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開晉(著名評論家、山東大學文學院教授)
詩人牟心海的成就是突出的,他的詩作之所以能受到不同年齡段的讀者的認可與歡迎,這與他走了一條傳統文化與西方現代文化相結合的道路分不開。他注意吸收西方現代文化的有益的營養,并融會貫通,滲入到自己的藝術創作中。當然,他最初的詩作,中西方文化的融合并未達到比較完善的地步,兩者的痕跡都較明顯。如早期的《情海集》、《風采集》、《杜鵑詩集》等,傳統文化的影響更深一些;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夢的露珠》、《絲路夢幻的尋覓》,便增加了一些新的藝術素質,對詩歌意象的創造更為鮮明;而《太陽雨》、《空曠也是宇宙》,便是現代味很濃的以象征、隱喻、超現實的夢幻等藝術手法為主的詩作了。
我想心海同志多年也是在探求一種詩歌創作的思想系統,以拓展他的藝術想象力,那就是追求詩人的主體精神與宇宙客體萬象的一致,追求內宇宙(心靈的隱秘與廣闊的思維空間)與外宇宙(無盡的大千世界)的交融。這一傾向在他出版的其他詩集中已見端倪,但還比較簡略和直露。到了《太陽雨》,已有了明顯的脈絡,詩人已力圖達到使自己的喜怒哀樂融入廣大的時空轉換中,如這樣的句子:“天是個憂愁的空間/天也是個喜悅的時間/偏偏又都同時裝進心里/構筑了時張時縮的心靈宇宙”,“我一身潮濕 那是雨水/我一身燦爛 那是陽光”,是頗具宇宙意識的。但是,相對來說,還是主體與客體的初匯階段,尚未升華到人們所渴慕的那種“天人合一”境界。而這本《空曠也是宇宙》,我認為就有了一種質的飛躍,即詩人已盡力擺脫一些世俗的感觸的意象選擇,也可說似有一種“徹悟”,使自己的“內宇宙”和“外宇宙”的撞擊、熔化達到更為和諧的境地。詩人藝術地觀照和把握客體世界的方式,已走向了一種知性的純正。即便是常見的事物,也都經過詩人心靈的轉換,使之變形為詩人知性和感情的“場”,成為一種載體。至此,讀者已不再關心這客體物象的外部形態和現實的運動方式,而是被詩人心靈的感情所吸引。我想詩人這幾年的苦思并沒有白費。他確實進入到一個新的藝術境地。
到了新世紀出版的長詩集《身影》,則可以說,詩人已找到了一個中西文化相融合的切入點,二者的結合似達到了比較和諧一致的地步。有評論家稱,心海走了一條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和超現實主義——又回歸到一種憂患的、具有突破性的新現實主義的創作道路,有一定道理。但我認為,特別應該說明的是,他最后并非又回歸到統稱的“現實主義”,而是一種螺旋式地上升和藝術上的逐漸蛻變。他這種蛻變,在這個時期的同齡段詩人中具有典型意義,他也是很有代表性的一位。
張同吾(著名評論家、中國詩歌學會秘書長)
詩人牟心海的詩集《絲路夢幻的尋覓》是一部專題性的詩作薈萃,雖然心海是平和而穩健的,他的情愫卻是夢的彩虹,以其歷久彌新的美妙飄動在廣闊的心之海上,這才是詩人氣質和詩人稟賦。心海用醒著的眼睛去看醒著的歷史,以文化流變的眼光來看歷史真容,便能較為靈動地捕捉詩的靈感。站在黃帝陵前,便把流動的歷史長河濃縮在眼前感到“不變的空氣和透明的水溶著歷史的文字/人間的歡樂和痛苦架起日月”(《始祖之靈》)“張騫就這樣推著命運的車子/碾壓著萌發的綠色/人生的沙漠/愛情摻拌著死亡/追求的流動/澆溶這雪與水的混沌”(《不曾忘記》)。是的,對歷史的再認識是個永無終極的時間過程。
