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克魯格曼(Paul Krugman)現在是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經濟學和國際關系學教授。一九九一年,年輕的克魯格曼獲得美國經濟學會克拉克獎,一時名聲大噪。至少我們知道,美國經濟學家獲得克拉克獎的機會,要比獲得諾貝爾獎的機會小。隨后,他在劉遵義教授等學者關于東亞奇跡沒有包含多少技術進步的經濟計量研究的基礎上,準確預言了亞洲金融危機,雖然曾經惹得馬哈蒂爾十分惱火,卻實在是功力的體現。克魯格曼的另外一個特點,就是把地理因素融合到經濟學研究中去,還有歷史因素。地域經濟方面,他對日本特別關心。大約十年前,他的著作《蕭條經濟學的回歸》,也很是風行一時。
近讀保羅·克魯格曼教授的新著《美國怎么了?——一個自由主義者的良知》(以下簡稱《良知》),除了著作的主題以外,關于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關系的一些片段回憶和思考,也悠然浮上心頭。
在克魯格曼看來,美國歷史上最好的時期,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三十年的時間,那時候貧富差距比較小,幾乎所有美國人都享受經濟增長和社會進步的成果,包括兩黨的關系在內,整個社會比較和諧。可惜在又一個三十年以后,美國的貧富差距又變得很大,絕大多數居民對于現狀表示不滿,兩黨的對立也比較嚴重。
按照克魯格曼的話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美國比較和諧的“中產階級社會”,不是市場經濟的自然產物,而在很大程度上是羅斯福新政的結果。這其中除了擴大就業,提高居民收入以外,還包括強調對富人征稅以支持社會保障和醫療服務,包括工會的力量得到加強,這樣從兩頭來“壓縮”貧富差距。但是自從里根時代以來,共和黨明顯右轉,為富人減稅,例如所得稅的最高稅率就下降了一大半,遺產稅也在下降甚至叫嚷干脆取消,還有就是削減和侵蝕社會福利,打擊和瓦解工會。右轉的結果,使得隨后的技術進步和經濟增長只讓極少數人受惠,而大多數美國人卻被遠遠地拋在后面,結果貧富差距急遽擴大。在這個過程里面,共和黨以金錢和“黑手黨那樣的忠誠”維系的院外活動的成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克魯格曼還尖銳地指出,以當今的共和黨為代表的這種“保守主義”,源自骨子里面的白人種族主義,雖然他們有本事從來不那么說。
面對貧富差距急遽擴大這個不容爭辯的事實,經濟學家必須給出說明。可是克魯格曼指出,美國經濟學家飽受“無形之手”如何重要如何了得的說法之熏陶,總是從技術和經濟方面尋找原因。例如說電腦技術的發展,使得藍領工作的重要性下降,使薪酬對于學歷變得非常敏感。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在市場力量的驅動下,不平等狀況會發生自然的周期變化,而現在只是走到比較不公平的一個時段。根據這種理論,在發展的初級階段,有錢人的投資機會倍增,而廉價的鄉村勞動力涌入城市,將工資壓低,結果貧富差距拉大;但隨后資本變得比較充裕,勞工變得稀缺,工資開始上升,從而貧富差距縮小,出現普遍的繁榮,社會實現中產階級化。
上述周期論用于描述從初級階段到中產階級化的過程,如果還算差強人意,那么拿來說明美國現在的貧富差距反而擴大,卻實在沒有說服力。至少,包括技術進步論和周期論在內,都沒有辦法說明,為什么在其他所有發達國家,貧富差距都沒有在美國那么大。
克魯格曼強調,當初是羅斯福新政開始的制度和規范,造就了富裕的和比較和諧的美國。制度方面,包括比較高的稅率和講究覆蓋的社會福利,還有工會的適當地位。規范方面,例如“老板與員工的收入差距太大將不利于士氣”的社會共識。其他發達國家恰恰都在這些方面做得比美國好。說到底,現在是制度與規范的逆轉而非晦澀的“技能偏向型技術變化”,拉大了美國的貧富差距。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美國大公司主管的平均收入,是整個美國經濟中普通全職工人平均工資的四十倍,而進入二十一世紀,這個數字變成三百六十七倍,擴大了將近九倍。
貧富不均和政治兩極化之間,孰因孰果?經濟學家一般認為是經濟決定政治,但是克魯格曼說,他“已經愈來愈確信,因果關系是相反的:體現為兩極分化加劇的政治變化,才一直是不平等加劇的主要原因”。所以,他認為決定收入分配的關鍵因素應該是制度和規范這些社會力量,而不是市場機制這只“無形之手”。
克魯格曼批評美國經濟學家飽受“無形之手”理念之熏陶,這個容易理解。但是具體到政治經濟孰因孰果的問題,我國學人更加需要覺悟的是,我們曾經長期受到“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信條的熏陶。我也是經歷了一些思想碰撞,才慢慢有了這個感悟。
記得一九九四年春天在白宮辦公廳回訪時,作為美國總統經濟顧問的斯蒂格利茨教授,他的一句仿佛題外的話,曾經給我帶來不小的沖擊。他說,“你們的經濟學認為經濟狀況決定意識形態,我們卻不是這樣看”。也許他比較了解過去我們這里的政治經濟學,了解唯物主義長期是我們的指導思想,但是我心里有點不服氣的是,他應該知道,面向世界的中國學者,已經很少會受“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樣的教條束縛了。
可是在二○○二年,我讀到楊小凱教授的文章《我的見證》,文章是講他皈依宗教的過程。也許因為我和楊小凱教授一樣,是一個深受理性主義影響的人,所以他的這篇文章我讀起來感覺非常親切,并且從中得到許多很有意義的啟發。
