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有穿褡褳西服的牽馬人和他的球形客人;有三個色彩鮮艷的游客和很多平凡的喇嘛;有一個長相平常的小妹。到云南去,我們能夠尋找什么,又能夠發現什么?
一,玉龍雪山
客人上馬了。
馬很矮小,個頭只到人的肩膀,是匹稻草色的馬,毛色干枯,神色馴服,順著耳朵站在那里毫無主張,纏著各色彩布(布已經褪色)的鞍子擱在它背上,看著挺沉重,客人一跨上它的背,它就不停地動彈四蹄,竭力穩住自己似的。
“嘿,這小馬……行嗎?”
“滇馬就是天生矮小,它吃得苦,吃得苦!”馬的主人說著,使勁把馬鞍扶了扶,讓那個問話的客人坐正。客人很胖,臉兒細白得簡直像個娘們,偏又裹著圍巾,還穿著鼓鼓的羽絨服,看著倒像馬背上馱了個充了氣的彩色塑料球一樣。“那可是個大肉球喲。”馬的主人暗想,并斜起眼睛,看看前一匹馬上和他一道來的輕巧苗條女客,不由得在心里為自己的馬兒嘆了口氣。
“你的兩瓶水,我來替你拿著。”馬主人朝球形客人說。水遞給他了。
馬主人把兩瓶水一左一右揣進外套口袋里。那外套是一件灰色的化纖西裝,疲疲沓沓,骯骯臟臟,兩瓶水塞進口袋后,兩片前襟就長長地耷拉下來,那件西裝看上去呈褡褳模樣,跟下面很單薄的褲子和鞋幫松弛的膠底鞋倒很般配。他是個黑瘦的漢子,四十歲上下,身子單薄,連五官也都長得單薄,他就照那樣站在馬身邊,外表神氣都和他的馬很接近。
客人一下子來了十幾個,一匹接著一匹矮小的滇馬牽過來了。這些馬的相貌在馬和驢之間,但它們絕不是騾子,騾子也要比它們高大得多。它們仿佛也為此感到羞愧似的,都埋著腦袋一聲不吭。或許它們認定自己的終身職業毫無出息:把各式各樣癡肥沉重或左搖右晃的人在滿是石頭的山路上馱上馱下,沒完沒了,莫名其妙……因此打定了主意得過且過,茍且偷生,一個比一個委頓;或許它們并沒有任何思想,它們僅僅只是因為疲倦而垂下腦袋罷了。
“你看看它們,你倒是看看呀,哎……YOU BETTER THINK OF COP’S MAGENIFICENT HORSES IN NEW YORK CITY 。HOW CAN YOU CALL THEM HORSES TOO?(想想紐約警察神氣的高頭大馬,難道它們這樣也叫馬!)……哈哈哈……”球形客人對前頭那個苗條女客說,跟著就笑得喘不上來氣了,身體在馬身上前后搖晃。他座下的馬吃驚地抬起頭來,往后倒了倒蹄子,驚慌地看了一眼主人。
“客人你扶好,不要晃。”馬的主人說,臉沉下來。他是有理由不高興的,首先,自己的客人太胖,至少比那個苗條女客重上一倍;其次,雖然他沒留心客人說了什么,但他這樣對著馬兒大笑,就不是個善意。客人知道個屁,即便是劣馬(何況它不是),在主人眼里也是寶貝。這個吃得這么白胖胖肥嘟嘟的家伙才不會知道,他的馬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連一天的休息都沒有,除了拉客人上山,還有家里的活兒要干,吃的不過就是干草。他在家里可以打孩子甚至打老婆,但他從不打自己的馬。
“老天該有眼的,怎么一來也叫他養上一匹馬什么的,也來伴著它走一趟雪山,那時候他娘的就不會這樣傻笑了……瞧他那個胖屁股整個一個肉砣啊!鞍子里都快擠不下,我可憐的馬兒喲……”穿褡褳似西裝的漢子想,“……它才八歲———正是干活出力的好年頭……可碰到這樣一個胖球了的客人,也夠它一嗆。再干個十年,它老了的時候,那才有得瞧呢。糧倉家的老馬,那天帶客人上山,半路上休息時,已經累得呼哧帶喘,竟想自己獨自跑下山去,害得糧倉追了它好久,才把它抓回來……這就叫,嗯,那個什么……當牛做馬,當牛做馬啊!”
所有客人在打驚失怪或者嘻嘻哈哈中被扶上馬背,紅紅綠綠的一串,跟著,馬兒們就走動起來,每匹馬前面都有各自的主人牽著韁繩。一出村子,是一片開闊地,地面上分布著許多石頭,因此無法種植,只稀疏地長著一些老樹,樹被風吹出各種奇異的形狀,伏臥仰側,十分可觀。開闊地的四周一圈兒都是山,近些的呈綠色,遠些的呈紫黛色,卻并不見些白色,玉龍雪山被印在各種廣告和旅游手冊上的那個白帽子似的山頂,從這里并望不見,因為這里是雪山的背面,馬隊將從后山上去。這是雪山腳下村民們自己想出來的生財之道,他們用馬馱客人上山,價錢比從前山坐纜車略微便宜。
馬上的客人照例開始驚嘆周圍的風景,咔嚓咔嚓擺動手里的相機,馬悶著頭走,穿著褡褳似西裝的馬主人也悶著頭走,美麗的風景對于他是不存在的。他心里想的是:
“老婆總吵著要把孩子送到鎮上的學校里去讀中學,好端端,一個學期要交兩千塊,這不是胡鬧嗎?女人真是糊涂,她以為能趕著馬送客人上雪山,就不算莊戶人了。瞧,身上這件西裝就是剛開始干上牽馬送客人時她給買的,虧她想得出,她還以為有了‘客戶’就等于做上‘經理’了,她差點兒沒替我把領帶一起買下來呢,好輕狂的娘們喲,給我打嘴顯眼地丟人就是。現在她倒明白過來了,聽憑我把西裝穿成抹布了也不來管了,叫她再給買件新的試試,呸!打死她也不肯……如今把自家漢子不瞅不睬的,眼珠子只盯住孩子一個人,還興出新章程了:一年四千塊!吐血啊,那是莊戶人家花錢的手腳嗎?那叫敗家!在村子里的學校上學,就一個錢也不花……不過有書本費,那倒還是該交的,誰能白給啊。可他娘的,如今又興出活動費、雜費、這個費那個費,馬蠅子似的煩人……他娘的連學校也學會攤派了,那些狗日的!哪里都學會攤派了,可是讓我們這樣養馬的攤派誰去?攤派客人嗎?得,跟他們每人攤派十塊錢小費試試,他們立刻就把臉拉得比馬臉還長,把個嘴撅得比豬嘴還翹,倒好像是在要他們老娘的命。他們以為我們掙得挺多,二百八十塊一個人,是啊,聽來可真不老少,可是他們又不會去費心打聽,村政府在其中拿大份,哼,村政府!拉客人的眼線也得拿上一份……不過她們拿倒是應該的,客人又不是雪花,可以自動從空中落下來,全虧村里那些肯厚起臉皮的娘兒們,在酒店門口,停車場,還有直接站到街道邊上找客人的呢。嘿,全憑死拖活拽……這種事我這笨嘴夯舌薄皮淺腮的爺兒們哪里干得,當然就只配牽馬了,死笨死笨的力氣活,下力最多,到手的只是那個數中的零頭,其中還得扣掉養馬的錢呢。”
在他身前身后的馬,是兩個年輕人牽著,一個小子,一個姑娘,都是褡褳西裝同村的人。前頭的姑娘手中還拿著個臉盆,是她在雪山腰上開飯莊的姑姑叫帶上去的。后面的小伙子犯騷,不斷朝臉盆上丟小石子,終于當啷一聲擊中了,姑娘就跳起身來去抓打他,小伙子笑著逃開,姑娘就追,馬也不管了,韁繩就扔給客人自己抓著。馬上的客人倒很高興,尤其是騎在前頭的苗條女客,做張做致,朝球形客人得意洋洋地叫道:“嗨,嗨……瞧我,瞧啊。”
球形客人就把相機對準了她,說:“DON’T MOVE,STAY STILL,CHEESE!”(別動,呆好了,笑一個!)
聽到這一聲,褡褳西裝灰蒙蒙的心頭突然像亮了盞燈,他猛可里地想起剛才胖客人對著馬大笑,叫他生氣的同時,他心房里的某個地方豁亮了一瞬間,像在黑地里閃過一道光。但他光顧生氣,不曾細想,現在想起來了:好極了,他的客人在說洋文呢,通常,說洋文的客人都肯給小費!
