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當寡婦

回老家的第二天清晨，我到村西山坡上遛早兒。剛遛一會兒，只見一位三十多歲的村婦汗水淋淋地拉著一車糞，向坡地艱難地爬行。

突然，她拉著糞車在過一道塄坎時，糞車向一邊傾斜。眼看要翻車，我急忙上前，幫她穩住車，幫她跨過那道塄坎。

“啊，是寶生叔。回來啦？實在得多謝你咧！”她回過頭來看我，汗珠在朝陽中爍爍閃光。

“你叫……”我很少回老家，不認識她。

“我叫辣辣，成家山的，嫁過來8年了。”

“這拉車送糞的活，應該讓男人干才是。”我禁不住說。

“不需要不需要。”她連連回話，“我行，我能行。”

我頓時覺得，辣辣這媳婦挺能干的。

當天上午，我又見辣辣在山坡地里刨土豆，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幫著她揀土豆。看樣子，那女孩是她的女兒。

在老家住了好幾天，我總是看到辣辣一個人干活，一會兒拉車，一會兒挑水，里里外外一把手。那女孩是她的小幫手。

我想，辣辣的男人可能外出打工去了。

可是，大哥很快告訴我：辣辣的男人原來是一家小煤礦的挖煤工，5年前煤窯坍塌被埋在煤窯深處，至今都沒有找著尸體。事故發生后，窯主逃逸，辣辣家沒有得到一分錢的賠償。失去丈夫的痛，讓辣辣撕心裂肺，她甚至想到了死，但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即將出生的新生命讓她頓生一定要活下去的勇氣和信心。她不再哭泣。她挺直了腰桿兒，堅強地生活著，勞動著，撫養著孩子。近兩年，許多熱心人要為辣辣找男人，有幾個也是挖煤工，可都被辣辣拒絕了。她說，不找了，不找了，再也不找男人了，自己一個人會過得很好的，孩子也會培養成材的。聽村民們說，辣辣靠自己的勞動已經積攢了一萬多元錢。她說還要攢更多的錢，一心一意要供孩子上小學、上中學、上大學哩！

全村的人都佩服辣辣。還有兩個礦難寡婦，也堅決表態說，要向辣辣學習，當一個稱職的寡婦哩！

對終生做寡婦我不贊賞，可對辣辣自強不息的精神倒是十分佩服。我想為她孩子上學的事做點兒力所能及的事。

臨回城市的前一天，我找到了辣辣的女兒。

她告訴我，她叫“大片片”。還說，女孩家，叫片片好聽，村里有三個女孩叫片片哩，只是她比她們“大”，因為片片前頭加了一個“大”字！

我凝望著大片片，覺得她和媽媽長得很像。

我問：“你幾歲啦？”

“5歲啦。”

“喜歡上學嗎？”

“特別特別喜歡哩！”大片片告訴我，“明年就上學了，媽媽把書包都買好了。”

“上了學，一定要好好學習。小學畢業了要上中學，中學畢業后，要考大學。”我鼓勵她，“我看你行，準行！”

“對，我行！”

“那么，你長大后想做什么呢？”我又問。

大片片立馬回答：“我早想好了，像媽媽一樣，長大做個寡婦！”

“……”我驚愕萬分。

大片片看看我，又提高嗓門兒說：“武爺，你不知道，媽媽有多厲害呀！拉車、挑水、打柴、修房、壘墻、刨土豆、割玉米，上得房頂下得地窖，什么都能干，什么都干得特別好！你說說，不向媽媽學習，還學誰啊？所以，長大了我也要做寡婦哩！”

我鼻子好酸好酸，眼睛突然模糊了。

“武爺，武爺！你咋啦？你為什么要哭？”

我搖搖頭，說不出話來。

我能對大片片說什么呢？

本來，男人需要女人，女人離不開男人。孩子需要父親，孩子同樣需要母親。片片本應該有自己的爸爸，但是，爸爸過早地死于煤窯，她沒見過爸爸，心里沒有爸爸。她只明白了一半，覺得沒有爸爸，仿佛也能過得下去。因為她有一個堅強的媽媽。她是一個英雄的媽媽，她是一個英雄的寡婦！在孩子幼小的心靈里，認為寡婦就是英雄！媽媽是孩子的一面鏡子，不學媽媽，還能學誰呢？

我理解稚氣的大片片。但是，我又想到，總有一天大片片會追問：是誰奪走了我的爸爸？

是啊，孩子應有溫柔的媽媽，也應有堅實的爸爸啊！

面對天真稚氣的大片片，我無言可說。

（王凱摘自《天津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