就要暈死過去。生與死的那種殘忍與恐懼讓人窒息,尤其是當你發現死亡真正降臨而自己不得不面對的時候。我還不想走,我有太多的事情,我在外地投資的工廠正蓋到了一半、我還計劃去歐洲旅游、我銀行里還有一千多萬沒有人知道密碼的存款……我還有上初中的兒子,它們、他們,怎么辦?!
我是如此地敬業。地震之前,我正在參與一場談判。對方是我在本市最大的對手,前任市長的舅子、三輝集團的老板曹東。我們為政府的一個廣場基建工程爭了很多個回合,我們旗鼓相當,背景靠山各占一頭,最后不得不約定以江湖規矩“私了”。我按江湖規矩只帶了司機和助理光臨他的“府上”,但他卻幾乎找來了公司所有的中高層。我們像幾個孤兒一樣被人圍在中間,任他瘋狗般地叫囂提條件。我一輩子都記得,他像一個得手的小偷一樣浮著輕蔑而得意的冷笑,那是我所見過的最丑陋也最猥褻的一張臉。
不過,15分鐘后,我們都被埋在了地下……
親人
我好渴,我好餓,我好怕,我像殺豬般地在叫。我的左手已經腫了,一動就疼,估計是斷了。呻吟著的助理陳新斷斷續續地找我說話,他不斷地提醒我,不要睡覺,不要亂動,不要大叫,保持體力……頭上有轟隆的垮塌聲,整個大地還在顫抖,我不知道哪根梁隨時會塌下來,將我徹底埋葬,我全身瑟瑟直抖,像一條被人打斷腿的可憐的野狗。
我迷迷糊糊地說著話,直到一只沾滿血的手顫抖著遞過來一個蘋果。我問陳新哪來的,他說桌子上擺的。狗日的曹東,這輩子估計你就做了這一件好事,你還知道在談判的時候擺個果盤。蘋果已經被砸爛,塞著灰色的泥,我顧不了那么多,抖動著手往嘴里送。我突然想起了老陳,老陳,你也吃一點吧!我聲音細若蚊蠅,幾乎只有自己才聽得見。“不用……趙總,我不餓……”說不餓是假的,但我卻顧不了,沒有這個蘋果,我認為我真的會死去。
暴雨一直下,也不知道時間是幾點,灰暗、陰沉。我和陳新輪流喊司機的名字,細小的聲音湮沒于稀哩嘩啦的風雨聲中,沒有回應。我親愛的兄弟,你千萬要活著……那幾個坐在我們對面奸笑的人,此刻也都沒有了聲響。
我忍不住了,開始哭了起來。哀莫大于絕望,我已經沒有了眼淚。沒過多久,老陳開始說胡話了,一會兒是小學,一會兒是上山打柴,我聽不清他說什么,他被壓在我下方一米左右的廢墟里,一直努力地像個蝸牛一樣往上頂,無濟于事。
第二天午夜,老陳奇跡般地精神大好,開始主動找我說話:“我不行了,你要堅持住……”我哭了,老陳,我們命大,都要挺過去……老陳已經有些痙攣,語無倫次:“趙總,如果你能活著出去,你告訴我兒子,讓他選擇讀理科,一定要好好學習。還有勸勸我媳婦,千萬不要傷心。上回給母親治病找他大姨借了6000多塊錢,一定要告訴我兒子,有錢了要給人家還上……”
我從來沒有如此耐心地聽過老陳說話。他跟了我6年,我一直覺得他畏畏縮縮、婆婆媽媽,他做事摳細節,屁大點事都要問清楚。這種人做員工絕對忠誠,但做大事就缺乏魄力。他最引以為傲的是他那在本市重點中學讀書的兒子,每個學期都是全年級前三名,兒子幾乎就是他的全部,他每個中午都跑回家給兒子做飯。
我突然對老陳有了一種敬意。他至死都如此惦念著他的家人,而我卻是如此地可憐,幾乎沒有什么可以牽掛。我的前妻在離婚的時候,執意分走了我一半的財產;我唯一的兒子繼承了我的倔強和自負,堅定地離我而去。我的現任老婆是我在夜總會K歌的時候認識的,當時她只有19歲,在我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給我生了一個女兒,她很漂亮,但更勢利,我們感情并不好。至于父母,我更是心懷愧疚,我打小離家,感情淡漠,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給他們錢花……
老陳,我們這種人人前人后看起來風光,其實,有些地方我真的不如你!
