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還沒有到生命只剩下回憶的年齡,我一邊戀戀不舍地回首,一邊沾沾自喜地前瞻。惟獨冷漠地面對今日。這是怎樣的可悲。回到家里看著母親疲倦煩躁卻滿是容忍的面容,心疼不已但是緘默。我是她雙手種出的麥子,我怎么忍心告訴她我真的想離開了,我真的不想再去學校了,我常常不做作業,我夜夜在鎖了書房門之后從來不會看書,我只是關掉燈,推開窗戶,坐在七樓的窗臺上一根一根地抽煙。我常常深夜不想回家,無法忍受專斷的家庭,我寧愿選擇自殺作為反抗。那個春天我在花園高大喬木下面待過很久,一地的眼淚。城市里許多我十五年了都沒有到過的小街小巷在那段日子被我一一踩過。也曾經在最糟糕的夜晚放學不回家,我深愛的人把我攬在肩膀上無聲哭泣,寧愿回家之后挨罵也不想走。我熱愛這個黑暗中的城市,我坐在窗臺上,凝望在我腳下匍匐行走的人們,疲倦而匆忙。還有星辰一樣的燈光綿延到黑暗深處。天色漸晚。在那些夜里,我總是覺得自己像一個年輕的王,穿著華美的袍,站在懸崖上歌泣。腳下有眾多的子民,都是自己的影子,天真的落寞的善良的罪惡的。像是一場紙醉金迷的盛大演出,靈魂飄沒。
可是我今天以晦澀的口吻把他們展示到紙上的時候,記錄變得蒼白無力。那些花朵一樣搖曳的過去,像時光一樣沒有辦法庫存。
我看著我自己,心疼如刀割。那個張揚的孩子哪里去了,本來可以不用這么快長大的。我看著自己十六歲就開始衰老的頭腦,悲憤,非常的悲憤。我想揪住時光的衣領一拳打死他。我感覺我身處蜂擁向前追趕幸福理想金錢洋房小車美女的趨之若鶩的人群之中,夾在中間被踉踉蹌蹌趔趔趄趄地推著打著擠著撞著帶向前去,他們都精神飽滿興致勃勃地在橫流的物欲之中堅定向前追趕。我不要。我還遺忘了一個背包在后面,那里面裝著我的玩具和食物。我要回去拿……我一定要回去拿。我會逆流而退的。這是我的一個理想,我無數次夢見一個逆著人群行走的人,臉上刻著決絕與妥協并存的堅定和猶豫。一直在行走,他的理想是要么找到世界的起點,要么毀滅在宇宙的盡頭。
卡夫卡說,真的道路與其說是用來供人行走的,不如說是用來絆人的。
我在荒蕪的風中迷惘地尋找星辰的方向,疲憊昂奮又停不下來。創世之初的洪荒從神話和經書中涌來。我站在島中央急切地張望,可是天空之上的黑色颶風沉沉地壓下來。但是我依舊相信,我像耶和華一樣仁慈地相信,我們作為有思維的生物是上帝的杰作,在黑色的天地之外有著明媚的雪原和祥和的村莊。我們終將作為一個光榮的傷疤裝點歷史,然后被后人輕輕摩挲。我們只是在經歷一個生命的夢境,渾濁得像是處在絕路,但是在太陽醒來并開始用他的眼淚澆灌這片皸裂的土地之時,一切都將重新開始。就像那部戛納電影的對白:“是的幻想,我們缺少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