文章的一個細節是,楊小凱教授說起教友對他們的那種“找不出一點利害計算”的關愛,讓他“第一次感到世界上有無緣無故的愛”。讀到這里我覺得有點奇怪,為什么他把教友的關愛說成是“無緣無故的愛”。在我看來,這是有緣有故的呀,出自他們的愛心啊。后來,我才悟到,我國學者頭腦里多半已經不自覺的經濟決定意識的理念,更多地不是因為修過宣講“存在決定意識”的唯物主義哲學或者強調“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政治經濟學,而是源自領袖說的:“世上絕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至于所謂‘人類之愛’,自從人類分化成為階級以后,就沒有過這種統一的愛。過去的一切統治階級喜歡提倡這個東西,許多所謂圣人賢人也喜歡提倡這個東西,但是無論誰都沒有真正實行過,因為它在階級社會里是不可能實行的。”
我想,小凱的意思,是說世界上有純粹出于愛心的愛,找不出一點利害計算。但是按照上述的語用,這種純粹出于愛心的愛,卻是“無緣無故的愛”。
不清楚斯蒂格利茨教授是否知道“無緣無故的愛”的說法,但是他比較正面提出的,是經濟狀況決定意識形態的理念。對此倒應該承認,所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斷言,我們多半都可以隨口而出,雖然我們未必就相信它。所以,對于克魯格曼的《良知》,我們也算是飽受“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熏陶的讀者。
按照夏征農主編的一九九九年版的《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二○○二年第四次印刷),“經濟基礎指同生產力的一定發展階段相適應的生產關系的總和。上層建筑是建立在經濟基礎上的社會意識形態以及與之相適應的政治、法律等制度”。“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上層建筑反映經濟基礎。”“但上層建筑又具有相對獨立性,并反作用于經濟基礎,在一定條件下,甚至起著主要的決定的作用,推動或阻礙生產力的發展。”考研輔導材料上,則會更進一步明確:“經濟基礎是第一性的”,“上層建筑是第二性的”。
我猜想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斷言,來自蘇俄版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而上層建筑的反作用“在一定條件下,甚至起著主要的決定的作用”的說法,反映了領袖的浪漫主義發揮。是不是這樣,盼讀者和專家指教。這不等于說他反對經濟決定論。除了“無緣無故的愛”,他還寫過“窮則思變,要干,要革命”,好像還容忍左右發揮出“富則修”的命題。
對于飽受“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熏陶的中國讀者,克魯格曼給我們展示了政治如何影響社會經濟的“美國案例”。究竟是經濟影響政治,還是政治影響經濟?至少在社會分配這個問題上,克魯格曼認為“因果關系”應該是相反的。
我并不完全認同克魯格曼的所有看法。首先是這些年美國的經濟增長是否只惠及“極少數人”?我的一些在美國工作的學生,就覺得最近十幾年收入提高得很快,但是他們似乎不屬于那“極少數人”。還有就是歐洲那些福利國家的情況是否就那么好。事實上他們有他們的難處。例如《良知》幾處把法國作為和美國的對比,可是法國的日子并不好過,去年還出現了負增長。不過,至少對于我們這些“旁觀者”來說,這兩點并不那么直接,因為不管怎么說,那是人家的事情。我倒是覺得,社會分配不能完全交給市場機制這只“無形之手”,應該成為大家的共識。
當前,我國面臨貧富差距擴大的嚴重問題。所以克魯格曼的分析,應該能夠給予我們許多有益的啟示。相當時間以來,“小政府”都是非常吸引人的說法,但是究竟應該“小”在哪里,必須有一個清醒的科學的認識。“市場是個近視眼,趨利避害見能耐。”為了建設共同富裕的和諧社會,政府不能不管社會財富的再分配,不能不管教育平等和社會保障。致力教育平等方面,最近開始有一些動作,社會保障特別是醫療服務方面,看來卻還是舉步維艱。至于社會再分配方面,還沒有看到什么具體措施。
對于市場能夠做好的事情,政府越“小”越好,不要建關設卡,扭曲資源的社會配置。市場無能為力的地方,政府卻責無旁貸。所謂市場難以做好的事情,除了國防和外交,我看主要就是教育公平和包括醫療服務在內的社會保障。這是政府不可推卸的責任。另外,安居問題也應該給予高度關注。現在我國,不但一部分人已經富裕起來了,而且國家的經濟實力也已經提高了許多。我們完全有條件做出這樣的轉變,以期實現期許的共同富裕。
所以,我們要注意克魯格曼寫作《良知》的社會環境。就干預市場機制的運作而言,美國政府已經很“小”,我們的政府卻還是很“大”。就社會福利的覆蓋而言,美國政府已經比我們“大”很多。所以,我們不能因為克魯格曼批評過“小政府”理念,就浪漫到還要我們的政府在各方面都變得更“大”。
如果按照克魯格曼所言,極端的不平等與嚴峻利益沖突應該“不過是初級工業化國家特有的不成熟的短暫階段”,那么我們由衷地希望,我們的政治,我們的政策,在尊重市場配置社會資源的基礎性作用的前提下,能夠引導中國走上共同富裕的和諧文明的道路。從現在就開始。
(《美國怎么了?——一個自由主義者的良知》,保羅·克魯格曼著,劉波譯,中信出版社二○○八年版,3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