心海就是這樣,這本詩集較之從前的作品更精約更凝煉了,這不是化豐富為簡單,而是更為概括,更有內涵。他把藝術和美學的多解的世界呈現在我們面前,讓我們調動自己的人生體驗與情感經驗,開拓和深化自己的思維路向。在心海的詩里有著很強烈的人格化意蘊,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是有生命力的,才能幻化為詩的歡歌與悲泣。當然,我并不認為心海的詩每篇都是上乘之作,都有著新鮮的美學發現。
朱先樹(著名評論家、《詩刊》編委)
每一個詩人的創作經歷也許都是并不相同的。年歲稍長的,經歷和閱歷豐富了,由于要表現的內容增多,他們會不滿足于淺薄的抒情,而更重于形與質的表現,這類創作接近現實,有實在感。及至中年之后,思想認識更成熟起來,他們會更忠實自己的生命感悟,對現實、歷史、人生進行綜合的過濾與提純,這時的作品就可能會更顯出一種深刻而全面的特點來。詩人牟心海的創作體現出這個特點,從他新寫成的詩集《太陽雨》中,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詩人的確在改變著自己,他在努力探索著新的詩路,希圖在自己的創作過程中能達到一種新的境界,我認為詩人的努力是取得了一定成功的。
在《太陽雨》這部詩集里,并沒有對客觀現實作記敘或實踐性的描寫,但也不是單薄膚淺的情緒抒發,而是重在對現實人生作心靈的感悟。這部詩集里的作品的一個主調則是表現自然、社會人生的繁復與矛盾,從而表現自己的生命感悟,以引起讀者的深沉思索與品味。從藝術表現手法上也是有一些新特點的,這里并沒有客觀的實錄與記敘,而是重在對客觀事物刺激所引發的主觀感受的表現,這就更顯得集中、抽象和概括,因而也更顯出一種深沉與深刻。在意象選擇和表現上,有暗示、比喻與象征,有獨到的藝術思考和詩藝處理。如《冰雕在相思》、《她往樹上纏持純潔》等寫那種如夢如幻的現實與理想的境界,都是寫得頗有韻味的。我們從這些作品中的構思,意象選取,表達手段,以及語言方式等,的確可以看出作者這種有意識的對詩藝的探索和對自己的超越。
呂 進(著名評論家、西南大學教授、原中國新詩研究所所長)
作為一位資深的詩人,我認為,你的很突出的特點是永不停步。對于詩壇的一新詩人和新現象,你總是注意去觀察,努力去理解,從來不去輕易地否定比我們年輕的一代的新開拓和嘗試。你在創作實踐上也體現出這個特點。在《牟心海短詩選》中的詩就很有現代味。也給讀者留下廣闊的空間和思考的余地,現代詩的表現方法與傳統寫法是有著很大區別的。還有一首印象深刻的詩,就是那首《樹 會走路》。讀了之后好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這意象給人的是一種多解的意義,它可以調動讀者能動性,圍繞樹這個中心意象步步展開,通過擬人、想象、通感和聯覺的辦法,使這首生氣勃勃的詩意義深刻,聯想多多,它說明什么?對現代詩一般不這么提出問題,讀者只會領會。作為你這樣年齡的詩人,能這樣去寫,不經過一番自我學習自我改造是達不到的。無論從詩的觀念到表現手法;還是從語言的使用到意象的營造,都是很新的。對于同代人來說你確實是個“個案”,盡管詩不能完全用年齡去劃分(社會上流行著完全按年齡去給詩分類也是不科學的),畢竟年齡、時代對詩人還是有影響有局限的。你卻能沖出這個限制,這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你的這個特點非常令人佩服。我以為,正是這種對詩歌發展的歷史眼光和辯證思考,給你的詩歌帶來了青春。
張洪波(著名詩人、評論家)
我更喜愛《空曠也是宇宙》,從這一本所關注的東西,可看出一種寬大的胸襟。現在有許多詩人的詩寫得越來越小氣,越來越沒有胸懷,氣脈不通,又如何讓人接近?
