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的美學

[摘要]將王家衛電影作為一個敘述文本，從敘述學、結構主義、電影美學視角對王家衛電影來進行考查，其時空處理方式顯示出突出的個人性，首先把時空當作敘述對象，賦予時空更多的哲學意味，這使得時空的處理顯示出兩個層次，一個屬于內層，一個屬于外層，內層和外層卻不相互剝離，把敘述對象和電影語言帶來的直觀感受融合為一體。

[關鍵詞]主觀時間 客觀時間 敘述學

王家衛電影可以被稱為懷舊電影。幾乎所有影片都有一種回溯過往的性質，懷舊電影通常抽空歷史，而這一特性給他制造最自由的電影時空提供了條件，他也由此形成了最具個性的時空觀，本文擬從以下三個方面對其電影的時空進行討論。

一、作為敘述對象的時空

《重慶森林》(1994)，警察何志武223在失戀之后。不停地嘮叨：“從分手的那一天開始，我每天買一罐5月1號到期的鳳梨罐頭，因為鳳梨是阿美最愛吃的東西。我告訴我自己。當我買滿30罐的時候，她如果還不回來。這段感情就會過期”。對于這個段落中的女毒販(林青霞)5月1號同樣地重要，我通常把這個片段叫做“關于期限的故事”，期限的焦慮緊緊抓住男人和女人，一個可能要失去愛情，一個可能要失去生命，在敘事的過程中電影鏡頭不斷通過各種物體上和在這個期限有關的記號來強化這種焦慮，在公共記時裝置上，超市的罐頭上，還有被丟棄的垃圾罐頭上，再加上兩個人的心理獨白，關于時間的焦慮在不斷變換的空間中得到強調。“關于期限的故事”在一個時間點的籠罩下時而緊張，比如：故事開頭的閃搖鏡頭：女人去找印度人和壞人報仇時。故意使用了特別的鏡語，營造出氣氛：時而舒緩：兩人在酒吧和酒店的段落，張馳有度，最后223收到了5月1號的生日祝福，給這個讓人敏感的時間故事留了點光明的祝福。這個段落中最突出的一點是直接把時間當作了言說的對象，成為王家衛電影中用來詮釋“焦慮”的經典片段。第二故事，警察663的故事，我把它叫做“關于空間的故事”，這個故事和一個空間有關。663和空姐相戀，空姐搭的機卻“中途轉了向”，再沒停到663這塊停機坪，663的房子留下了關于逝去愛情的點滴，他和一切的物品說話，毛巾、肥皂、玩具、金魚……都因空姐的離去而變得沒有生機。一個叫阿美的女人的闖入使得這個“哭泣的房子”重新得到了照顧，打掃、換水、鋪床……影片把空間和人的關系被處理得異常密切，直接把對人的情感轉嫁到與空間的交流上，兩個主人公分別和空間“對話”，到真正可以互相面對面對話的時候卻不敢相對，阿美沒到加州酒吧赴約卻到了地球另一端的加州，663獨坐加州，身邊的物體飛速的移動。充滿了時間的流逝感。兩個段落的連接是通過一個共同的時空完成的，663在午夜特快見到阿美時獨白“我們最接近的時候有0.01公分，6個多小時之后。她愛上了另一個男人”，接著警察663出現在畫中。從以上分析我們看到王家衛電影的時空表達方式是最自由的，時間可以變成一個言說的對象，空間被直接當作人來寫(擬人)。兩個故事的連綴更是借助了時空的一點來完成。看似隨意其實匠心獨具，更是對以往電影時空的顛覆。保證時空的連續性和相對統一性才能講好故事被認為是不滅的真理。而影片中的兩個故事只有空間連續性(午夜特快)，時間的鏈條在交接的時刻就明顯地被剪斷，那么干脆簡潔。《重慶森林》被認為是最充滿靈性的電影，一方面把對時間，對空間的思考變成有趣的故事娓娓道來，另一方面是在結構作品時利用時空的特性巧妙地把它們放在一起，形式和內容真正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二、具有哲學意味的時空