那個做作的苗條女客也好,那個胖成了球的男客也好,在他眼里瞬時變得可親可愛了。他帶著尊敬的眼神開始仔細打量起他們來。“瞧啊,鞋子上印的是洋文,背包上印的也是,當然,還有羽絨服上……不過……”他遲疑地抬頭看看前面,再看看后面,旋即失望地發現,馬背上的客人有太多的衣服、鞋子、帽子,背包上到處都印著洋文。“如今真是洋文滿世界喲,哼,連村里老馬家喜歡瞎逛蕩的二小子,土疙瘩一個,中國字頂多識得一籮筐,不也成天穿帶洋文的衣裳,也會放兩句洋屁呢,什么‘古的把兒’,‘古的牦牛’……操他個咬舌子兒的小兔崽子!在我們長輩面前還想壁虎爬窗子———露兩小手呢……我是看著這臭小子呱呱落地的,一撅尾巴就知道他拉什么顏色的屎,還‘古的牦牛’‘洋的牦牛’呢!見了真洋人,他只剩下打哆嗦的份,鼻涕都擦不干凈。我兒子要像他這樣輕狂,先不先,我打出他的屎來……好在兒子還老實,倒也肯念書,就這,老婆心里就擱不住了,跟懷里揣著塊燙山芋似的,不往他身上燒錢就對不住他……哼,女人!四千塊啊,叫我搶銀行去?除非每個客人次次都肯給小費……比如說一年送二百個客人上山,一人十塊,那就燒高香了,另兩千塊家里還可以湊一湊。……罷了,還是不肯給小費的客人多喲。可就國外來的人通常都給,有的給得還真闊氣,玉秀有一次拿到四十塊!把人羨慕得眼珠子都要掉下地。興許今天我的運氣也來了……他們無論如何不會是冒牌貨,洋文說起來嘟嚕嘟嚕,葡萄似的整整一串子,能假嗎?那胖子的相機,掛在胸前活像一門小山炮!中國哪里買得到這樣高級的相機,如今出門旅游都是‘傻瓜相機’,除非拍電影的……這樣的玩意兒必定只能是外國貨……哈,連相機帶子上寫的全是洋文呢,這就全對了。”
他嗽一嗽喉嚨,伸手摸一摸自己西裝的領子,看看它有沒有無緣無故翹起來,有時會發生這樣的事———但眼下沒有發生。他一眼一眼地看客人,非常想跟客人搭話,可惜客人總把臉整個藏在相機后頭,即使放下相機,也只顧東張西望看遠處,一些兒也不來注意他。他又嗽一嗽喉嚨,摸出口袋里替客人裝著的水,遞過去問:“喝水?”“不要,不要……哎,你讓馬站穩,讓我照這個……”他只能偃旗息鼓,和馬一起乖乖兒站住。他也知道,客人頂不喜歡他們主動開腔,尤其是去打聽底細,這會得罪他們。“可是,他們,所有這些不知打什么地方冒出來的人,倒可隨便打聽我們趕馬人的各種底細,只要他們高興,甚至可以直問到我們的祖宗八代呢。你還不能不搭理。這樣順從他們,甚至討好他們,該死,他們照樣不肯給小費!”
突然他的球形客人朝他說話了:“請你把韁繩給我,把韁繩給我。”
“你……行嗎?”
“唉……”球形客人幾乎是把韁繩從他手里奪過去。
“他真的胖得像個球了,他要是滾下來,還不跟一塊圓石頭一樣,一直滾到山腳底下,我得小心才是……有的客人是,你不要管他,他就高興,有的客人是,你要每一步都管好他,他才高興。他們難侍候。但很多客人分明玩得挺高興,可還是不肯給小費喲。”
他高一腳低一腳地在石頭上走著,心也一突兒高上去,一突兒掉下來,仿佛在波浪上一樣,而小費是漂在水面上的一塊木片,一會兒漂近他,一會兒漂開去……
幾匹馬兒沒有主人牽著,卻都能老老實實走路,它們好像跟他一樣老成,一樣懷著憂郁的心思:走一趟是一趟,早結束早好,這一切有什么可樂的。這時小子和姑娘已經不互相追了,兩個回到馬身邊時,臉盆倒已經由小伙子拿著了。姑娘手里則拿著剛折下的一根長枝條,走一步就在地面上抽一下,一副游山玩水的神氣。褡褳西裝就不樂意了,“她忘了自己身份了,忘了自己身份了。人活著要本分,本分的人,客人才喜歡,他們小孩子不懂。”于是他吆喝他們說,“別撒歡亂跑,管好你們的馬,對客人負責!”
“大叔,我們的馬不用管,管好你自己的舌頭。”小伙子笑道。
“我告訴你爹抽你!”
“玉秀,手上的樹條子別扔了,記得帶回去給我爹!”
“嘻嘻……”
連馬上的客人也一起笑了,包括那個球形客人和苗條女客。跟著就聽見苗條女客問玉秀,多大了,家里幾口人……
“我的胖客人倒不來問問我家里有幾口人,這個人像是不好說話的模樣……”褡褳西裝又一眼一眼地瞄他,“他知道我家底細才好。我倒真想跟他說說孩子上學的事……我養著老爹老娘,馬,一頭豬,孩子當然只有一個,倒還肯念書,只是一件事不好,他穿破了太多的鞋,簡直要人的命喲,他長的那是叫腳嗎?那根本是兩只帶鋼牙的嘴,專門對付鞋的,鞋一套上去,它們就歡天喜地地抱緊了啃啊,啃啊,很快就啃出洞來。呸,換一雙,再接著啃就是。這還半年不到呢,已經買了兩雙鞋了……那不能叫腳,那根本是生來跟我作對的一雙小妖精啊。得,老婆也對,孩子留在這村子里上學,到頭也就和玉秀,跟這個該抽一頓樹條的渾小子一樣,拉著馬上山送客人。別的不說,光是他那腳,還不得一月穿破一雙鞋啊,客人給小費也不夠他買的!這么混下去,永遠不會有發財的一天。如今這世道,人人都在發財,大把撈錢,撈海了!要是不發點財,像自己這樣牽馬,真叫白活了。瞧瞧這些騎馬的客人,人模人樣,胖成個球也還人模人樣,連看你一眼也懶得,不就是因為有錢嗎……人家別說一月買雙鞋了,平白無事就能大老遠跑到這兒來,來干什么?燒錢嘛!瞧他們這些人對著這座冰冰冷的大山哎喲哎喲的怪模樣……好像這個冰冰冷的大山是他們祖宗的牌位還是怎么的?”
馬不知怎么站下來了,他回過神來,原來是玉秀的馬先站下來,把頭伸出去,夠路邊石頭縫里的帶著點雪的茅草吃———現在他們上得夠高,已經看得見雪了。他的馬則老實地站著等。“瞧我養的好個蠢貨,別人家的馬也知道撈點子‘小費’呢,偏它不會。”
冷不防球形客人向他開腔了:“老鄉,你們這里也有冬蟲夏草吧?”
