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樹被砍了,井被填了,后是房子被推倒了,張二牛只得住進了土地廟。原來是包工頭張高強要修一條公路,
從省道通到村莊。公路修好剪彩那天,張二牛把張高強的小轎車開進了河里,這到底是怎么啦?
一
天快亮的時候,張二牛做了兩個夢。先說第一個。該夢堪稱風光旖旎,他懷抱一個杏眼桃腮蜂腰聳乳的美人兒。一開頭,他有點奇怪,他還沒有老婆呢。但是他又罵自己,沒娶老婆就不能有女人嗎?都什么年代了。他在夢中還擔心這是白日夢,他年逾三十,還是一條光棍,經常夢見女人,當然個個都是如花似玉、如狼似虎的女人。可惜天一亮,他發現又是黃粱一夢,手中除了一個爛枕頭,什么也沒有。他還擔心這次又是一個夢,就狠狠地掐了一下大腿,卻痛得大叫起來。當然他不是真的叫,而是在夢里叫。他還不放心,又用手掌托著女人的豐乳旋轉了一圈,女人發出了銷魂的呻吟。他開心極了,這次是真的呀。他趕緊忙碌起來。他感到有一條急流在洶涌,浪花濺起幾丈高,但這是一條被囚禁的河流,他的身體就是河岸。他更起勁了,他要將那條河流解放出去。或者干脆讓它奔入大海。女人如容器,這是一個深如大海的容器。河流就要決堤而出。啊,媽呀———張二牛快活得直喊娘。第一個夢到此為止。第二個夢接踵而至,這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噩夢。他在一個漆黑的雨夜聽見讓人窒息的拉鋸聲。沙沙沙,鋸末像沙子下漏,像雨打芭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類似于中藥的新鮮木料的清香。拉鋸誰不懂?這有什么可怕的?他也拉過,倆人一左一右,坐在地上,手中拉著一把鋸齒閃亮的油鋸,中間夾著一棵樹木。漸漸鋸子沒入了樹木,用手一推,樹木應聲而倒。要命的是,他在夢中不是人,卻變成了一棵樹。手腳變成了樹杈,頭發變成了葉子。那把大鋸就嵌在他的身上,來回拖動。他全身因極端的恐懼而扭曲,那股鋸末的味道也不再清香,而變成一股棉花燒焦的味道。他感到一陣無法忍受的劇痛,大喊一聲,終于驚醒過來,從而脫離了夢魘。
后來張二牛告訴我說,他媽的,夢境倒是記得真真切切,那個女人呀,美得我說不出!可惜不是真的。
我笑了,說幸好那把鋸子也不是真的。
其實那把鋸子是真的,那些鋸木聲也是真的。只不過并沒有鋸在張二牛的身上,而是鋸在一棵真實的大樹上。可能正是那真切的鋸木聲飄入張二牛的睡眠,才讓他做了這么一個駭異的夢。當時張二牛冷汗涔涔,驚魂未定。天全亮了,晨曦透過灰黑的窗欞,照在他臟兮兮的床鋪和毛氈上。這是一個露水清亮而陽光柔和的秋日清晨。換言之,這是一個美妙的早晨,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噩夢以及那些鋸木聲,他還要在床上賴一會兒。張二牛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伸了伸懶腰,提著褲頭走出了房子。
就這樣,張二牛更真切地聽見了沙沙響的鋸木聲,還看見了那把鱷魚長嘴似的大鋸,油光锃亮,鋒利異常,正在一棵大樹上來回拉動。拉鋸的是土德和火運,兩個人都是精力充沛膂力過人的后生。旁邊還站著一群人,村長張玉成正在仰首指指點點。而樹上還像猴子似的掛著兩個小伙子,他們腰間盤著繩索,手上持著大刀。樹上的人,是要將枝丫砍下來,再用繩子拴著放下地面。放大樹通常都是這樣的,這叫“落枝”,最好就只剩下一段粗大的樹干,這樣才好控制它仆倒的方向。這都沒什么不妥,但他們要放的大樹卻是他張二牛的,這樣問題就大了。“停手———不要砍我的樹———”張二牛發瘋似的沖上去。
他還沒沖到樹前,就被兩條漢子攔住了,而且將他的雙手反擰背后,就像電影上的公安抓流氓一樣。張二牛動彈不得,倒是雙腳可以亂蹬,嘴里在大聲咒罵:“放開我,放開我!為什么要砍我的樹?還有沒有天理!”