余震
老陳還是走了,記不清是什么時候。我反復叫了好幾次,沒有回應,之前他說過,只要人喊不答應就一定是走了。我惶恐,我知道下一個輪到我了。我的眼睛睜得老大,不讓自己有如千斤墜的眼皮合上,我使勁地擰著咬著自己的胸部、手臂的肌肉,那種遍體鱗傷的痛覺真爽,我還活著,我還活著……
我聽到了廢墟外的動靜,還有狗叫聲。蒼天有眼,有人來了。我已經喊不出救命了,拼命地舉著手伸向洞口。這輩子我最應當感謝的就是那條狗,它在我的頭頂上汪汪直叫,我依稀地聽見有人說這里還有人活著,未隔多久,一根吸管伸了進來,有人喊我喝水……
我終于被幾個穿迷彩服的人像拖死狗一樣拖出了洞外。出洞的剎那,有人拿東西蒙住我的眼睛,我全身出虛汗,神經頃刻崩潰,立馬暈死過去……
醒來后我躺在了一個陌生的帳篷里,一些臂上纏著紅十字的學生圍坐在我的病床,有人告訴我,我被廢墟掩埋了82個小時。老天總算有眼,我命大。我的右腿被水泥柱卡了太長的時間,需要立即做手術。我怕了,情緒激動地拉著一個戴眼鏡的軍醫的手,求他一定要保住我的腿,我說多少錢我都愿意給,我有錢,那個30來歲的醫生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我殺豬般地躺在手術臺上。周圍到處都是穿梭而疲憊的人群,我的旁邊正在做一臺手術,一個8歲的小女孩,被救出來的時候雙腿已經沒有了知覺,醫生正流著淚給她截肢。她的父母,在這場地震中已經死了,唯一的一個12歲的姐姐一直在哭。那個小姑娘比我兒子還小,據說三天三夜都沒有吃飯,硬是用雙手在一堆鋼筋水泥的廢墟中刨出了自己的妹妹。
除了哭,我還是哭。
手術剛開始,整個帳篷不停地抖動。我腦海里又出現那根橫梁倒向我的恐怖鏡頭,我幾乎瘋掉了。那些稚氣未脫的孩子們跑過來按住我,這些一貫被我斥為空談、嬌生慣養的志愿者們將病床牢牢扶住,他們用并不專業的語言寬慰我,別怕,別怕,這只是余震……
我沒有見到老陳的遺體,而后根據我一些似懂非懂的地震知識判斷,他是因饑餓衰竭而死的。我想起了他給我的那個蘋果,如果不是那個蘋果,我或許已經死了……這個我看不上的男人,在最關鍵的時刻救了我一命。他引以為傲的兒子,據說地震過后一直站在路口,逢人便問老陳的下落,每具抬過的尸體他都要看。孩子幾天沒有喝過一口水,也沒有哭。我沒有機會給他講我和他老爸在廢墟下面的故事,我的心里很難受,一想起鼻子就會發酸,忍都忍不住。
我唯一的兒子也活了下來。他是幸運的,那個跟我吵了10多年架,我一直認為自私、刁蠻的女人將我唯一的兒子壓在身下。兒子得救了,她卻再也沒有出來,腦袋被削去了半邊,非常非常的慘。一張黃布將她裹住,她才38歲。
我年輕漂亮的老婆帶著5歲的小女兒去西雙版納旅游,很慶幸,她躲過一劫。此刻,她坐在我的床邊,眼淚汪汪地說著她所看到的場景有多慘有多慘。因為我還活著,看得出她并不是太悲傷,她嘮叨,家里還有幾十萬的現金,不知道有沒有搶出來,有沒有被別人搶……
醒著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悲哀。
我一直認為金錢和名利是行走江湖最好的通行證,我為之奮斗了半輩子,但此刻,我發現,其實我是多么的骯臟。我貪婪而虛偽地接受著這些素不相識的人們的幫助和服侍,我曾如此地藐視過這個群體。一個50多歲的志愿者,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從山東跑過來,他把自己的干糧分給了一個災民,硬撐了兩天粒米未進,最后暈倒在了帳篷外。