“蟲草?啊,蟲草。當然,這里能挖到,就是少點,越往高原上去,越有。嘿,我告訴你說呀……找蟲草,那是有季節的,也就是開春蟲草從地里剛長出來的時候,不過就十五天左右,過了季節,那就長成草了,長成了草就完了。是啊……蟲草不容易找,你想,一地里都是小草,哪個是呢?一個人得完全平趴在地上,拿眼睛一點一點地看,常常要趴上一整天喲……對了,挖蟲草要備上一條牦牛氈子,下雨了,下雪了,蓋在身上,擋雨,也防寒……帶油布才不管用,即使能擋點雨,可凍也要凍死,就牦牛氈子管用……話雖這么說,那也要置得起牦牛氈子才行,不是隨便買得下來的,好貴喲……好,有了氈子,趴上一整天,結果能找到五個七個蟲草就算不錯……不容易。一季也就能挖到幾十個吧……客人,你,要不要?一個十五塊。都是今年挖的,貨真價實,還在瓶里放著,有人來收,我沒給。這里常有客人問我們買,因為貨真價實。拿回去跟雞燉了,大補,體虧的人吃最好。”
“不要。”
“帶回去給老人,那是上好禮物。”
“不要。”球形客人就把臉別過一邊去,又不跟他說話了。玉秀在他前頭,早聽去了這些話,見客人一直說不要,就朝褡褳西裝扮一個大大的鬼臉。
他知道玉秀他們年輕人總瞧不起他啰嗦,瞧不起他那么在乎錢,“他們這起小兔崽子趕上好時候了,有了吃的,還能挑肥的瘦的。讓他們也像我年輕時飯都吃不飽試試!老天爺該把所有的事情都讓人攤上一份兒才公平,不然肥的肥死了,瘦的瘦死了,這像話嗎?”他有些生氣了,就把手背在身后,韁繩拿在手里,沒有再說話。他就照那樣一直走到目的地也沒有再說話。
終點并不是山頂,其實只到山腰,再往上馬上不去了,這倒是事先跟客人說明白的。好在這里開闊,可以看見玉龍雪山的頂,可以玩雪,可以照相,也算是上過雪山了。山腰上有三四間歪歪斜斜的木板房,也是他們村民們建的,看著根本是潦倒之極的工棚,卻就有膽子把它們叫做飯莊(玉秀把臉盆就帶到這里給做飯的姑姑)。 門口掛著油布做門簾,掀開走進去,當門是一張油污的大案子,上面散放著鍋、碗、勺、筷,砧板,刀、盆兒,瓶兒,罐兒等一切廚房用具,大案子旁邊設了兩個用油桶做的大爐子,眼下生著火,呼呼地正燒得歡。再往里去有三五張黑乎乎的木頭桌子,棚子深處則是亂七八糟堆放的紙盒子,筐子,煤……幾乎像個垃圾場。棚子雖搭得不算小,但卻叫人插腳不下,因為除去那些必需的家什,所有做飯菜的原料都一地攤開,筒裝“康師傅”方便面啊,成箱的啤酒啊,灰白的退了毛的死雞啊,癟塌塌的豬肝啊,暗紅色的生肉啊,蔫癟的菜瓜啊,黃了葉子的菜啊,全放在地上的臉盆里……這是云南地方飯莊的規矩,做菜的原料全展覽在門前由客人挑選,然后再拿去灶上炒……雖然這里完全沒有蒼蠅,但駭人地不潔凈,整個棚子看上去也只爐子上燃著的兩團火是干凈的。
褡褳西裝照例不在這里買東西吃,他口袋里裝著用報紙包著早上從家里帶來的米糕,他只向開飯莊的鄉親要了碗熱水,就著熱水把米糕吃下去。玉秀和那個小伙子卻坐在木頭桌子邊,一人要了碗大肉面,熱騰騰地吃。“現在的年輕人什么本事沒有,就是有本事花錢!”褡褳西裝看也不要看他們。可是當他看到球形客人和苗條女客進來時,他的眼睛就一刻也不離開他們了。然而他非常失望地發現,他們什么也沒有要,只要了幾個烤土豆,那是菜單上最便宜的東西。
“壞了,這說明他們是那種很節省的客人,倒霉喲,這樣的客人頂頂會摳門。”他告訴自己。但立刻,這個壞情況被推翻了,他聽見球形男客對苗條女客說,“這幾個土豆怎么吃得飽,還有好幾個小時呢。還是點菜吧。”女客就說,“在這地方!虧你想得出!土豆因為是火里烤的,我才敢吃。喏,我包里帶著巧克力呢。湊合一下吧。”跟著就瞧見她從包里拿出一個長條形的東西,就是她說的巧克力了。巧克力,褡褳西裝是知道的,叫他一下子感到喜滋滋的事情是,他分明看到那巧克力的包裝紙上完全是洋文!落后又看到女客拿出一管軟膏擦手,上面也滿滿地印著洋文!這些洋文讓他剛喝下去的熱水簡直不是熱水了,根本就是白酒喲,他覺得身上暖融融的。
一切都不容置疑,一次次地被證實這兩個客人肯定從國外來的!這個念頭在下山的路程中再也沒有離開他。他心情開朗,走起來也比上山輕松多了。等走下山時,太陽還沒有落下山去呢。
他從這幾年的經驗里已經磨煉出見識來,越是在乎的東西,越是不要在客人面前流露出來,那會產生反效果,一切要做得光滑自然,主要的是,認準了對象,把服務做好,那才是敲鼓敲到點子上。他想到這一路他倒沒做下讓客人不高興的事,卻也沒有做下讓客人高興的事,他應該再興出點事情來,興出點真正叫客人高興的事,那就妥妥當當了。而且國外的客人給小費興許不止十塊呢。
走在山腳的開闊地時,他主動對兩個客人說,“前面離我們村子不遠,有個土司的書院,院子里還有不少東巴文字,想去看看,可以送你們過去,不算錢,嗯……要是,要是……那個……”他結結巴巴差點兒忍不住要把小費兩個字吐出口來,可好球形客人嚷動起來打斷了他:“好極了,好極了,那謝謝你們送我們去看看吧。”
牽著另一匹馬的玉秀一聲不響,臉別過去看別處。“瞧她這個脾氣兒,等她也拿到小費時,她就該謝謝我了。”他想。
他們兩匹馬四個人就從隊伍里分出去,往偏東方向走去,遠遠地看見有一簇林子,越走越近時,開始看得到掩在樹叢中的房舍、池塘,池塘邊上長著大樹———好個幽靜去處。
“多的先不想,光是十塊錢,那就可以把馬料抵了。今天這一趟應該沒問題了。我都敢給自己打個賭,瞧,我的馬兒走到,假如太陽還照得到池塘邊最高的楊樹梢兒,我就拿得到十塊錢小費。”他暗想。
當馬兒抵達時,大楊樹的樹尖上還殘留著巴掌大的一塊陽光。褡褳西裝滿心高興,殷勤對客人說,“你們只管進去玩,我們就在這兒等著。”
不下一刻鐘的工夫,太陽完全沉下去了,山腳下開始往這邊刮過來陰冷的風,褡褳西裝和玉秀坐在離著院子兩丈遠的石頭上等,全覺得冷上來。褡褳西裝干脆蹲起來,使勁把自己團起來,活像一只大鳥。馬兒立在一邊,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了一樣。
“別的馬都走回去了,偏你要送他們上這兒。”玉秀怨道。
他只朝玉秀看一眼,把西裝領子豎起來,又把前襟使勁裹了裹,兩條胳膊緊抱著膝蓋。臉上的神氣說的是:你知道什么。
“他們要是不給小費,可真白等了。”玉秀抽抽鼻子,繼續抱怨,同時也用胳膊把自己抱緊了。她渴、餓、冷、累,一心只想早早和自家的馬趕緊回到家里去,圍著爐子喝熱粥。
他心里也希望兩個客人盡快就出來。真的冷起來了,不要凍著才好,后悔早上沒有聽老婆的話,穿那件條絨夾衣,凍感冒了,會挨老婆罵,他是沒有工夫生病的人。可是,若能拿到小費,哪怕就是凍病了,老婆那里也就交代得過了。
他突然對玉秀說,“等他們出來,你干脆向他們開口要要看……咋樣?”
“我,一個姑娘家。虧得!是你要拉他們過來玩這疙瘩,是你的算盤,你自己說去。我不管,我不過跟著你。”
“你是孩子嘛,我怎破得下這張老臉。”
“我不是孩子。”
客人總算等出來了,球形胖子邊走邊打手機,聽得見他在說:“……就來就來,已經下山了,半個小時到得了。說吧,哪家飯店?OK,‘云南人家’……成,成……我餓壞了,I CAN EAT A HORSE(我能吃下去一匹整馬) 。”
他們匆匆上馬,人、馬全都歸心似箭,一氣走回村口,馬的主人只來得及把客人扶下馬,早有幾個出租車司機圍上來,撕擄著搶客人,褡褳西裝急得擋在中間,“哎,哎,你們這些人……哎,哎!你們……”連玉秀在一邊也幫著推搡那些打架似的司機。
可是他們被粗魯地推到邊上,兩個客人已經被靠得最近的一輛出租車司機拉走,眼睜睜地見他們一下子鉆進車去,車屁股后面就馬上噴出一道黃煙,車開動了。車發動的聲音和噴出的煙罩住了褡褳西裝張嘴喊出的聲音和口形。等煙散去,只見褡鏈西裝木樁似的站著,臉色灰黃,肩膀塌下來,他的馬站在他身邊,也那么塌眉癱眼的,好像它這一整天不是出力干活,而是做了件錯事一般。主人和馬看上去真像。
玉秀使勁一扭身子,在自家馬屁股上狠拍了一掌,“走!”
車剛剛開出去幾十米時,車后座上那個苗條女客突然對球形客人叫起來:“喲,該死,忘記給趕馬人小費了,我都準備了的,剛才活像打架……就忘了。要不要停一下……哎……瞧啊,你那個趕馬的還在那里站著呢……”
“給多少錢嘛?”