沒有人理他,沒有人吭聲。
鋸樹的兩人頭也不抬,在專心地鋸著大樹,鋸子非常鋒銳,鋸末沙沙地落在地上,鋸刃很快就吃進了樹身。
二
有必要說說張二牛家里的這棵樹。這是一棵非常奇特的樹。沒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樹,沒有人說得出它已經生長了多少年。但傳到張二牛的時候,已經是第七代了。這棵樹就是張二牛的傳家寶,也是張二牛從祖先那里得到的唯一恩澤。父親比他還要窮,不可能有任何遺產留給他。它又高又直,直插云霄。它很粗壯,需要好幾個人才能環抱過來。它的軀干潔白如玉,還長著極為精致的青色花紋。每到秋天,它就像蛇一樣蛻皮,那美麗的樹皮像美女褪下來的一件羅衫。樹干的表面光滑細膩如處女的肌膚。它的枝丫卻寥寥無幾,仿佛就是她的纖纖玉指。它的葉子也不多,只是每一片葉子都大如芭蕉扇。仿佛美人青翠的指甲。這棵奇特的樹,仿佛長著檸檬桉的軀干,卻長著芭蕉似的葉子。在春天,這棵樹綻開一些敗絮似的小花,也沒有香味。在秋天則連一個小果也沒有。
應該說,對這棵樹垂涎三尺的人并不少,但有誰膽敢輕犯,張二牛必以死相拼。這棵樹仿佛是光棍張二牛唯一的親人,甚至是他的命根子。他還要在百年之后交給自己的兒子。他現在沒有老婆,不等于以后沒有。他還不算老呢。他至少還有三十年的時間用來娶妻生子。但問題是這次不同了,這次不是一個兩個人來打他的主意,而是全村人傾巢而出。
張二牛還在嚷,這次他是沖著張玉成:“村長您說,為什么要砍我的樹?”
張玉成咳嗽了兩聲,從懷里掏出一張紙,紙上寫著幾行字,上面戳著一個紅色公章,湊近張二牛的臉,說:“你可要看清楚了———這是縣府的公章!你敢阻擋縣府要修的公路?”
張二牛是讀完小學了的,他看得很清楚。公章的確是石龍縣人民政府公路局的公章,但上面的文字沒有一個跟砍樹有關,而是一個關于修建鄉村公路的公函。張高強為了造福鄉梓,獨力出資三十萬修建一條鄉村公路以聯通村外數里的省道云云。后面兩行字是公路局的批示意見,自然是同意云云。張高強就是張家村最有錢的人,財大氣粗,脖子上帶著一條黃燦燦的粗大金項鏈,手上戴著七八顆金戒指。據說他手下有十來支施工隊,是縣里排得上號兒的建筑包工頭哩。
“紙上沒說砍樹呀。”張二牛說。
“樹不砍掉,路怎么修?”張玉成斥道,“公路的出口連著省道,而終點卻在張高強的家呢。總之,張高強說路怎么走就怎么做,錢是他出的,路是他修的,誰敢說半個不字?”
“總之不準砍我的樹!誰砍我的樹,我砍他的頭!”張二牛吼道。
“砍樹是全村人有份的,我看你砍得了幾個?”張玉成冷笑,“你砍我個雞巴!我看你怎么砍!”
張玉成一揮手,馬上又上來幾條漢子,將張二牛甲魚般四腳朝天抬起來,“轟”的一聲,將他扔進了張二牛家門前的那口池塘。人們爆發出一陣哄笑聲。
張玉成舉起拳頭說:“大伙兒,路通財通,張二牛要阻撓咱們修發財路,大家答不答應?”人們也舉起了手臂,如驚濤拍岸般吼叫:“不答應!”
