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米樂接到總編電話,要求他火速采訪一宗煙火傷人事故。晌午,米樂趕到住院部時,正巧撞見眼睛蒙著繃帶的舒暢,捧著快餐顫抖著吃力地塞進(jìn)嘴里。米樂情不自禁地端詳她那張瘦削的臉頰,痛心地問:“你的眼睛是事故造成的嗎?”“沒你看到的那樣嚴(yán)重。”舒暢的語氣平緩溫和,絲毫沒有怨恨或痛楚,“只是被灼傷了而已,醫(yī)生說等角膜潰瘍點消失,就可以重見光明了。”
經(jīng)舒暢描述,米樂也開始相信,這不過是起小意外。不過是幾個在紅樹林公園慶生的年輕人,非法聚眾燃放煙花。不過是深夜零點,其中一人手中的禮炮偏了方向,不巧擦過舒暢的眉眼,灼傷了她的眼睛,燒焦了她的長發(fā)。混亂之中,舒暢被一個好心的陌生人送往醫(yī)院。
采訪結(jié)束后,舒暢突然叫住米樂,猶豫地說:“米記者,這件事能不能不報道?我相信肇事者不是故意傷人的,如果見了報,他還要遭到輿論的譴責(zé)。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一份痛苦我一個人擔(dān)就夠了,不必分成幾份。”打量著雙目緊纏繃帶、頭發(fā)枯焦的舒暢,敬佩之情在米樂心中油然而生。他采訪過形形色色的人,卻從沒有一個人像她一樣置自身傷害于度外,滿心滿腦都在替他人考慮。見識過太多的麻木與冷漠,米樂以為自己無堅不摧的心,此刻卻為眼前這個纖瘦的女子,隱隱作痛起來。離開時,米樂寬慰,我回去和總編溝通一下,我會尊重你的意愿。抬眼瞥見凳子上吃了一半的飯菜,米樂歉疚地說,飯都涼了吧,真不好意思。舒暢擺手說沒關(guān)系,我是桂林人,我們在家吃擔(dān)子米粉都是吃涼拌的,我喜歡吃冷米。米樂看著她聳起的顴骨,想象那雙蒙在紗布后的眼睛,一定已笑成彎月,明若清泉。
米樂是資深記者,他說只是起小事故沒有采寫價值,總編惋惜地嘆了口氣,事情便跳過此頁。
米樂再次出現(xiàn)在病房時,手里的錄音筆換成了一盒“涼拌擔(dān)子米粉”。舒暢又驚又喜,櫻唇擴張成滿月的形狀。真沒想到你還會來,居然還有擔(dān)子米粉,你怎么知道那家米粉店?米樂故作輕松地說,我以前經(jīng)常去吃,你昨天說起米粉,我就去給你打包一份解“相思”之情。聽他這么一說,舒暢嚷著讓我猜猜你是哪位常客,戴眼鏡的?經(jīng)常穿白襯衫的?頭發(fā)很長像畫家的?頭發(fā)是自來卷的?
米樂笑作一團,連聲說不是,不料舒暢突然止住笑,嚴(yán)肅地說謝謝你,你肯定不是那里的常客,你是專門去替我打包的。米樂一驚,不知道自己哪里說漏了嘴,舒暢聳聳肩,那家米粉店春節(jié)前才開張,根本不可能有常客,我只是想評估一下你的長相。
米樂打了一晚上查號臺,好不容易找到巷尾那家小店,想不到輕而易舉就被舒暢識破了“詭計”。米樂尷尬地笑笑,大過年的你一個人在醫(yī)院里挺冷清的,我反正順道,就給你送碗粉來。“我知道”,舒暢揚起嘴角,聲音糯軟,“相由心生,所以我推測,你長得很善良。”米樂的心,掀起一陣悸動,心里覺得應(yīng)該告辭,雙腿卻粘在床沿兒,挪不開步子。
舒暢暢快地吃著米粉,食相貪婪且夸張,一點沒有女兒家的做作。米樂越看越歡喜,嬌柔矜持的女人雖然可觀性強,每次與她們同桌吃飯卻像受罪,繡花似的夾食和細(xì)品讓米樂也吃不痛快。眼前的舒暢不同,米樂想,如果和她共進(jìn)晚餐,兩人爭搶著吃得嘴巴油乎乎的,肯定很過癮。
果然不出米樂所料,舒暢連碗底的醬油湯也不放過,米樂喜歡自己為她帶來的溫暖和快樂,他想舒暢應(yīng)該也喜歡。起身告辭時,舒暢的手機鈴響,舒暢滿面含笑地說:“媽你放心吧,他家人對我很好,我們說好了,明年春節(jié)我們就回柳州看你們,不信我讓他跟你說。”舒暢將手機遞給米樂,壓低音量用唇語說:“幫幫忙,暫時裝是我男朋友。”形勢所迫,米樂儼然套入準(zhǔn)女婿的身份,問候老人,并一再保證會照顧好舒暢,“伯母您放心,明年春節(jié)我們一定回去看望你們。”