“一人四十塊吧,小意思。”
“嘖嘖,真是小意思!就這么一點小錢,誰會在乎,忘了就忘了。師傅,拜托開快一點,云南人家……你知道老K在電話里對我說什么?他說今天晚上要在云南人家讓我們大開眼界。我就不信了,云南會有什么山珍海味來招待我這張吃遍天下的嘴?嘿。”
二,松贊林寺
三個游客,分別穿著大紅、明黃、湖藍的羽絨服,鮮艷奪目。他們在松贊林寺的臺階忽上忽下,穿堂入室,東瞧西看,但神氣上都顯得小心翼翼。天氣冷,又是清早,游人極少,松贊林寺靜立,肅穆、神秘,佛像、唐卡、香臺、經幡、轉經筒……構成了他們完全不熟悉的一個世界。
突然他們站下了。
前頭有一個年輕喇嘛。這是他們在寺內遇到的第一個喇嘛。
喇嘛很年輕,在寒冷的天氣里,只穿著一領不帶袖的紅色布袍,斜著裹一條薄薄的紅毯子,另一個肩膀則完全裸露著。那個喇嘛并不剃和尚那種锃亮的光頭,只是把頭發全數剪了,留著黑黑的頭發茬子,因此他的頭顱顯得沉黑結實。上面的五官也沉黑結實,濃眉烏眼,短而厚的獅子鼻,嘴卻生得小,像孩子似的往前嘟嘟著。這樣的五官拆開來單個看,幾乎都未必中看,然而,合在一起,卻叫人覺得他生得好看,尤其是他那身紅色的袈裟配著他黝黑的皮膚顯得特別入眼。這樣一個紅衣喇嘛在一個土黃泥墻的屋子前走來走去,讓他看上去像置身一幅色調沉穩的油畫里。那幾個游客一起看住了。
可惜這幾個游客自己不知道,若再拉開一段距離看,那樣他們大紅、明黃、湖藍的衣服,倒像是濺在這幅古典氣息油畫上的幾個色點子。
年輕喇嘛大概是個雜役,正做著早晨生火煮茶的工作,他從門廊的樓梯后間往一個側廂房里搬劈柴。許是見那個喇嘛年輕謙卑,面容溫和,那幾個游客放膽跟他走過去,一起擁在人家門口朝里看。那是間側室廂房,長長的一間,沉在昏暗的屋底有張鋪,旁邊并堆有雜物,顯得凌亂。但前半間明亮清潔,因為朝東有一個大窗子,窗前安著個大爐子,爐子周邊有坐處,是靠墻放的一橫一豎的木頭坐柜,上面還擱著布墊子。在兩個坐柜直角接頭處,擱著個角櫥,角櫥里面放著些杯盞茶壺。角櫥頂上供著佛像,是一幅放在鏡框中的畫像,鏡框上纏了根白色哈達。佛像的兩邊各有一小瓶塑料花,前面一個小盤內則盛著三五只水果作祭獻。
那幾個游客這樣公然地圍觀,年輕喇嘛不作任何表示,卻也不主動跟人搭話,他只是埋頭做事,一根一根把手里的柴火塞進爐膛。爐膛很大,一抱柴火竟未塞滿,他就又出去搬柴。那幾個人在門口擋了他的道,喇嘛就默默站下,垂下眼睛等著。幾個游客就嗤嗤地笑著讓道,并且問:
“我們可不可以照你的房間?”
喇嘛就朝他們抬起眼睛,溫和地說,“可以。”但并不朝他們笑。
幾個游客聽到這一聲,窸窸窣窣全都取出相機,跨進房間,朝各個方向一通亂照。
喇嘛繼續往爐膛里塞劈柴,火舌已經開始在舔新柴,順便也在喇嘛的額頭和鼻梁上刷上了一層紅色。喇嘛凝神向火,仿佛身邊無人。幾個游客反倒有些窘了,口中便訥訥地道謝,朝門口撤離。這時喇嘛卻從爐子前頭直起腰,主動開口:“那邊,”他指一指正面的佛堂,“你們有沒有照相?”
游客趕緊說:“沒有,沒有。”
“對,那里邊你們不要照相。”
其實他不必說,松贊林寺各處佛堂門口都貼有告示:“寺廟內不要照相”。這幾個游客倒還不敢犯規矩。
“為什么不可以照里面?”紅羽絨服大膽問。
年輕喇嘛對他看看,只簡單回答道:“不要照。”口氣平靜,單純。
走出來,幾個游客都伸胳膊動腿,長長地出氣,那是受了一陣拘束之后的自然反應。大家互相看看,都不說話,明白各自心頭涌動著共同的奇怪感覺:喇嘛那么年輕,比他們中間誰都要年輕,又不曾拒絕人,又不曾為難人,怎么地仿佛叫人怕了他一般。
這三個游客都是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人,事業有成,走到哪里都受著人的抬舉,年輕喇嘛的旁若無人,安然自在,讓他們覺得很不習慣。
“他們……喇嘛們……其實也沒有什么,現在,喇嘛也好,和尚也好,不過就是一種職業。”明黃色衣服說。
“對啊,就是這么回事嘛,倒跟真的似的。喂,你們注意到沒有,他的柜子頂上還擱著可樂瓶子呢,就在佛像跟前。”紅羽絨服說。
“有這種事?”
“我特意照下來了……瞧,瞧嘛,這一張……瞧,我沒胡說吧。”
大家湊上去看數碼相機小熒光屏上的圖像,果然在櫥頂擱佛像的地方,那盤水果的邊上,有兩只塑料的可樂瓶子明白無誤地豎在那里。大家都“噢”一聲。那一聲中有松了氣的意思,不知道為什么,人人對此都覺得挺滿意似的。
越往里走,喇嘛越多。那幾個游客先頭那種有些敬畏的拘謹消失了,已經開始帶著挑剔的眼光去看他們。他們不費事地發現,有些喇嘛在布袍里穿著套頭絨衫,絨衫上印著SPORTS的字樣,腳上穿的也是時興的運動鞋,而且他們注意到喇嘛們幾乎個個都穿這樣的運動鞋。他們又嗤嗤地笑了。
隨著太陽漸漸升起,氣溫略微溫和,游客漸多,游覽的氣氛就濃厚起來。這幾個游客開始換上了平常心,吆喝著四處照相,聊天,喝水,吃東西,散著腳把松贊林寺的拐彎抹角,犄角旮旯全都走到。最后不覺已經走到寺院的最高處,一登上臺階,毫無防備地,哇!頓時滿眼的耀眼金光———他們走上松贊林寺最高的金頂了。
坡形的房頂滿滿鋪了一層金箔,屋脊上面裝飾著金剛、神獸、瑞鳥、寶瓶、法輪,件件都包了金箔,精致耀眼,恰又是個大好天氣,陽光直射上去,整個房頂根本就是一整塊閃閃發光的金子!那幾個游客看得直眨動眼睛,喜得不停地照相,照單個的、照成雙的、照全體的……天知道他們怎么那么愛照相喲。每張照片里他們都讓自己戳在金頂前頭,那個神圣的金頂襯著這些個紅的,綠的,黃的人物兒,退到背景里,前景上的人物全都露出一張大大的臉,一副美滋滋的表情……至于這個金頂是什么意思,下面那些居處簡陋,衣食清淡的喇嘛們為什么肯這樣完全不惜財力地裝飾這個金頂,他們在崇敬什么,是什么讓他們這樣死心塌地,這一切對塵世的生活有什么意義……就全都沒有人明白,也懶得去弄明白了。這幾個游客都是那種手頭開著公司的人,過得闊綽而幸福。但凡見了人死,心里總會吃驚:咦,好端端一個人,竟然會死掉,好奇怪啊。可是他們還好好活著,而且應該有理由更加好好活著,瞧,人一死,什么都享受不到了,抓緊喲!
跟著有別的游客也上來了,有人對著金頂趴下磕頭。紅羽絨服趕緊收起相機,也走到金頂正面,眼睛朝那兩個看,示意他們也來。
湖藍衣服卻阻止說,“可不敢隨便磕頭啊,你不知道,現在在寺廟里,頭是磕不得的。”
“那是為哪樣?”另兩個問。
“我有個朋友,帶著一家子去旅游,一路見了廟就磕頭,倒磕出事情來了。”
“咦,會有這樣的事?”
