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碼頭（組詩）

小 傳 1969年12月生。濟南大學文學院教師。著有詩集、散文集、中短篇小說集和長篇小說多部，曾獲第三屆華文青年詩人獎、新世紀十佳女詩人獎和齊魯文學獎散文獎等。

蘆苞芙小溪

每天，蘆苞芙小溪緊挨木屋細長婉轉地吟唱

雖然附近的伊利湖覺得自己更重要

從我家到你家，蘆苞芙小溪應是唯一道路

我們把槳劃得既工整又對仗

早晨微雨只潤濕了野百合的草裙，可忽略不計

溪水被兩岸高大的楓樹林感動，永遠清涼

追日的夸父射日的后羿肯定沒到過美洲

新大陸的太陽也新，明亮得足以掩去前半生的悲傷

水中倒影跟外面那個同樣的好

木船正輕輕揭開河流的綢緞衣襟

聽，啄木鳥在工作，把樹干當成辦公桌

這里有著一種遠離政府的寂靜

滑翔的蜻蜒蝴蝶跟我一樣，有閑，沒有錢

伸手夠到釀造哲理的野葡萄，風把話留在早

紅的葉子上

蜜蜂在水邊的杜鵑花上做著禱告

它們并不勞動，只是想做做花間派

睡蓮開黃花，用英語講《金剛經》

把天空講得越來越藍了

好不容易繞過橫臥水面的朽木

一群在蓼草中隱居的野鴨又將木船阻擋！

湍流處，槳漂走，仰倒朝天大笑，看云在天上跑

整個美利堅都晃動了

到達溪水盡頭那個湖時已是黃昏

西天得了大獎，頒發一大個金獎章

剛繞過一個小島，天地銜接處就蓋了封印

月亮孤單的身影打動地球的芳心

螢火蟲也有國籍，燈油比中國的要多些

我們掉轉船頭回家，快快回家

家門口燃起火把，隱隱照著航程

淮揚菜已端上露臺，整個賓夕法尼亞流下了

口水

閣樓上

飛機呼哧呼哧地飛了15個小時

把我馱到這里

就是為了

讓我住進這木屋

最頂部的閣樓

就是為了

讓風吹開花布簾

露出朝南的狹小木窗

和窗框上栓掛的隔年的松果

使我透過窗玻璃

望見樹梢上的天空，深深的天空，大平原上

的天空

天空上月亮的背影

和西北方那顆豁了牙的小星

就是為了

讓我在這顆小星的保佑下

卸下身體里裝載的漢字

安然入睡

就是為了讓我夢見一朵花

開在屋頂

夢見蟋蟀躲在墻角

連夜把我的詩譯成英文

就是為了

讓我在蓬松的早晨

在烤玉米的香氣里

被熱情好客的牧羊犬

溫柔地舔醒

木屋

我說，這木屋有和氣的表情

煙囪把上蒼當信仰，上面罩一片白云

野蘋果每隔一會兒就親一下屋檐

為迎我這個外賓，你們把自由主義的草

共修剪了三茬

我說，這木屋適合青梅煮酒

露臺上的夏天已傾斜

風吹送話語，在對面河岸引起回響

血管里的奔流跟星空進行著交換

在這些溫馴的舊家具中，我感到踏實

我愿意把月亮當奶酪夾進面包當晚餐

只是擔心烤箱里的青玉米經高溫

會不會變手榴彈

我說，這木屋有福

屋前那棵老橡樹力氣巨大，讓風改了方向

屋后小河的呼吸

加重了一叢叢野花的妄想

這木屋周圍可刀耕火種

耕地也是田字格，只不過上面寫字母

如果種豆角，讓它們扭著彎曲細長的腰肢

爬上玉米秸稈

那該多么像我的故鄉

這里，離我那紙疊的愛情十萬八千里

我快樂，洗衣機里笑盈盈的肥皂泡也快樂

浴巾有一點點困倦

舊衣裳慶幸自己當了晚禮服

我說，這木屋是宅邸，是王府

墻是粗糙楓木，樓梯直接用有斑痕的白樺樹干

生銹的釘子歪得多么可愛！

草叢里的拖拉機

一輛廢棄的紅色拖拉機

在草叢里臥眠

把水碼頭鎮的晌午壓出了一個彎

它趴在大地上

仿佛臥在一塊噴香的比薩上面

渾身的力氣是后遺癥

留下的車轍還在閃光

糧倉里那些玉米棒子全是獎牌

它的口號是：“扎根水碼頭，志在北美洲”

身體上有一處傷口

那里流下過柴油味的血

如今只能認風作知己，陽光就是故里

我疑心它有蘇格拉底的智慧

總覺它鬃毛飛揚

會隨時站起，朝不遠處的田埂跑去

它沒注意到一朵金光菊

生長在它背后

一直望著它，想開口說：我愛你

80號公路

在用高速公路做琴弦來抒情的國家

車子永遠朝向地平線開，朝著太陽開

我已了無牽掛，在這人世上

第一天，出水碼頭，賓夕法尼亞、俄亥俄、印第

安那

太陽落下去的地方該是芝加哥

第二天，伊利諾伊、愛荷華、內布拉斯加……

我愛生活，但要跑出三萬里去才能愛

我愛中國，卻要在西半球愛

我深愛著漢語，偏偏要在英語里愛得最厲害

行李箱里那本《古詩源》漏出方塊字

我知道，那就是我的祖國

永遠按五言絕句管轄著崎嶇的疆土

如何才能在異國大平原安放下我的心

那顆每小時75英里、從大西洋岸奔馳到太平

洋邊

總是跳動過快的心

我也不知如何才能減速，剎住這命運的滾滾

車輪

當我老去，成為一個老婦

橫貫泱泱大國的80號公路可算走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