我覺得老天讓我幸存活下來,其實就是讓我受一次教育。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領著一群災區的孩子們在帳篷外做游戲。那些手上還纏著繃帶的孩子們恢復了往日的笑容,心甘情愿地跟在她后面拽成一長串做“小雞”。這是我看到的唯一還算溫馨的場景,這種氣氛感染了在場的災民,很多人默默抹淚。事后我得知,那個小姑娘在這次地震中失去了她的父母、哥哥、爺爺奶奶,她正上初一,不過此刻她已經成了孤兒。有個記者采訪她,她雙眼噙淚地說著“我們災區小朋友不哭”的話,記者忍不住了,背過身去放聲大哭起來。這個地方每個人都有著自己傷心的故事,傷心的人又在頑強地自我修復著。小姑娘,你是全天下最堅強的人。
我還是忍不住冒了一次火。被我狂吼的是本市工業局的局長,他神色慌張地沖進醫院的帳篷,向正在做手術的醫生亮明身份,“我是某局長,求求你們先給我兒子做手術吧……”他叫嚷的聲音讓人詫異而憤怒,因為此刻醫生們正全力搶救一個失血過多休克的災民。我頓時像瘋狗一樣沖他嚷了起來:“局長就不得了啊,老百姓就不是人啊!你他媽的滾遠點!”我甚至還有打人的沖動,心中的怒火不知從哪里升騰得不可遏止。他被嚇蒙了,而后抱著頭蹲在地上,失聲痛哭。其實他也沒錯,都是為人父母,怎能不心疼自己的孩子?我承認,我太壓抑,太激動,我的神經承載了太多的東西,太多前所未有的淚水和感動。
曹東死了。我唯一的競爭對手、掰過無數次手腕的敵人、本市黑白兩道通吃的“大哥”,在6天之后被救援隊員從廢墟里掏了出來,裹在一條黃布里,然后被翻斗車倒進一個臨時挖出的深坑里,第二天就埋了。他是屬于死無全尸的那種,腦袋碎了,一只手據說沒有找到。對所有逝去的生命我痛心和哀悼,但對曹東,我鄙視這個不擇手段的暴發戶。他所蓋的教學樓在這次地震中垮塌,兩百多個孩子就此失去了他們如花的生命。那些喪子的父母們哭得撕心裂肺,孩子們正在準備今年的中考。曹東,你他媽有臉活著的話,你也會被人把你撕成碎片!
報紙上報道了教育局長。他長跪在倒塌的教學樓前,插著香、燒著紙,痛哭流涕,祭奠那些失去生命的孩子們。他是作為正面形象出現的,我不知道他的良心有沒有自責。當年為修這棟教學樓,我曾給他送去5萬元錢,他義正辭嚴地拒絕了我。最終修教學樓的人卻成了曹東,我不清楚他們之間有些什么勾當,如果哪一天檢察機關找我,我愿意指證;如果沒人找我,我也會檢舉,哪怕坐牢。我不是一個干凈的商人,但在200多條逝去的生命面前,我有自己的良心和血性,我是人,我在這片土地上長大,我和他們流著一樣的血!
如果有機會,如果能有機會,我只想建一所小學,我想把孩子們招回來,想看看他們無拘無束的笑臉,我還想聽他們朗朗的讀書聲。他們親切地叫我叔叔,然后給我系上一條鮮艷的紅領巾,我抱著一個個孩子,親他們,給他們發糖果,陪他們做游戲……我是如此地虔誠啊,我已經長跪不起,淚流滿面……
編輯 魯渝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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