“怎么不會,他的孩子,跟著東磕頭,西磕頭的,后來出了一身的紅疹子,滿滿的一身啊,帶了回來,左看看不好,右看看不好,什么進口新藥,什么皮膚病專家,什么沒有試過,反正死活治不好就完了。結果,你們猜怎么著……碰到一個懂事的———別的我就不說了,只說他是個懂事的,他的身份不宜說———他說那孩子惹上邪氣了,一問,是跟著四處磕了頭的,就明白了,關照孩子父母去哪里哪里請一部手抄的佛經來,必須是手抄的,然后分著往東南西北四個角上燒了。你們猜怎么著,孩子的皮疹,兩三天就下去了,平復如初!這是我親見的事……你們不要吵……信不信隨你們。那個懂事的人說了,現如今的廟里,早就不潔凈了。去的人,個個有欲望,只管向佛菩薩求這個那個,沒有人真明白,佛菩薩立在那里是做什么用的。”
紅黃兩件衣服一齊拿眼睛看緊了他。
“他說啊———那可是他說的!佛菩薩是叫人把得失放下,把欲望空掉……不用做這種鬼臉哎……的確,這似乎難以理解……現在誰放下,誰是白癡,搶都來不及喲,放下個鬼嘛……反正我是轉述他的話,不過我覺得其中有道理的是———你們猜怎么著……他說,現在的人不光不放下,還要求,求得越多越好,這些心思念頭,反而全集中到廟里來,廟原是該清靜的,好,現在可沒法清靜了,反把個廟污染得一塌糊涂。好,你去磕頭,大人抵抗力強些,就罷了。孩子呢,哪里抗得住那股子人欲,當然就染上了……他就是這么說的。”
明黃衣服聽了微微點頭,表示同意。
紅羽絨服卻搶白湖藍衣服道:“哈,說得跟真的似的。什么時候你也學得這么神神鬼鬼的了。不要扯這些鬼話,我是不信的!來,我們不要理他,”紅羽絨服扯一扯明黃衣服說,“頭是要磕的,大老遠地來了,又是這么所大廟,廟大香火旺,肯定靈驗。只看這么金燦燦的一大片,哪怕只求一小角呢,就能是你滾滾不盡的大財運嘍……好,就算他剛才說得沒錯,可是你瞧,先前那些黑乎乎的廟里頭……我們可都沒有磕頭,可不是一個頭都沒有磕嗎?別傻,這里是不一樣的———要區別對待嘛,肯定是不一樣噢!瞧這里青天白日的,朗朗乾坤啊,任是什么邪氣能站得住腳?再說,看看這眼前,這樣子黃金萬兩的,到哪里找去?不求白不求,誰見了不求啊,難道就丟了人了?心誠則靈,我就信這一句話,別的才不管……好,好,隨你們的便,我發大財時,你們不許眼紅。”
紅羽絨服說了這一篇,義正詞嚴,自管跪了,正對著金頂一頭磕下去,把屁股撅得老高,好半天不肯放下去,磕了好個肥大長頭。明黃衣服是個隨和性子的長臉漢子,雖對湖藍衣服的話點頭同意過,但紅羽絨服的一席話也讓他覺得大有道理.不用費事,他就相跟著馬上也跪了,搗蒜似的,把頭連磕了三七次,也不肯就站起來。
湖藍衣服叉手站著,愣是不曾磕頭。想是他已經放出話來,不好自相矛盾的。但紅羽絨服的一番話,未必不曾打動他,在那兩個都跪下磕頭的空隙里,他就讓自己站直了,悄悄合了雙手,默禱一刻,趕在那兩個站起來前,恢復叉手原樣。
三個人往下走時,都笑嘻嘻的了———各自都有放心的理由。走著,紅羽絨服眼尖,看見什么了,嚷動起來:“瞧瞧這個……”
在金頂后屋檐下漆著紅漆的檐條上,以及檐條下面的青磚上,刻寫著各種各樣游客的留言:“保佑我考上四中”,“求求了,叫芝芝愛上我,別愛上那個混賬!”“菩薩保佑,財源滾滾!”“磕頭祝福,病去消災!”“佛菩薩,我要一個愛人!”“許一個愿:叫姓趙的混蛋從我的公司里滾蛋!”
三個人看了,都笑起來。
紅羽絨服雖笑,卻一地里四下看,湖藍衣服明白他要做什么,就攔他:“算了算了,這種小兒科,你也要理會,不怕失了身份,別人好歹都叫你袁總呢。”
“咦,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別人使得,偏我們使不得?這里是什么地方,金頂啊!世界上幾個地方能有?多少人能來?是你糊涂啊,一路上老是奇談怪論,你以為你是誰啊,你大得過菩薩去嗎?大得過天去嗎?大不過吧……還是的!留下句話來,我看怪不錯的主意……你想啊,佛菩薩每天經過,看見了,就容易記起你的愿了,豈不是好。不然亂紛紛的一大堆人,一大堆愿,他能記得誰呢?”
這一次,明黃衣服不追隨了,瞅著紅羽絨服笑,然后跟湖藍衣服兩個撇下紅羽絨服先往下走了。紅羽絨服過了好一刻追上他們,天知道他究竟在金頂留下了什么。那兩個倒不問,只說,“等你這半天了,喏,這就是寺里最大的殿了,等你一起進去呢。”
松贊林寺最大的佛堂門口擋著塊布幔,從布幔上看過去,里面黑壓壓的人。門口站著一個喇嘛,好像是把門的,卻又不看見他阻止任何人,凡要進去的,他都放行。可是他卻要在門口站著,好像只是為了把每個進門的人看一看。
紅羽絨服伸頭從布幔上朝里看看,說,“哎,都一樣嘛,佛像啊,喇嘛啊,佛像啊,喇嘛啊……你們煩不……”他突然誡了口,因為他看到把門的喇嘛就站在他幾步遠,他慌得把眼珠子一轉,忙轉過去,可是一會兒又轉回來,斜著眼睛看喇嘛。
這個把門喇嘛也是年輕壯實的,比先前那個生火喇嘛長得還要好看,是個完全成熟的男子,眉眼之間已經脫卻青稚的形容,另有一股說不出的特別神氣。他站在那里,安安靜靜,臉上不帶任何好惡的表情。他不說話,可是他的眼睛卻會說話。在紅羽絨服朝他看時,他也把眼睛對著紅羽絨服,那雙眼睛澄澈得驚人。在他的眼睛前,紅羽絨服沒來由地覺得自己矮下一截子似的,這讓他很不痛快。他對另兩個擺頭眨眼睛搖手,壓低聲音說:“你們進去吧,我不去了,我在外頭歇歇。”
那兩人就討好般地朝把門喇嘛笑,喇嘛不說話,亦不朝他們笑,只點點頭,伸手為他們掀開門口的布簾子,兩個就踮著腳兒進去了。佛堂有些暗,進去了才看清楚,里面差不多有百十個喇嘛當地坐著,不面對著正面供奉的佛像,卻是在大殿兩邊左右相對而坐,一排一排,每排跟前設一個長長的木頭矮桌子,上面放著經卷,經卷是藏文的。仔細看去,座中有極老的老喇嘛,還有極小的小喇嘛,都穿著紅袈裟,盤腿坐著。可他們并沒有集體同在念佛,有人念也有人不念,尤其年紀小的,照樣也抬眼看人,而且隨意轉動身體。只那些極老的喇嘛都閉眼入定,嘴唇翕動著。他們閉眼,興許不是因為一心一意,而只因為他們太老,老人無事常把眼閉著的,仿佛睜眼對于他們也是吃力的。原來這是他們休息時間,門簾掀起處,有喇嘛提了個油膩的黃銅長大罐子進來,給坐著的喇嘛分送食物,身后跟著一個小些的喇嘛,手里一摞黃銅碗。小喇嘛把一只只碗在桌子上排開,然后那個提桶的喇嘛就往每個碗里舀酥油茶。這時候,喇嘛們都不動了,只恭恭敬敬地瞧著碗。大殿里顯得異常安靜,連游客也不敢弄出聲音來,仿佛面臨儀式。直等酥油茶全部分發完,空氣才松動起來,喇嘛們都捧起碗來。只看喇嘛們捧著碗的姿勢,喝茶的樣子,就知道,酥油茶對于他們必定是非常非常香甜的食物。
湖藍明黃衣服不好意思盯著進食的喇嘛看個不休,就轉臉看壁上的唐卡。但室內光線很暗,唐卡上云山霧水,菩薩天人,糾纏往復,密密層層,叫人分不出經緯,就不耐煩細看,而去看正面的佛像。在高大鍍金的佛像之下,擺著三個鏡框,里面是宗喀巴、班禪、達賴等幾個一等大喇嘛的像,他們大概分別是西藏紅教、黃教、白教的領袖……鏡框下有說明,但字小光弱,兩個人想著紅羽絨服還等在外頭,更不耐煩細看了,草草轉了一圈,不明就里,就出門去。出門時把門喇嘛依然為他們掀簾子。
從殿里出來,卻又不見紅羽絨服,一地里尋他不著,最后總算在一個小賣部里找見,他正興致勃勃地在擺弄那些出售的佛珠,手鐲,轉經筒,但什么都沒有買。
看見同伴了,不等他們開口,他倒先說話:“這些喇嘛,有什么好看!一輩子坐著念經,悶死人了。我看他們挺……”他想說“可憐”,但先前的生火喇嘛也好,把門喇嘛也好,那樣眼光澄澈的形象活生生地擋在他的腦門前,“可憐”兩個字,竟公然違背他的意志,死活不肯出口,他的內心反抗著,最后總算吐出“……夠嗆。”
“夠什么嗆?那是你說的,我看他們也許比你我好呢,百無牽掛。可我們呢,市場銷售啊,債務拖欠啊,老婆啊,孩子啊,房子啊,車子啊……件件都等著你我往里喂錢,喂精力。對了,如果再來個把‘二奶’啊……哈哈,哎喲喂,那才真叫‘夠嗆’呢。”湖藍衣服又要找他斗嘴。
“喂,你少來,”紅羽絨服鼓起氣來說,“我們那叫,那叫……樂在其中,其樂無窮。可這些喇嘛喲,清靜去吧,一輩子連女人味都沒有聞過,慘了!人生樂趣全沒了……嘿,你羨慕,你出家嘛,誰攔你不成……你肯嗎?不,我只問你,你的那個小麗肯嗎?哈哈哈……”
明黃衣服卻打斷他們說,“大殿里最前排高起的座位上的那個,是松贊林寺的活佛。”
湖藍衣服驚詫道:“有這回事?他什么模樣?我怎么沒有看到?”