舒暢和媽媽一樣,很滿意米樂的表演。“你做記者太浪費了,”舒暢咧嘴笑,“你當(dāng)演員的話梁朝偉就和影帝無緣啦!”舒暢毫不矯飾的表情讓米樂怦然心動,他突兀地問:“你出院以前我每天來報到一次吧,隨時待命演你男朋友,省得你媽再來電話時露餡了。”
舒暢愣愣神,良久,幽幽地說:“你真善良。”聽得出來她語音凝噎,她一定是哭了,眼睛受傷以前,她哭時眼神一定像月光一樣柔和,像山泉一樣清澈,米樂這樣想著,不覺喉頭發(fā)澀。
接觸久了,米樂才了解到,2年前舒暢大學(xué)畢業(yè)后舍棄了公職,為了愛情只身抵達(dá)深圳。然而就在受傷的那一夜,男友因為另一個女人背叛了她,怎料夢斷異鄉(xiāng)的舒暢到灣畔散心,還被意外燒傷了眼睛。
講起往事,舒暢數(shù)次哽噎,卻始終不讓眼淚流出來。“覺得難受就哭出來吧,”米樂握著舒暢的手說,“哭出來會好受一點。”“醫(yī)生說流淚不利于眼睛的恢復(fù),”舒暢堅強地笑笑,“再說哭有什么用呢?如果眼淚能夠改變遭遇,我也可以哭倒長城。既然改變不了事實,快不快樂都要過下去,不如開心地活著。”舒暢越堅忍,米樂的心就越柔軟。
出于同情、本能甚至憐愛,米樂很想為舒暢做點什么。六月,整座城市彌漫在梔子花的香氣中,舒暢也復(fù)明出院。卻聽說公司沒有為舒暢買社保,而且遲遲不肯報銷醫(yī)療費,米樂不動聲色地借查訪之名,成功為舒暢爭取到醫(yī)療保障。
為了答謝米樂,舒暢特意下廚做了桌家常菜,兩個人擠在燈光昏黃的宿舍里,聚精會神地喝著冬瓜老鴨湯,舒暢的眼睛不時被升騰的熱霧嗆出眼淚。
米樂笑說,“好在你恢復(fù)得快,否則世上又少一雙美麗的大眼睛。”
少貧嘴,舒暢笑著調(diào)侃,我得感謝肇事者,現(xiàn)在眼睛動不動掉眼淚,才有這種水汪汪的效果。感謝?米樂遲疑地問,你難道不怨恨他嗎?
他不是故意的,我也沒什么大礙,為什么要恨他?再說,舒暢漲紅了臉輕聲言語,其實我挺感謝那個無心傷我的人,如果不是這場意外,我也許一輩子都沒有機會遇見你。見米樂埋頭不語,舒暢突然問米樂,為什么不對我說實話?出院那天,我的同事看見你了,那晚就是你開車送我去醫(yī)院的。
“你喜歡我,對吧?”舒暢毫不掩飾地追問,“是送我去醫(yī)院時對我一見鐘情,所以才假裝采訪接近我?”米樂避開舒暢的目光,躲閃地說:“我突然想起報社還有事,我先走了。”
七月,薔薇盛放,舒暢的心也活躍起來,急切地渴望一場火紅的戀愛。然而,米樂的熱情卻在逐漸冷卻。
幾次謝絕見面后,舒暢收到米樂的電子郵件,她仿佛能看見他板著一張嚴(yán)肅沉痛的臉說:“暢暢你說錯了,長相善良的人不一定有一顆善良的心。我30歲生日那晚,和朋友喝了很多酒后,有人提議去放煙花,我不知道會走火傷了你,將你送到醫(yī)院后,我怕惹來警察,怕酒精測試會惹來更多的麻煩,也怕你會因傷殘而賴上我,所以……”
“我偷偷地跑了,以為可以逃開責(zé)任,誰想到后來鬼使神差地和同事?lián)Q了當(dāng)班日,出事第二天正是我當(dāng)班。我還是沒有逃開,逃不掉的還有良心的譴責(zé),和不由自主地愛上你。”
由始至終,舒暢微笑著看完這封長信,然后長舒一口氣。這就是緣分,舒暢想,愛情總是突如其來,應(yīng)運而生的總有痛苦和驚喜。早在采訪那天,米樂開口問候她的時候,舒暢就聽出他是昨晚送她入院的男子。舒暢不想見報,是想給他一個機會,舒暢不說破,是不想自己成為他道義上的包袱。舒暢不想與他糾纏不清,可她也沒有躲開……
幾分鐘后,米樂收到舒暢的短信,“無論是因為愛而愛還是贖罪而愛,最重要的是,現(xiàn)在我們正在愛著。我非常愛你,你愛我嗎?”
猝不及防的米樂來不及回應(yīng),已透過辦公室的玻璃窗,看見雙目含情的舒暢。你真討厭,舒暢笑中帶淚地嗔怒,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媽明年春節(jié)和我一起回家了,你不在,誰陪我去見家長?
八月仲夏,浪子米樂,突然宣布結(jié)婚。米樂與舒暢的新房在深圳灣畔,推窗可見紅樹林公園。后海已被填,明年今日,當(dāng)他們在陽臺相擁,能看見的只有彼岸香港的燈火,那是開在兩人心底不敗的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