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天接到那個電話的時候,我正和兩個老板朋友喝酒喝到下半場。電話那頭的聲音是我高中的一個女同學華藍,說兩天后有個同學會,在某某度假村。“老同學,大家十多年沒聚過了,你一定要來哦。”
兩個朋友都聽見了。張老板笑嘻嘻地說:“同學會?好啊,同學會,拆散一對是一對!”趙老板比我們年長不少,明顯喝高了,拉住老張絮絮叨叨地說:“老子以前還在給人打工的時候就去了一次同學會。這么多年不叫我,那次怎么就記起了?是因為我替公司老總出席了一個重要會議,跟一幫石油、電信的老板坐一起,上了電視,露了回臉……”
我連忙起身走到外面接聽電話。這十多年,我和華藍一直保持著聯系。坦白地說,我原來喜歡過她。但那個時候,早戀是嚴重錯誤,我們也一直以朋友相處。
我高中時代的記憶并不好。像我這樣家世不突出,成績不突出、性格也不突出的學生注定是沉默的背景。
后來踏上社會,混了好些年才時來運轉。現在我開著一個小廣告公司,一個月下來純收入大概在五萬到十萬之間。不過大概是高中時期壓抑太久,我還是不習慣成為焦點。我姨夫(他也是個老板,我開公司他出了不少力)總笑我沒個老板樣。我先前連車都沒有買,被念叨了好久,不久前才置了一輛。本來是想買標志307,便宜,后來在姨夫慫恿下還是選了捷豹XJ6L。
我想了想,決定去這次同學會。我好歹混出個樣子了,比上不足比下絕對有余。更重要的,是我想看看畢業后一直沒有見過面的華藍。十多年的歲月,有沒有改變當年的清純女生。
我接完電話回到酒桌上,趙老板還一個勁地嚷嚷:“沒意思!真他媽沒意思啊!”
二
到了那天,我按約好的去接華藍。到了她住的小區,我沒有把車開進去。因為一些車把車道占了,我對自己的車技實在缺乏信心,怕開進去和別的車擦掛什么的(最怕在狹窄的停車場倒車)。于是我把車停在小區的背街里。
打過電話,華藍下來了,和她一起的還有三個同學,張綱、李譽娟、王冰。張綱這小子一標準成功人士裝扮,去度假村也穿得像隨時可以進會議室。他和李譽娟快結婚了,很親密。王冰結婚了,老公不讓去工作。華藍在一家公司做公關部主任,外表沒有太大變化,只是更有女人味了。
問到我的情況,我只說在廣告公司上班。李譽娟追問職位,我隨口就說,打雜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當時就冷場了,華藍淡淡地接了句:“也是不錯了。”
張綱過去把車開過來,是輛標志307,他老婆坐了副駕,王冰坐了后座。我正準備請華藍坐我的車,卻看見她頭也不回地坐到了王冰的旁邊。
這時候張綱發話了:“呦,你看我這車坐不下了。要不麻煩你自己坐車去?”就算是出租車后座也能擠下三人,何況標志307!我沒說話,只看著華藍,她早扭頭和王冰聊天去了。
我只能退兩步,看著他們離開。回到自己車上,開著車轉悠,我氣得不想去了。華藍卻打電話問我怎么還不到,我也不想顯得自己小氣,只好掉頭到度假村。在停車場看到張綱的307旁邊有空位,我便把車停了過去。
三
大家已經在餐廳吃飯了,人真是不少,居然還有把孩子帶來的。小孩吵鬧不停。
華藍一看見我就招呼我坐到她旁邊,大概她考慮我在高中人緣不好,沒人招呼我。我看到同一桌的張綱兩口子一邊私語一邊望著我笑。
張綱“關切”地問我:“你坐什么車來的啊?有空調吧?”
我笑著說:“我走路來的,你們久等了,真是對不住。”
張綱又說:“不用對不起,不是華美女叫你,我都差點忘了,你看,菜都吃得差不多了,你要加什么菜?”