“一個很年輕的人。我也是聽旁邊游客悄悄地說,才注意到的……你筆直往前走過去了。”
紅羽絨服馬上就伸手推他們說,“走,走,是活佛,倒要看看,嘿,看看去!”
那個把門的喇嘛還在門口,見他們回轉來,早讀懂了他們臉上的表情,依然是看一看他們,再把門簾一掀。他們一個個魚貫走到大殿最前頭,果然,靠近迎面佛像的最前排,置了兩個高出地面五六尺的專座,其中一張空著,另一張上坐了個相當相當年輕的喇嘛。因為他年輕,也因為他著裝并無任何特殊,竟叫人不曾留心到他。但他的座位說明這個位置上的人肯定重要。那幾人好奇地朝他看,但他始終閉眼睛入定,完全面無表情。跟門口的掌門喇嘛比,他顯得有些蒼白孱弱,而且他生得并不好看,這讓人覺得不應該。
紅羽絨服挺直了身體,面色開朗起來。大概他高興地看到,那個活佛,不及他魁偉不及他面色紅潤……反正,天哪,他看見活佛了。活佛……不過如此。嘿!
湖藍衣服湊著他耳朵說,“聽說這里的活佛也是轉世從小尋來的,活佛一生一世只管修煉,其他百事不管,修成之后只講道傳法,寺中行政俗務一概另有各種執事喇嘛掌管———我是出門前,查了網看到的。”
紅羽絨服在鼻子里哼了一聲,直了腿朝門口走,大殿里其他一切他都沒看。只在快出門時,他看到門口放著一個小臺子,上面擱著個木箱,箱子底下襯了張白紙,上面寫著:捐款十元者,可以請開光佛珠一串。紙上堆著一小堆紅綠石頭串成的佛珠。他拿起一串佛珠看看,和他在小賣部里看到的佛珠是一樣的,可那邊賣的,倒要十二塊一串。他略一遲疑,就把它放進羽絨服口袋了,他知道,這種小石頭的佛珠實在是不值幾個錢的,他愿意拿上一串,是他對佛教表示一點應有的尊敬罷了———不能完全不理不睬地就走呢。但頭就不磕了,因為理由顯而易見……然后,他朝另兩個人看看,拿手指一指臺子上的佛珠,意思是告訴他們也拿上一串。
但另兩個人的眼睛被另一個目標吸引著,沒有看他。紅羽絨服順著他們眼睛,才注意到,就在小木臺的一邊,也就是大殿門口的正面,站著三個藏民,一個老頭兒,一個老太太,還帶著個小小子。也許是本地人,也許從老遠處來,他們的衣服都有些灰撲撲的。三個藏民一個挨著一個,從老頭兒開始起,輪著趴在地下朝上磕頭,上頭便是泥金佛像,裝在鏡框里的大喇嘛們的畫像,還有活佛坐著的方向。老小三個一聲不響,不朝喇嘛看,也不朝游客看,只管虔虔敬敬地磕過頭,就往木臺上的木箱里塞進一兩張鈔票,卻沒有拿佛珠。捐過錢,他們也不馬上走開,又默默站了一回,老太太和小小子兩個仰起臉看佛像,那個老頭兒不看也不動,雙手合十,放在臉的前面,頭默默垂著。那三位游客看不到老頭兒的臉,只看到他的一雙手,那雙手手指非常粗短,粗短到過分,但和微微垂著的蒼老的頭放在一起,有一種非常非常質樸的表情,有一種石雕般的力量。那三個游客看了心中都一驚,立刻本能地互相躲避著視線,趕緊踮著腳從藏民身邊走過,匆匆鉆出簾子。
那串佛珠就留在紅羽絨服大而深的口袋底部,被帶出了松贊林寺。
或許到換季時主人會把它從冬衣里取出來,跟其他雜物放在一起,漸漸就忘記了———這是很正常的。或許他再也想不起來,就永遠忘記在口袋的底部———這對他還是很正常的。
三個游客花了整整半天時間游覽了一趟松贊林寺,照了許多許多照片。但他們并不知道,松贊林寺建成于1681年,至今已經有325年的歷史,歷史上許多王朝比它要短命得多。為什么一個寺廟,竟有這樣長的生命?究竟是什么東西支持著這個生命?這樣的問題,他們當然不會去想。
所幸,他們都許過愿了。尤其紅羽絨服還在金頂的紅漆檐條上留了言,佛菩薩會看到嗎?看到了就來關照他嗎?
這種問題,作者哪里答得出來。
三,青稞人家
“青稞人家”是一家小客棧。在香格里拉老城街口處,從石板路走進去不足50米,左手邊一條極短小胡同的盡頭就是。那是個農家院子,門臉兒修得倒還體面,很新的原木雕出個帽子似的門樓子,涂了清漆,顯出木頭黃燦燦的本色,煞是好看。門樓檐下斜插出一個青布紅狗牙邊的令旗兒,上面用黑字寫著“青稞人家”,謙虛本分地垂掛著,一些兒不招搖。只是走進去時要小心腳下,地面壓根兒還沒有修繕,車開上去,狂顛;人走上去,像接到命令一般,齊刷刷低頭,踩著一塊塊七高八低的石頭走,仿佛走在河里。
門里頭是一個長方形院落,朝南一棟兩層小樓,上面門窗也都是雕了花的本色新木頭,一樣黃燦燦地好看。東頭打橫有一個小平房,不曾作任何裝飾,顯然是廚房之類的下房。院子里什么都沒有種,或者曾種過東西的,但眼下是冬天,土地裸露著,栽著三兩根桿兒,上面拉根鐵絲,晾曬衣服。還有根水管子當心里豎著,有一條狗拴在上面。狗挺大,黃色,但眼睛和口鼻是黑的,見到生人就吠幾聲,但不兇。
一個姑娘聞聲出來。
是一個小姑娘,圓圓的胖臉,細細的眼睛,小小的鼻子,紅紅的腮幫,矮矮的身段。這樣的姑娘在縣城小鎮到處看得到。她身上穿著也是眼下到處看得到的化纖厚運動衫,藍灰色,右胸口照例印有字,而且還不是漢語,是黃色的字母“H·E Jian”(天知道“H·E Jian”意味著什么),運動衫領口拉鏈開處,露出一件帶銀色條紋的白毛衣,然后,灰色長褲子,白色旅游鞋,無一不是化纖織品。看上去小姑娘不會超過二十歲。
“樓上是客房,十五塊一張床,樓下是標間,二十塊一間。樓下的標間,一種帶廁所,是兩張單人床,一種不帶廁所,是一張雙人床。住哪間隨你們。”她笑道。
這時發現,姑娘圓胖的臉和結實矮小的身體生在一起很協調,她笑起來,笑容和她的心情語氣也很協調。
價格這么便宜,我們當然都要了標間,而且都要帶廁所的。四個人一人占了一間屋。我把行李拎進標間,見有兩張單人床貼墻相對放著,兩床之間有一個木頭小臺子,我把水瓶、電筒、藥瓶、手機幾件東西放上去就滿了。對過也有一張小臺子,但上面放著電視,我只好把行李放在電視機四周的地上了,走動時,在上面跨來跨去的。離電視機三五步,有個小門,打開看看,里面一個白色的水池,一個蹲坑,雖然倒也是白瓷的,但還是蹲坑!打開水池上的水龍頭洗手,水不知通過什么途徑,都流到地下了,慌得忙不迭把腳閃開。
馬上就走出去告訴姑娘:“小妹,水池漏水啦。”
“噢”,她笑吟吟地,“門后有拖把呢。”一邊說一邊就往我的房間走,從門后拿出拖把,很利索地把地上的水掩干了。“這邊,”她一手拎著拖把朝外走,一手指給我看廚房邊上的另一個門,“……也有水池、廁所,還有浴室。你們都可以用。”我跟過去,見很小的空間里隔出兩間廁所,兩個淋浴,兩個水池。都還是白瓷的,但做工一律十分粗糙。
姑娘把濕了的拖把晾在院子的鐵絲上,別的什么也沒有說。
住另幾個房間的人也出來了,看著眼前的事。我朝他們望望,他們接著我的視線,卻什么表示都沒有。
也是,水池漏,濕了地,用拖把拖干凈,是件很簡單的事。
我們幾個一齊都站在院子里,東看西看, 想到這里就已經是香格里拉,心頭亂糟糟地涌動著新得到的各種印象。人人好像期待著一些不平凡:比如剛下飛機時看到極高極干凈的藍天,是一種;在來老城的路上看到一個巨大廣告牌,上面印著“走進天界神川,感受香格里拉”,有一群黑色牦牛從廣告牌下面橫穿馬路緩緩地走過,是一種;餐飲店的門口掛著一排排已經風干的生肉,那又是一種……可我們拿不準這個小客棧能不能代表香格里拉。我們選擇客棧而避免酒店,正是想來“感受香格里拉”。可這個小客棧除了有新雕刻的原木門窗,我們看不到其他任何原始稚拙的東西,有的是眼下世人急功近利的拙劣模仿。
那個姑娘———我們都開始叫她小妹了———在廚房門口看到我們茫然地站著,就走過來笑道:“我這里有剛煮的山藥湯,要不要喝一碗?”
