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誰知道青蛙的憂傷

1

李粒粒一再地強調，那場會面僅僅需要占用我半小時的時間，而我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在她給我暗示時大喝一聲“再見”而己。如果我同意的話，她會在事后支付我50元人民幣作為酬勞，并且贈我一只由她親手縫制的坐墊。

要知道，在這個冬天的校園，50塊錢可以微不足道，但一只坐墊是多么彌足珍貴！你想躲開木板凳的冰冷嗎？你想占據小禮堂最有利的地形嗎？你務必要有一個坐墊。

2

周末下午，我和李粒粒準時出現在桃李蹊。遠遠地，蹊里已經有一個人在等著了。這時李粒粒就兩手挎住我胳膊，像猴子一樣蕩起了秋千，并確信我倆的形象足夠猥瑣足夠狎昵以后，才信步朝那人走去。

于是我目睹了一場心碎的全過程。那男生的表情由起初的心花怒放變成了后來的肝腸寸斷，可是李粒粒還不肯放過他。

“這是我新男友！”李粒粒表情傲慢，“怎么樣，比你強吧？”李粒粒大用拇指指向我，小臉一揚，揚出一臉貨真價實的匪氣來。

那男生忍得滿額青筋，可語氣卻是十分軟弱：“粒粒，對不起，我不應該辜負你。粒粒，我……”

李粒粒已經不耐煩了，她白了我一眼，我馬上條件反射地大聲說：“再見！祝你好運！”然后我就和李粒粒勾肩搭背地走了。

3

走出很遠，李粒粒回過神來，她開始翻她的大包。她拿出一張嶄新的50元紙幣，可卻瞪圓了她的眼珠：“不對！你剛剛說的是什么？”

“再見，祝你好運。”

“哼！錯了！你不能得到這50塊了。”

“錯了？”

“是的，你應該只說再見，不應該說祝你好運。”

“哎，我多說四個字應該獎勵我才對，干嗎扣我錢啊？”

李粒粒冷笑了一聲，毅然決然地把錢放回自己的大衣口袋：“所有的豬頭都不應該得到好運！你竟然祝他好運！你很愚蠢，我對你的服務不滿意，所以我決定不付錢了！”

她揚長而去。雪忽然下大了，砸了我一頭一臉，我打了個閃電般的大哆嗦。

4

那個哆嗦以后我就感冒了，低八度的聲音伴著高八度的發燒，成了那年冬天最折磨我的事情。我開始不停地光顧醫院，拔掉點滴的針頭就往各個考研沖刺班跑，我竟然忘記了李粒粒還欠我一個坐墊的事。

在雪下得最大的一個上午，我去文科樓聽課，這時候我遇見了李粒粒。

她的黑色羽絨服、白色圍巾以及腳上那雙黃色的靴子，使很多人以為校園里來了只皇帝企鵝。

連續五天的大雪，路邊積下了厚厚的冰，企鵝專門在冰上走，魚雷一樣沖過來。然后，她把一個口袋塞在我懷里，一句話沒說就溜走了。三分鐘后，我聽到身后砰的一聲巨響，然后是一聲震耳欲聾的“哎喲”。

有人摔倒了……我有點興災樂禍地笑了，沒回頭。

在教室里我打開那個袋子，那袋子里放著一只厚厚的坐墊和一張嶄新的50元。坐墊上有許多米老鼠圖案，并且還留了一個豁口，李粒粒在豁口處貼了張字條：“此處可以打開，臟時便于拆洗。”

5

那是夏天，我在校外湖邊練習游泳，我已經練習了很久，可要命的是我的泳姿一直也沒優雅起來。傍晚的時候，人多了起來，我擔心我的亂撲騰會引起嘲笑，打算回去。

就在這時，遠遠地聽到湖水里有人喊救命，我沒多想就跳進水里救人。可是，還沒有靠近目標我的腳就抽筋了，我開始往下沉。在掙扎中，我嗆了一大口水。

最終是那個喊救命的人把我拉上岸，這是一位圓鼻子圓眼睛的女生，她關切地問我：“你想吐嗎？”