“感覺蝙蝠的感覺”,這個意象是新鮮的,而“霧中伸過一只手”,沒有經歷的人難以想象出來,空曠宇宙中身心的追求是這么強烈,在含蓄中呈現真率,它要求要有相當的寫作技巧,這不是那么容易。讀您《寒風把河流的體溫揮霍殆盡》(這個題目就很吸引我),《放牧幼小的生命變幻著蛻眠》等詩時,我想象著詩人的心境,這種寫作心境讓人羨慕,它不雜亂,無功利性,詩的生出又帶有純美的味道,當然它并不是純美的,它還有人生羽翼蒼硬的影子,那是另一種叫人心動的東西。我也不太同意有的同志說,有些句子不免顯得抽象,而缺乏鮮活的靈動性。相反,我倒以為您的詩是靈動的,鮮活的。句子有些抽象也沒什么,別忘了,我們還有許多讀者不會抽象閱讀,等他們學會了這樣的閱讀還愁沒有共鳴者嗎?您在“后記”中有一節談感覺的話,我覺得這段話十分重要,在我們身邊,有太多的沒有感覺的人在寫詩,這真是荒唐,可以想象,沒有感覺的詩人會是個什么樣的詩人?而研究一個詩人的時候,也是離不開對詩人感覺品級的研究的。我說的感覺品級已把感覺分出不同級差了,不知這樣是否對?讀了您的詩,我更多地在想,驗證一個詩人,并不能只是看他年輕時的寫作。一個優秀的詩人是到了年紀大一些的時候,仍能寫出新鮮的詩來,仍能“進入燃燒的宇宙”,“有”心靈的藝火。那樣的感覺,那是最為珍貴的屬于詩的東西。
高平(著名詩人、原甘肅省作協主席)
我在讀完了《牟心海短詩選》后,掩卷望天,心掀熱浪。頭一首詩《樹 會走路》就把我吸引了,它遠不止是想象奇特,構思精巧,而是平息, 深不見底的杰作。你寫樹葉“紛紛落下”,你“坐在這樹下思索著/接受樹葉的敲打”,你也被打成了一片樹葉,你笑了,“笑醒了世界”,把世界笑綠了,這綠向著遠方走去。讀到這里,我不由得想到你這是釋迦牟尼式的菩提樹之下之悟,變黃的樹葉敲在你的頭頂上又變成了綠的,世界上一切不美好的東西還會變得美好。你的綠象征著和平、幸福,應是人類的歸宿。這不是那種廉價的樂觀主義,是經過了敲打和思索,通過了覺悟和擴散的信念。真好!此類詩可有這樣寫的么?《雨中孤行》也相當深刻。像《望》,你寫倒置的小樹遮擋了視線,調轉角度的意象使用,寓意著生活的哲理。
你的腦袋感覺確實很“靈”,你的感受絕對是“詩”的,你的詩也就當然是不俗的。像《太陽雨》,“我一身潮濕 那是雨水/我一身燦爛 那是陽光”,勾勒了充滿矛盾的世界,形象了充滿人生的矛盾。你的詩中有些句子可稱詩眼。如“無聲是蘊涵/等待不是寂滅”(《獨處》),“因為謝絕陽光/才挺身而出”(《窗簾》)……等等。這本短詩,論題材,與時事無涉,離現實較遠,但它距人生很近,貼近著讀者的心靈,它的生命力可能更為久遠。
梁小斌(著名詩人、評論家)
觀詩人牟心海向天空望去,他看到了什么呢?他說:“遠處,張起一具大網掛在天上,長在地上,白天鵝養傷的家園”。我被詩人言說,深深觸動。我記得北島曾經說過,生活為網,北島的這個“網”,是關于我們生活的隱喻,他實際上是在說,生活如同什么。而牟心海卻說:天,也在網內,與我們習慣上的說法“天如同網”是有一些區別的。
我認為,牟心海的詩歌精神洋溢著一種不倦的探索志向,至少從哲思層面上把我們目前的詩質思維定勢向前推進了一步。牟心海的詩歌語言目前還談不上是“新銳”,但這并不能阻擋他在蒼穹下面長途跋涉的雄心。多少詩篇,從中可以窺見,詩人的靈魂想在某一處棲息,但詩人心念一想,此處還不是最后棲息地,他還得往前走。