我們互相看看,正是六神無主,不如就去喝湯。
一個一個跟到廚房里去。見廚房的木門上貼了一張已經褪色的白紙,上面寫著:“熱水免費供應。早飯每位五元,中飯、晚飯每位二十元。(供應本地特色菜) ”大家看了互相一笑,雖沒有說話,但人人明白,如今,五元、二十元能吃到什么東西。愿意來喝山藥湯,不過就為暖和罷了。
廚房夠小,也就只容得下我們這三五人。正中間有個大鐵爐子,一節白鐵皮煙筒斜著戳進天花板。廚房一邊是用白色樹膠板做的廚案,其中安著不銹鋼水池,兩個火頭的煤氣灶和放鍋碗的櫥柜。廚案上擱了許多東西,鍋啊,碗啊,盤啊,笊籬啊,蒸屜啊,漏勺啊……不過倒還壘得整齊。廚房另一邊是一張舊藤椅,一張老沙發,藤椅上團著一只煙灰色帶白條紋的小貓,沙發上散亂放著的衣服圍巾,顯得有些凌亂。還有三兩張小木凳子擱在爐子旁邊。我們幾個把沙發上的衣服都堆到藤椅上去,同時轟小貓走開。小貓弓身跳起,一縱下地,圍著爐子轉一圈,尾巴豎著,眼珠子凝成兩條細線,真正是橫鼻子豎眼睛,大概是抗議我們待它不夠禮貌。我們就說,“嘿,這小貓!”小貓對我們不瞅不睬,氣狠狠地又跳回藤椅上,盤踞在衣服堆的上面,索性閉了眼不看我們。廚房里同時還有只黑色卷毛小狗,卻對我們很友好地搖著尾巴,逐個地聞每個人的褲腿。我們就說:“嘿,這小狗!”小狗就更起勁地搖尾巴。
大家在沙發或小凳上坐了,都把腿伸向爐子,只小妹站著,把山藥用小碗盛了,一只只遞來。
我說,“我不吃。我在鬧肚子。我烤火就行。”
“山藥不要緊的。”小妹說。我看看她,順從地接過碗,就吃了。是簡單的白水煮山藥,放了鹽,但山藥煮熟之后,湯很稠,呈灰色。
放下碗,我低頭聽了聽———肚子里并沒有咕嚕咕嚕出聲,就放了心。
司機小于說“小妹,今天晚飯我們不在你這兒吃,我們去‘藏族之家’家訪。明天早飯,你幫忙做一下。”
“吃什么?有饅頭,稀飯。”
“就是饅頭,稀飯。你再給我打筒酥油茶。”
門外,有汽車的引擎聲傳來,那是來接我們去家訪的汽車來了。拴在院子里的大狗大叫。
早上,我們都涌進小妹的廚房,一只大鍋坐在爐子上,里頭是蒸饅頭,另一只大鍋也坐在爐子上,里頭是小豆稀飯。大鐵爐子是長方形的,放在屋子中央等于就是個小桌子。
小妹先遞過來一只碗,里頭半碗黑黑的東西。
“什么?”
“醬。”
然后,她從一只竹筒里倒出一碗褐色液體。
“什么?”
“酥油茶。”她遞給司機小于。小于喝著,咂嘴,笑容滿面。另幾個見他得意,也要試試酥油茶。
“你要不要?”小妹問我。
“我不要,我鬧肚子。”
“喝酥油茶不會鬧肚子的。”
“你怎么知道?”
“喝酥油茶肯定不會鬧肚子的!”
“有什么醫學道理嗎?”
“因為我們這里的人喝了酥油茶沒有一個鬧肚子的!”
我們全都笑起來。
我笑了又笑,卻因此接過一小碗酥油茶,伸出嘴,一點點地探,酥油茶有點咸味,有明顯的油膻氣,顏色味道都像洗碗水。
小妹笑著看我,小于笑著看我,大家都笑瞇瞇地看我。我就……我就一氣都喝下去了!
之后,我們就吃早飯。什么菜也沒有,那點醬我們用來抹在饅頭上,不夠分的,連醬底都刮干凈了。
然而,人人都吃了很多,包括我。我們吃了一輩子糧食,卻是第一次嘗到最純凈的糧食香味,甜味。
大家吃飽了,也不急著上路,伸著腿坐了好一會兒,才走。走前跟小妹說,中飯晚飯都在外頭吃。
我們去了松贊林寺,中午就在路邊上一家“牦牛飯莊”吃午飯。叫了炒牦牛肉,紅燒排骨,炒雞蛋,炒干子,菜湯,一大碗米飯。吃完了,大家不作聲,司機小于開口了:“我們晚飯不在外頭吃吧,還不如回客棧里吃。”眾人都交口說好。小于馬上拿出手機,撥號前又停下,問:“要不要叫上卓瑪?”眾人也都同聲說好。卓瑪是昨天晚上領我們去“藏族人家”的導游,一個摩梭姑娘,熱情開放,只一晚上,就已經跟我們混熟了,還互相留了電話,并邀請我們將來去瀘沽湖一定要住到她爹媽家去。
小于分別打了電話。聽見他在電話里跟小妹說:“炒一個牦牛肉,多放辣子,山藥湯……”
晚上回去時,比計劃中要早,大家心情卻都很好,又一齊涌進小妹的廚房。
“咦,你們怎么已經回來了?晚飯還沒有做,我馬上就做。”小妹笑道。
我們也都笑嘻嘻的,不回答她的問,只說,“不急,不急。”其實我們心里都想馬上吃到小妹做的飯菜。人人跟早起一樣,都圍在廚房的爐子前坐下,看小妹一個人忙。小妹淘了米,倒在一個大鍋里,把大鍋安放在屋中央的爐子上,開始煮飯。煤氣灶上已經擱著個鼓形的砂鍋,山藥湯先已燉在里面,看得見一縷熱氣從砂鍋蓋的洞眼里往外冒,能聞到肉香,小妹在山藥湯里放了排骨。
小妹在一邊開始切牦牛肉。
“我們中午吃的牦牛肉,味道不好。”小于說。
“其他的幾個菜都不怎么樣。”另一個說。
“這里的人現在都不肯用真的牦牛肉做菜,就我們本地人,才能買到牦牛肉。”小妹臉頰紅紅地說。
牛肉切好時,火爐子上的飯已經開鍋了。小妹放下手里切肉的刀,又拿出一口空鍋,并把一個大笊籬放在上面———不明白她要干什么。只見她把煮開了的飯鍋端起來,往笊籬里一倒,把米湯控干,再把米倒回原先的鍋里,添上水蒸。問她為什么這么煮飯,她說,這樣煮出來的飯好吃,而且“我們這里都這么煮”。說著,她順手一傾,把濾下的熱米湯全倒進水槽。
“哎喲,哎喲,你怎么把好好的米湯倒了!可惜可惜!米湯可以喝啊。”我叫起來。
小妹笑了,“哎喲,我不知道呢。”
“我們平時都倒掉,沒有人喝。”她又笑著說。
“米湯,絕對好東西!……我們那里誰都喝。”我對她說,但心里想的是:雪白的米湯倒沒有人喝,洗碗水似的酥油茶倒又成了好東西了!我朝另幾個人望望,希望得到他們回應,可他們都不看我,只看著小妹忙活,眼睛跟著她轉來轉去。小妹一邊切肉,切菜,洗蔥,一邊還一句一句回答我們的各種問題。
從小妹嘴里知道,“青稞人家”的主人是一個廣州人,跑來這里開了這個客棧,但平時不來,現在冬季客源稀少,他更加不來了,自己跑到南方去過冬,把客棧交小妹管。小妹是給他打工的(一個月拿多少錢呢)。小妹是臨近的迪慶縣人,離這里兩百來里地,父母種田。家里還有個哥哥,但也在外頭跑銷售,銷售云南眼下流行的金六福酒。小妹一年回家看父母一到兩趟。
我們問小妹,冬天就她自己在這里守著這個客棧,不害怕嗎?除了我們,這里沒有別的房客。
小妹笑道:“會害怕。你們走了,我就叫個小姐妹過來陪我。老板在這里有一個朋友,有時會過來看看。”
小妹說這些話時,語氣平靜,就像在說,天下雨了,天放晴了,好像害怕在她,也是一件簡單的事。
還有,小妹很坦率地回答我們各種問話,卻從沒有問過我們任何問題,比如,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做什么等等。
很快,辣椒和牛肉香味在廚房里彌漫開來,成天偎在廚房的那只小貓早從藤椅上跳過來,在我們幾個人的大腿上輕巧地而肆意地行走(它不跟我們生氣了),最后找到一個最肥碩的大腿面,舒舒服服躺下,眼睛一睜一閉,一睜一閉地看著爐子,任那條腿的主人用一只手撫著它的毛皮。小卷毛狗急得在我們腿中間鉆來鉆去,它大概嫉妒小貓的待遇。可是有誰肯把它也放在大腿上面呢,畢竟它是條狗,不是只小貓。但卷毛狗不這么想,就跑到小妹腳跟前,繞來繞去,嘴里嗚嗚有聲,像在抱怨人們待它不公。大狗在外面也哼哼地叫,大概聞到肉香,以為忘了它,也開始抗議。小妹同時有三個灶眼要照應,卷毛狗只管在腳下礙事,她就把它轟出去,把門關了。兩只狗在外面不高興地叫著,但過了一會兒就安靜了,想是互相有了安慰。