于是我就吐了，很多的水從我的嘴巴和鼻子里流出來，全部被一只玻璃瓶接住。我看到一只黑色的大蝌蚪從我鼻子眼里竄出來，歡蹦亂跳地落在那玻璃瓶里。

“謝謝，你是第五個幫我捉蝌蚪的人！”她快樂地說。

“你無聊不無聊啊你？”我被激怒了。

“我……我也想看你們救人的樣子……”

“你拿別人的同情心捉蝌蚪，你這種人，齷齪。”

“可我自己不敢捉，我害怕！”

“咦，這就奇怪了，害怕你干嗎還拿著這大瓶子！”

“因為我喜歡小青蛙！”

她急起來了，就地跳腳。她說話沒什么邏輯，罵人也同樣沒邏輯，比如她這樣罵我：“你這個沒有幽默感的臭男人，花癡！”

“罵男人不能用花癡這個詞，小妹妹。”我站起來，“為了教育你這種沒禮貌的人，我決定把這只蝌蚪放了。”我搶過瓶子。

“不可以！”她大叫著。在某一瞬間，我忽然覺得手背一陣巨痛，瓶子被奪走了，李粒粒跳進水里游跑了。

而我手背上留下兩排清晰的牙印。

6

一個月后李粒粒又來找我，她懇求我幫助她氣氣那個甩了她的負心漢。她手里拿著瓶子，里面有一只碧綠的小青蛙。“送給你的。”她討好我，“這是你幫我捉的蝌蚪，長大了。”

“你怎么肯定這只就是我幫你捉的？”

她支吾了半天，說：“我不告訴你！”

“那你還是自己去氣人吧，關我什么事！”

“那好，這樣，我給你50塊錢，我還可以再給你做一個坐墊。我知道你沒有坐墊。好遜喔，沒有人關心你。”她翹起鼻子諷刺我。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本文最初的行動。

可是，在扮演了她的新男友之后，她卻因為我多說了四個字而和我一拍兩散。再見面直到那個大雪天，米老鼠坐墊和50塊錢的出現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7

考試結束后，我和李粒粒一起去吃了一頓自助火鍋。火鍋是48元一位，李粒粒用50塊請我，我用50塊請她，我們還多出4塊錢，每人買了一只麥當勞甜筒。

我想這也許是我一生里為數不多的一頓快樂晚餐，這是真真正正的快樂，因為我是和這樣一位有趣的女生在一起。而不久以后，我就要畢業了，我將和我的女朋友一起離開學校，可能再也不會回來。

李粒粒忽然跟我說：“我想把青蛙放掉。”

“為什么呢，你不是喜歡青蛙嗎？”

“實話說，它不是你幫我捉的那一只，你幫我捉的那一只死掉了。我一直把你那一只單獨放在一個瓶子里，天天看著，可是它卻死掉了，真奇怪！”

“可是，現在這只養了這么久，放掉多可惜啊。”

“不行，要放掉！青蛙知道我太多的秘密！從它是一只蝌蚪時開始！”

“你有什么秘密？”

“我不會告訴你的。”

“那我也不會告訴你我的秘密。”

“但我知道你的秘密。”

“我也知道你的秘密。”

我輕輕地說，看著面前有黑寶石一樣眼睛的女孩，這雙眼睛能看穿我的秘密嗎？應該能吧。我的秘密是從去年夏天那兩排整齊的牙印開始的，她的秘密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是從一只坐墊開始的嗎？

她不肯說，我也不說，我們一起守住了共同的秘密。時間馬上就會過去，七月時我會和李粒粒見最后一面，那時我們會把青蛙放回湖里。然后，我就會和可愛的李粒粒說再會。

青蛙也許會在湖邊唱歌，那將是關于年輕和憂傷的歌。在那些歌曲里，有我和一個名叫李粒粒的女孩彼此明白卻最終沒有開始的戀愛故事，它將永遠是一個碧綠碧綠的秘密。

（潘樹聲摘自《黃金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