我也很客氣地說:“謝謝,不用了,我來也不是像你一樣只是為了吃飯。”
華藍不愧是搞公關的,就在這火快要燒起來的時候,來打了圓場。我便不再說話,只看大家聊天。從他們的談話中,我得知張同學混得風生水起,在一個大的物流公司任職,一年十幾萬吧。他不忘大家同學一場,揮臂一呼,組織了這次同學會,并且慷慨承諾50%的費用。當時我們一共有25人到場,每人320元的消費,一共是8000元,張承擔了4000,余下每個人174元。
大家正在稱贊張某人年少有為,順帶稱贊未來張太太漂亮不減當年,張綱又沖我大聲說:“對了,你還沒交錢呢!”于是,我成了大家注目的焦點,那眼神看得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長得像跑堂的了。
這一陣混亂剛過,我們這桌又有人站起來說,我們十幾年沒見了,不如大家都來說說自己的經歷。下面有人說好,有人說無聊。我看了,說好的,都是成功人士模樣的;說無聊的,看上去都有些落寞。
張綱是第一個演講的,說得自己文可安邦,武可定國一樣。說完,下面居然還有零星的掌聲。然后接著是甲乙丙丁上臺表演,有人滔滔不絕,有人“簡明扼要”。
我最終沒有上臺,不是我玩深沉,事實上輪到我的時候,已經是最后一名。而張大英雄已經再次站起來開始了總結。在華藍的提醒下,張綱不過對著我大手一揮,繼續口若懸河,李譽娟很默契地配上畫外音:“陳東嘛,我知道的,他現在是在一個廣告公司做保潔工作。”
好啊,直接變清潔工了。華藍倒說了句:“別人是后續服務。”可惜她的聲音太小了。我再次成功分流了大家的視線,連臺上說得最簡明扼要的那位都挺了挺腰桿。
四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同學會都是這樣,吃飯、K歌,然后就是打牌。
我一個人到露臺上吹風。華藍出來了。
她勸我不要和張斗氣,說他現在是春風得意時期,讓我心態平和點,不要有嫉妒的心理,更不能仇富。還安慰我說遲早我也會有像他那樣的時候。
我啼笑皆非,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和她糾纏,就說到了以前讀書的事情。而張同學和另一個人的出現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我習慣性地禮節性地笑著向他們兩個點了點頭。立刻,我發現自己這種做法與白癡無異——他們白了我一眼過后,自顧自走開了,似乎在討論誰的小舅子的工作。
我與華藍只好回到屋里,華藍回到屋里以后疾步離我而去。我心里有點涼。女人可以在私下與任何一個無權無勢的男人做朋友,但在公共場合里,她們更多的是希望與這種男人保持一定距離,以免公眾把兩人劃歸到同一類型。
大概五分鐘之后,我被坐在角落里的兩位女同學發現,非要和我打斗地主。可能是怕我嫌玩得太大吧,王冰還關切地問我打五元對我來說會不會太大了。我笑笑說,還可以吧。
放眼看去,大家都斗牌斗得不亦樂乎,而李譽娟似乎是最忙的一個。她游走于各個桌臺之間,這里指點一下,那里說兩句,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派頭,就連躲在角落里的我們也沒能幸免。開始她只是在王冰的身后看,在一局牌打完之后,她用很夸張的口氣驚呼:“你們居然打五元,好無聊哦。”
我倒沒什么,只看見其他兩人的臉一下子變得很紅。王冰訕訕地說:“我們不會玩,練習一下罷了。”另一個人馬上附和。
李譽娟似乎一下子變得很有愛心,在旁邊教起王冰怎么玩,卻連累別人連輸了很多把。王冰也有點煩了,就說:“要不你也來玩兩把。”李譽娟聽懂了,不過她回答很精彩:“我和老公平時都玩五十元一局的,這個我不太適應。”說完就往人多的那邊去了。托她的福,這兩位女士沒興趣再玩下去了。
五
沒想到接下來還有烤羊肉的活動。大家不明顯地分坐成了兩堆人。
數量較少的那堆人團結在張同學身邊,談的是資金、社交、天下大事等高尚話題,而數量多的那群人則在爭論晚上的幾個牌局。
我埋頭苦吃,烤肉味道還不錯。度假村的領班卻過來了,問我某某車是不是我的,想請我挪一下車位。當我坐進自己那輛捷豹,我又感到了眾多目光。是嫉妒還是疑惑?看一眼精英階層,他們一直談笑風生,投入得沒人回頭。
等我再回到烤肉的地方,居然有人起身相迎了。一個女同學似乎緊張兮兮地問我:“那車是不是你的?”我點點頭。她又追問:“那怎么說你是干保潔的?”我覺得周圍的人都在豎起耳朵聽,我說:“這可不是我說的。”她笑了一下:“看不出你還藏得挺深呢。”
我正不知道該怎么說,就有人來解圍了。有人來敬酒,同時也有人幫我擋酒:“陳東少喝點,明天還要開車呢。”鬼都知道明天開車和今晚喝酒沒啥關聯,但是敬酒的人看我不想喝也就嘿嘿一笑不說什么了。
精英們終于發現我們這邊氣氛變了。張綱搖搖晃晃地過來問我,明天回去要不要他捎帶我一程,“看你文文弱弱,別走不回去了。”
馬上有人搶著回答:“陳東的車就在那邊,人家逗我們玩呢。他可是大廣告公司的老板……”托她的福,我那才二十幾號人的公司搖身一變成了大公司了。
我知道自己已經成了多數人還擊少數人的有力武器。我只笑著問了一句:“你的車不是只能坐四個人嗎?”張同學勉強地笑了一下,然后目不斜視地眺望遠方作沉思狀。李譽娟一副面子掛不住的樣子,沒和她引以為傲的鉆石老公再說話。
一直和張綱一處的某同學突然冒了出來,擠到我身邊努力和我攀談,主要是想推薦他小舅子到我公司。又說我不夠意思,起哄要我請大家吃飯……
不管怎么說,這熱鬧到不堪的一天終于結束了。回房間之前,華藍終于得空問我:“你干嘛要說自己是打雜的!”我笑著說:“我不會設計,也不會文案,不就是個打雜的嗎?”她的眼睛里閃過復雜的神情。
關上門,我躺在174元一晚的房間,有種亢奮后的虛脫感,可是睡得并不沉。一張一張不斷變換神色的臉走馬燈一樣在眼前晃過。
這一次,不知會是多少人最后的同學會。
編輯宋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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