“天,也在網內”,詩人似乎要掙脫宿命的羈絆,因為天,也被網深深地縛住了手腳。能看到這一點,實屬不易。從字面上看,牟心海啟向了一個終極的天的世界,背后還有一個存在。“天,也在網內”匹配之處,首先并不存在于牟心海先生對天外天又說了些什么,詩人的要旨是他對天的驚奇,而不是關于“天”又得出了什么新的結論。先生是一位懂得驚奇的人,并適當地保存著它。
這個世界上的詩人們都在想把網做的大一點,越大越好,然后謊稱他不是漁民,網不是他做的。我們現在所缺乏的是詩人最起碼的驚奇感。結論大于驚奇,以不動腦筋,以拋棄隱喻,以還原世界冷酷的真相為己任,卻好像把世界說得越壞,越能睡得著。但我猜測,牟心海先生是長于失眠的詩人,他只是真誠地希望,在天之外,不要再有什么網,語言當到信任為止。
郁 蔥(著名詩人、《詩選刊》主編)
面對牟心海兄的詩集《身影》的原稿,我曾經思考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我實在懷疑自己是否有能力為這樣一部厚重的詩集作序——雖然它與我內心對詩的期待極為吻合。這不是一部讓你讀起來輕松愉快、賞心悅目的詩集,這是一本凝重的、思想著的書。讀過第一遍之后,我曾寫下九個字:大詩意、大氣勢、大境界。這張稿紙至今還放在我的案頭。
最近,我經常與詩友們在一起探討21世紀中國新詩發展問題,如果詩人們能以他們的情懷關注現實、自然和人類自身的命運,由“邊緣化”重返話語中心,由“不在場”轉變為積極參加生活現實和精神現實的大事件,由“失語”變為積極言說,即進行一種現實的、現世的、深刻的、此時此地的寫作,把自己的愛、智慧、思想、情感、祥和,我們感受中的至善至美傾注到詩中,使自己和自己的詩成為精神現實的一部分,那么現實也就無法怠慢詩人。當然,這也包括內斂和沉潛。如果你內斂和沉潛的更大范圍的語境中,使個體化體現有了公眾性,如果詩人們都活躍在人類現實的精神生活之中,使詩歌成為鐘聲和燈塔,詩歌就會當然的崛起。理性過重會損失詩的肌質,但詩絕對不能沒有意義,像我們經常讀到的讓人痛苦的那些分行文字。而心海兄的詩,恰恰在我們最期待的那些“點”上給了我們震撼。
透過現實感和歷史感來表達自己的人文關懷,從一開始便站在智性的凌空的高度,使每首詩都具有深邃的理智的思考,使每一首詩都能觸摸到一個堅硬的核,是心海先生詩的一個顯著特點。詩人的這部詩集充盈著關注現實的濃密氣息。他的詩是特定的現實的產物,呈現出對社會文化變革所作出的敏銳的反映,其實寫詩最重要的僅僅是兩點:感受能力和表達能力。心海先生詩中時時透出他敏銳的藝術感受力,獨到的藝術想象力和他非凡的表達能力,常常迸出讓人震撼的心靈雷聲,直抵讀者心靈的最深處。他的詩渾厚、大氣,展示了人類的苦難、掙扎、超越和追尋。
毫無疑問,我們面對的是一個高峰,對于詩人自身,對于整個詩壇,《身影》都是一個高峰。這個高大的影子矗立在遼東大地上,使一切虛飾、艱澀、矯情忘而卻步。詩人告訴了詩壇什么叫做意義,什么叫做理性,什么叫做思想,什么叫博大(我反復提到這個詞),這是我面對這部詩集時最為深刻的感受。
曉 雪(著名詩人、原云南省作協主席)