所有這些事,全讓我們覺得好笑,因此人人臉上都是和樂的表情。小妹雖然手腳不停地忙活,臉上也是和樂的表情。我們這么多眼睛看著她,這么些嘴在等著她,她竟也沒有慌忙,三個火頭同時在燒煮,被她調停得互相不礙事。除了把卷毛小狗轟出去,她沒有耽誤手上的事,甚至也沒有耽誤我們的任何一句問話。我們全都心安理得地坐著,人人仿佛覺得,天底下有一個香格里拉,香格里拉有個青稞人家,青稞人家有個這樣的小妹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有了小妹,我們一天的疲勞都有了著落。
菜都做好了,一排擱在爐臺上,小于又打了一次電話,卓瑪才來。
卓瑪已經不是小妹那樣的黃花閨女,大概二十七八年紀(或者三十了),也結了婚,丈夫是一個藏族歌手,經常在外頭演出或者比賽,因此還沒有孩子。卓瑪長臉兒,兩個顴骨略有些高,但謹慎地向外微微凸起,不曾破壞臉部鵝蛋形總體格局。她的眉眼烏黑清晰,偏黑紅的臉兒有一層光潤色澤,嘴唇也亮晶晶的。這些都表明,她是化了妝的。她化妝的臉,加上苗條的高個,披肩的長發,斜挎一個寬背帶,體積挺大的紅色軟包,圍著紅圍巾,穿著雪白的長腰身羽絨服,風帽上還鑲有一圈長絨的人造毛,腿上是貼身的黑褲子和黑靴子,完全是個道地的時髦女性。有誰會料想得到她是個摩梭姑娘,她的爹媽還住瀘沽湖畔摩梭人的寨子里,那里至今通行著走婚風俗。
卓瑪進門后,朝每個人笑,跟每個人說話,空氣里滿滿的到處是她的笑臉和聲音。之前,小妹一個人同時用著三個爐子,給一屋子人做飯,也在跟一屋子人說話,她卻不占有很多空間。
在卓瑪的笑聲語聲中,小妹已經一眨眼把飯都盛了,遞給一人一碗。大家一接過熱騰騰的飯,也不打話,就都吃起來。只在吃起來時,才注意到小妹并沒有給自己也盛飯。
“小妹,你一起來吃!”人人都朝她說。
“我剛才已經吃過了。”見我們不放心的表情,她又笑道:“真的,就在你們回來之前剛吃過。”她的口氣淳樸平和,容不得人不信。
我們就放下心,更加起勁地吃動起來,吃得又快又香,等一碗飯下去大半時,才開始講話。無非是說昨天卓瑪帶我們去的那家藏族人家房子修得如何大如何好,參加“家訪”的人如何多(二百多人),場面如何熱鬧(有歌有舞),那個六十歲的藏族老太太歌喉實在好得驚人,烤全羊如何香,炒青稞如何耐嚼,青稞酒如何醉人,一個人五十元的門票真的不便宜等等等等。跟著還問卓瑪,摩梭人走婚究竟算個什么?卓瑪就撇著嘴說,世人俗氣,以為摩梭人走婚是散漫不負責,其實他們的家庭很穩固,夫妻分住在各自的娘家正可以避免翁姑婆媳等許多家庭矛盾,真是輕省方便。又因為走婚,因此一個家庭連接著兩個家庭,任何喜慶活動都變成雙份的,才是熱鬧有趣等等等等。小妹在一邊不隨便插話,除了為我們添菜添湯,沒有事時,臉朝我們,就在一張凳上坐著聽。我們說的這些事,對她也許是新鮮的,也許毫不新鮮,可是在她的面容上全看不出來,胖胖的圓臉笑模笑樣的,那是她天生自然的表情。
這頓晚飯吃得很長,吃完了,人人都坐著不想動彈。如今這年月,酒醉飯飽是常事,我們也常常吃宴席的。(那些飯菜跟小妹的辣子炒牦牛肉,山藥排骨湯,炒芹菜,炒青菜比,簡直是罪過喲!) 吃完之后,我們會帶著一種類似山窮水盡的空洞心情離開,真的,那是吃完山珍海味常會生出的心情。可是在這個青稞人家,這樣簡陋的小廚房里,不知道有什么東西讓人如此滿足。人被簡單地吃飽了,身子被爐火烤得暖融融的,身心徹底地休息著……天哪,哦,天哪!寒冷而寧靜的香格里拉,小妹,香格里拉的小妹……
到了八點半,卓瑪要走,她又要去主持“藏族之家”的家訪晚會了。我叫她等我一會兒,然后到房間去拿來個挎包,掏出一管COVER GIRL 的口紅,一個粉餅送給卓瑪。卓瑪非常非常高興,毫不推辭,馬上說:“我最喜歡這些東西!”小妹伸頭看看,在一邊也跟著高興:“對呢,她可喜歡了。”她笑容滿面地說。
我從包里又拿出一支潤膚膏,向小妹遞過去,“這個給你的。”小妹一愣,跟著臉紅了,笑道:“你自己留著用吧,我用不著。”
“姑娘家,這個總是用得著的。帶在身上,冬天,涂涂臉,涂涂手。瞧,我沒給你化妝品。但這個你用得著。”
“你就拿著吧。”卓瑪也說。小妹紅著臉謝了。把潤膚膏接過去,順手擱在碗櫥頂上。
一管很精巧的奶白色軟膏,上面印著英文,在香格里拉一個農家客棧廚房油膩膩的碗櫥頂上豎著,周圍是一摞粗瓷碗,一個灰白色塑料肥皂盒,一瓶黃色海鷗牌洗潔凈,一個碰掉一大塊瓷的帶把搪瓷杯……那支軟膏在中間顯得分外精致,因此非常奇怪。
小妹推辭,好像自有道理。
卓瑪告辭走了,小妹開始洗碗。小于他們幾個也就回房去了。我在爐子邊上坐著不走,看著小妹洗碗,沒話找話:收拾完了,可該歇著了?
小妹說不忙。還說,她還要燒一頓飯。
我幾乎從凳子上跳起來:“有這種事?給誰?”
小妹說,剛才老板的朋友打來的電話,說晚上要來四個客人,讓她給他們做飯。
對了,剛才聊天時,小妹是接了個電話,可是她接完電話,竟不動聲色。
我說,“我走,你忙吧。”
小妹說,“不急,他們九點半才來。”說著順手就開始洗菜。
我看了小妹的背影半晌,心里奇怪,這個鄉下小姑娘,這樣事事從容,這個定力哪里來的?可這種話,是沒法問的。后來,我開口問小妹的是:有沒有訂了婆家?我知道小妹這種年紀的姑娘,在農村說訂婆家是極普通正常的事。
小妹轉身朝我笑道,“還沒有。”竟無一點扭捏之態。接著她主動說,“老是有人上家里去提親,但我沒有愿意……他們都不合適。”說的時候,小妹臉蛋紅艷艷的。
“是的,他們都不合適。”我大聲地說———雖然我壓根兒不知道“他們”是誰。“小妹,你是個有福氣的人!你的將來必定是有福氣的!”
小妹對著我笑,她并沒有聽了這句話而顯出受寵若驚的表情。
第二天一早,我們又吃了小妹做的稀飯饅頭才走。我不知道她為昨天夜間的客人做飯忙到什么時候,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起來為我們做早飯的。
在青稞人家的這三天里,我已經完全不鬧肚子了。
而且在走的時候,已經不再胡思亂想香格里拉該如何如何。光是知道,香格里拉有個青稞人家,青稞人家有個小妹,心里暖融融的。
2006/7/21
作者簡介:
王瑞蕓,女,江蘇無錫人, 專業為美術史. 1985年畢業于中國藝術研究院, 獲得碩士學位, 1988年去美國學習美術史, 再獲得碩士學位.現為四川美術學院教授. 發表的主要著作為藝術史研究專著, 如《二十世紀美國美術》《美國藝術史話》《杜尚訪談錄》等, 同時出版過散文集《美國浮世繪》, 小說集《戈登醫生》。小說創作曾得過獎。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