《東邪西毒》、《墮落天使》在時空的處理方面更加自由。也走得更遠，更具一種哲學意味。在這兩部影片中，基本上取消了根本意義上的時序，時間只是個空洞的能指。《東邪西毒》中西毒在電影開始時有一段獨白，其中一句是這樣的“很多年之后，我有個綽號叫西毒……”。這句話的震撼力絕對可以和原子彈相比，“時間”是以線性推進的，并且無數的證據表明，時間一往無前，永不會回頭。正是這種逝去就不能回頭的悲涼感受給古今多少文人墨客提供了詠嘆的材料“逝者如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讓人感懷時間的無情。然而。當“我”說出“很多年以后”的事情時，究竟出了什么問題?“我”處于未來嗎?那他又說明了“很多年以后”，“我”存在于現在或者過去，那“我”如何知道“很多年以后”的事情?影片一開始就形成了一個不確定的敘述時空，這個時空只在話語中存留。而不具有任何哲學上的實在所指意義。這種做法首先拆解了以往故事敘述中為了達到真實的效果必定要設置一個相對確定的敘事時空的做法，一開始就不想讓觀眾融入其故事之中，而是故意拉開距離，只有如此觀眾才能體驗影片的“空間”意味。首先如東邪、西毒、北丐等，他們的名號都是以空間來命名的，而且每個人幾乎都和某種空間有著聯系，并且以影像的不斷重復帶給人十分強烈的感受，沙漠小屋中的西毒永遠不能忘記白駝山；精神分裂的慕容燕，慕容嫣永遠被通過鳥籠投射的巨大光影所籠罩；桃花、五彩河和馬構成的圖景美輪美奐而不真實。讓人沉迷而絕望；要報仇的女孩拉著毛驢依著一棵小樹。旁邊有一籃子雞蛋：每一個人物都和特定空間融合為一體，執著地守護著自己的空間，任由時間的流逝。

《東邪西毒》的英文名字是《ASHES OFTIME》，直譯是“時間的灰燼”，我曾經非常奇怪。電影中的時間是如此的空洞。雖然用黃歷來凸顯。卻明顯只是個敘事的策略，而現在我才明白，雖然表面上電影把空間直接作為了表達的內容和手段，卻從來也沒有真正丟開時間。甚至這種表面的不說，只不過是期望以更深層和更感性的方式來說。西毒說“看著天空在不斷地變化，我才發現，雖然我在這里很久。卻從來沒有看清這片沙漠。以前看見山，就想知道山的后面是什么。我現在已經不想知道了。”表面上看起來說的是山和沙漠，時間的流逝感卻裝得滿滿的，仔細一看，“很久”“以前”“現在”這些符號不是赫然在他的話語中嗎?西毒大嫂(張曼玉)曾經感慨：“我一直以為是自己贏了。直到有一天看著鏡子，才知道自己輸了。如果能重新開始，那該多好”，眼睛望著很遠的地方。心中一定想念著那個沙漠里的男人。鏡子這樣的道具從來都有自己特定的表征，尤其當一個美麗已經不在。且心中十分后悔的女人照鏡子的時候，“美人遲暮”比任何時候都來得讓人憂傷。時間不會駐足。記憶不再完整，只留下點點滴滴擦不去，抹不掉的灰燼。

很多文章總在說王家衛電影中的時間斷裂說傾斜構圖和窄逼的空間，關注于他讓我們看到了什么。但是應該看到，不同的電影王家衛的時空處理是不相同的，《重慶森林》、《墮落天使》是時間斷裂，不完整構圖。窄逼的空間：而在《春光乍泄》、《花樣年華》、《2046》中這些都不見了，當代的各種理論都在講“怎么說永遠比說什么更重要”，這種不同的處理方式透露的是他的電影時空觀。這才是問題所在，要講什么樣的故事，如何來講。要用什么樣的時間和空間處理來源于他對電影時空的獨特理解和把握。