你不僅是一般地堅持不斷寫詩,而且是始終不滿足自己已有的成就,堅持不斷地探索追求,不斷地開拓創新,不斷地超越自己。你始終“追求的心理上不減”,你總是“謀略改變自己的過去”。看著你忙碌而不斷前進的身影,我常常想,要對你的創作道路、藝術成就和成功經驗,作比較準確的概括和中肯的評論,需要有一段時間作更系統深入的研究。
我很喜歡你的兒童詩集《夢的露珠》。你努力用兒童的眼睛觀察,用兒童的耳朵傾聽,用兒童的心靈感悟,用兒童的想象和語言來捕捉與表達靈感。如《傘》“撐開傘/造一個小天/把老天隔開/把雨絲斷開//撐開傘/造一塊云彩/把太陽隔開/把陰涼接來。”如《山》:“山是大海/不知是誰一口氣/把它吹綠了/綠的喧鬧/綠的波濤//山是大海/不知是誰一口氣/把它吹凝固/凝固的浪/凝固的潮。”這樣的詩,短小凝煉,簡潔樸素而又生動有趣,單純明朗而又耐人尋味。表達的是兒童的感受,兒童的想象,抒寫的是童年的企盼,童年的夢境。這是“夢的露珠”,也是大人和小孩都喜愛的通明亮麗的詩的珍珠。
從詩集《太陽雨》和《空曠也是宇宙》可以看出,你在自覺地努力“改變自己的過去”,在藝術探索的道路上跨出了一大步。這兩部詩集的詩,從藝術構思、表現手法到語言風格,都與你過去的作品有了明顯的很大的不同。你有意識地把自己的抒情從外部轉向內部,從客觀轉向主觀,從事物表象的描繪轉向心靈世界的提示,從明顯的意義轉向更深層的隱蔽的內容。你在努力創造一種“多角形的結晶體”,讓它“折射出多種色彩和光芒”。
長詩集《身影》顯然又代表了你創作道路上的又一次飛躍。集子里收的七部長詩,都不再著眼于一人一事,一景一物或一個片段的感情、點滴靈感的捕捉,而是以開闊的視野、雄大的氣魄寫關于人類命運、祖國前途和宇宙人生的大主題大題材。以新穎的構思和多彩的筆觸,抒發和表達著自己對自然、社會、歷史、宇宙、人生的獨特的生命體驗和深刻的哲理思考。郁蔥先生在《身影》序中說:“這是一本凝重的、思想著的書”,具有“大詩意、大氣勢、大境界。”這個評價,我認為是中肯的。
沈 奇(著名評論家、西安財經學院教授)
詩人的詩思已由虛空返回現實,有幾分失落的惆悵,更多的則是放達明澈的心境。正是這種落于平實而又不失反思的心境,構成了牟心海《太陽雨》和《空曠也是宇宙》兩部短詩集作品的基本語境。詩也漸轉換為深入生命、深入存在的深層思考,進而納入自然和宇宙意識的新座標,重構創作主體的精神空間和生命形態。由此,詩思的開闊也不斷拓展著表現域度的開闊,個在小我的低吟淺唱也漸轉變為大我的高視闊步,及至《身影》一集,在主題的開掘上,至少有三展:其一,批判性、質疑性思考的加強。這在《都市站立的語言與風的舞蹈》一詩中表現得尤為突出,“空腹的城打著聲聲飽嗝”;“高揚的欲望,搖碎了藍天”;“欺騙與諾言散發胭脂的香氣”等等,讓人驚異于曾經慣于在陽光與春色中游走的詩筆,如今也有了犀利的鋒芒。其二,對現代化、都市化的反省。作為曾經兩個不同經濟與文化時代的詩人,這種反省是特別深刻的,他們對中國式的現代化、都市化之弊病,可能看得更透徹,體會更深刻。“化了妝的笑容/感化不了情緒的僵硬”,“幾代人追求的夢幻/折磨著一顆顆幼小的心靈”,而“輕松脫為疲勞 失去記憶/辨認不出你與我/包房的秘密與大排檔的敝亮/交匯出一條起伏的熱線/今天的陰晴呼喚明天的時令/杯里照樣漂蕩著半個月亮”。有關現代化、都市化的反省,已成現代漢詩寫作中的一道主風景線,但由牟心海這一代詩人筆下寫出,則另具一種意味。那種愛不得又恨不得驚詫而又無奈的復雜情感,和由此生成的語感韻致,更是年輕一代詩人們無法替代的。其三,即是對自然元素的引進,這對牟心海這樣的詩人而言,是必然要發生的“美學事件”。他們畢竟懷揣過一個非常單純美好的精神世界,而無論是舊的現實還是新的現實,都一再使這種情懷失落而破碎,轉而借由自然的真善美來寄寓和托負,則成為一種必然的選擇。“聆聽大地的低鳴/收藏太陽的光芒”,這樣沉雄深厚的詩句出現在寫于世紀末的長詩《高原:神秘與神奇的澆鑄》中,代表著詩人的精神空間和思想境界,又有了一次高海拔的躍升。
思想觀念的轉換自然會帶來藝術觀念的轉換,在牟心海這里,這種轉換具體呈現為三個方面:其一,懸置觀念,著力于語言的表現和意象的營造。正是在這里,牟心海跨出了重要的步,詩意已超越了題旨,表現替代了表達,返回生活和生命的個體驗逐漸消解了社會學觀念的層層硬殼,詩中開始出現了許多的疑問意蘊,不再輕易滑落于一個明確的所指,由迷朦而沉郁而詩味漸深漸濃漸入佳境,可謂向現代詩性邁進了可貴的第一步。
其二,變流俗通行的“哲理詩”為具有個性化思辨意味的抒情詩。因為詩的本質正在于是邀約的互動而非明確的給予。我進而發現,其詩,也自然由單一的思路變為“多解的方程式”。
其三,由現實向超現實的過渡,“為社會和自然重新造型”。現實也不再是浮泛的現象或事件,而是滲透了歷史反思與超現實想象的精神質地。走向內心,走向自然,走向超越了狹隘的社會功利和地域文化,具有人類性和宇宙觀的人性深處,來探尋詩性生命意識的新境地——這樣的一種詩學理念,在其最新一集的《身影》中,得到了較為集中的體現。在這里,現代意識和現代審美意味正越來越上升為主導的支撐,并預示著更成熟的收獲的可能。
藍棣之(著名評論家、清華大學教授)
牟心海是優秀的詩人和藝術家,但他卻沒有詩人、藝術家通常表現出的那種“個性”和“脾氣”。他像柳樹一樣柔和,又像大海一樣寬容,他的個性不是張揚的,他的脾氣不是暴躁的,可是他隨時都用眼睛在觀察,用心在體悟。牟心海是一個很不像詩人、藝術家的詩人、藝術家。但他仍然不驕不矜,說話很少,待人誠懇,尊重有加。詩人、藝術家這個工作是很容易感染一些人生病態的,牟心海似乎也沒有。他好像是一位古典的現代人。
牟心海從事詩、書畫創作幾十年,他從中所總結出的藝術經驗,有幾點是很重要、很值得注意的,比如他認為:詩是感情的結晶,是多面結晶體,它用多面折射生活;詩是感覺精華的凝固,它伸出多種觸角,垂釣你的體驗;詩不是簡單的算術,一加一等于二,它是多解的方程式。藝術是一種感覺,藝術表達感情講一個感覺,找到這種感覺,就找到通向藝術的橋梁。感覺的生成是主觀對客觀的升華,不是客觀的對象的描寫。他認為自己得益于理論學習。例如,對前衛性的詩歌理論和藝術理論,都加以研究,從不放過。這里所列的幾條藝術經驗,直接突入藝術創作之核心,新穎而得要領,它可以使正在從事詩、畫創作的青年茅塞頓開,勝過讀好多本創作理論之類的厚部頭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