時間從哲學上來看是個十分復雜的命題。人類在認識時間的漫長歲月里，一般認為有兩種時間，一是客觀的時間，二是主觀的時間。客觀的時間則是由物體運動標志的周期變化。主觀的時間是存在于人類意識之中的流逝。《時間簡史》中霍金在學理上區別了“實在的時間”和“想象的時間”兩個范疇，在“實在的時間”里“宇宙有一個起點和一個終點，這一特點形成了一個時空界限。但是在想象的時間里，不存在上述的界限”。他進一步認為“想象的時間真正地是實在的時間。而我們稱之為實在的時間的那種時間只是我們想象的一個虛構”。斯蒂芬·霍金認為不存在“唯一的絕對的時間”，“不同觀察者所使用的鐘表未必是一致的。因此時間變成了一個更加主觀的概念，它是相對于測度它的那個觀察者的。”客觀時間和實在時間是物理的概念，主觀時間和想象時間無疑是和藝術密切相關的。就王家衛的電影看，正是把“實在時間”和“想象的時間”的意念化成了電影表述的內外兩層，電影的表層敘述時間是碎片和零散甚至顛倒的狀態，也就是“實在的時間”被放棄。然而只要探究每個影片深層。不難看到“想象的時間”或者說是“主觀的時間”卻是清晰無比，而且有時直接被當作表達的對象。“想象的時間”的內在流動和彰顯真正構成了王家衛電影低回婉轉的生命囈語之美。

三、時空的兩個層次

空間在王家衛電影中的重要性超過了當代任何已經成名的導演，在其他人的電影中空間只不過充當交代事情發生的地點，時代氛圍這樣一些功用。王家衛電影中的空間直接參與了敘事。作為造型元素和敘述對象存在。不過這種做法并非王家衛的獨門絕技。在第五代的經典之作《黃土地》中，黃土地、黃河同樣是作為敘述的重要元素而存在的，張藝謀運用大量的靜止鏡頭，空鏡頭來表現黃土地的厚重，讓黃土成為畫面的主體，而人被放在上邊框很窄的位置，那種人被黃土擠壓的感覺很是強烈。利用空間的感覺來表意非常成功。《重慶森林》的空間有了“生命”，它甚至和主人公有了“對話”。《墮落天使》里，空間成為一個“致命”的因素。影片有一個敘事的核心，就是殺手黎明和搭檔李嘉欣不可以碰面，即不能在同一時間擁有同一個空間。當他們共處一個空間時，就是死亡的時刻。不管這個空間是地鐵站、交接的小屋、消遣的酒吧。他們必須執行這個游戲規則，必須保持距離、保持清醒。但是。女拍檔李嘉欣暗戀殺手黎明，她在黎明殺人完事之后，進入交接的小屋收拾殘局。帶走了黎明用過的床單、喝過的空酒罐，回到自己的房間，聊以自慰。一種因空間的不能重合帶來的巨大壓力一直彌漫在整個電影當中，幾乎讓人窒息，在隱喻當代都市人無比隔膜的同時，釋放出幻滅和宿命的氣息，這是王家衛電影中最灰暗的一部，敘事內容的宿命感和畫面不穩定，混亂、變形等元素造成的空間感覺融合為一，空間自覺而充分的成為了表意的元素。敘事時空的強烈的主觀性使得電影表達自由不拘。

那么不難看出，空間對電影敘事的參與也是有兩個層次的：一層是直接作為和敘述對象出現，這在整個90年代的創作中最為突出：第二層是以營造空間的個性化感受的風格化狀態出現，一個屬于內層，一個屬于外層。但是內層和外層卻不相互剝離，把敘事真正和電影語言帶來的直觀感受融合為一體。

斷裂敘事和詩性意象給王家衛電影帶來了舒緩的節奏。讓時空元素進入到敘述內容中，敘述時空和作為敘述內容的時空在舒緩的節奏中互為表里，制造出時空的流動感。制造出王家衛電影的時空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