“他要螳臂當車怎么辦?”
“扔他下去!”
張二牛手腳并用,迅速地爬上塘堤,但他剛走上來,又被村民扔下塘里去。張二牛再次爬起來,人們再扔,一連扔了五次,張二牛早已筋疲力盡,手酸腳軟,再也無力爬上塘堤。當他用雙手攀住堤岸,正要跨起右腳的時候,他自己一松勁,像一個皮球從塘堤滾下去。人們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張二牛絕望地浮在腥臭發黑的塘水中,硬挺著濕漉漉的腦袋,他不禁嗚嗚地哭了。
“當時呀,我覺得天要塌了,而我完全沒有辦法。什么是絕望?這就是絕望!”張二牛對我說。
張二牛的家在村莊的最南端,是一棟兩進三間的泥磚屋。門前就是那口生產隊時代挖的集體魚塘。廚房旁邊長著幾棵樹,大多是相思樹和桉樹,還有就是那棵奇怪而美麗的大樹。樹旁有一口老井,方口圓底,井水清甜。近年來盡管有不少人家在院子里挖了井,但還是時不時來老井打水。井欄由石頭砌就,呈八角形,井臺異常寬闊。井外面就是稻田,水稻都成熟了,金子般的稻穗傾垂下來,幾乎彎到了地面。稻田里有幾只雞在啄食。而包工頭張高強的住宅就在張二牛南面約一里許的山坡上,中間隔著一道小河。張高強的小洋樓占地數百平方,高三層半,裝修之豪華,在四鄰八鄉首屈一指。其實,張高強全家都住在縣城里,建這棟房子也是擺設,甚少回來,也就是清明祭祖及除夕或什么特別的節日才回來一趟。張高強大車小車不下十數輛,只是開不進村子。他投資建這條鄉村公路,多少有點私心,這樣,他就可以將小車徑直開到家門口哩。
在張玉成的指揮下,大樹被鋸斷了,“轟”的一聲巨響,仆然倒地。張二牛仍在水塘中,眼睜睜地看著那段巨大的木頭被削掉枝丫,剝掉樹皮,斷成了好幾截。這是他家里的樹木,就算鋸了下來,所有權也應該屬于他。這才合情合理,但沒有一個人跟他講情理。張玉成將這些木頭賣給了別人,得到五百塊錢,全村每個人都分到了八毛錢。當然張二牛除外。八毛錢并不多,但全村人歡天喜地,仿佛過節似的。天漸漸黑了,那些木頭就堆在井臺旁,明天將會有數輛馬車將其運走。人們也逐漸散去了,張二牛從水塘里爬起來,抖動著臉上的水珠,仿佛一只落湯雞。他撲在木頭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三
月上中天,院子里灑滿了月光。張二牛在庭院里踱來踱去,他覺得有一股火苗從心底飆起,胸口憋很得難受。他覺得月光也像火焰。那是一些白色的火,不僅燒傷了他的皮膚,也灼痛了他的心。張二牛收集了家里囤積的煤油,十斤裝的香油壺滿滿一壺。他打算在半夜時趴在木頭上,然后將這些煤油倒在身上,將自己連同木頭燒成灰燼。張二牛想到這里的時候,覺得月亮就像獨眼巨人的那只大眼睛,閃爍著嚇人的鬼火,陰森至極。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死亡是多么恐懼的事情,況且他還沒擁有過自己的女人呢。但張二牛有了更堂皇的借口,他對自己說,我干嗎那么傻,要去自己死?就是死也要跟張玉成那狗日的同歸于盡!于是,他的計劃就改成全身澆上煤油,出其不意地抱著張玉成,然后迅速點火。但很快,他的計劃又有了新的調整,他覺得張玉成也只不過是張高強身邊的一條狗而已,張高強才是罪魁禍首呢,擒賊先擒王,要殺也應當先殺了張高強。但張高強住得那么遠,張二牛覺得要跑到城里去殺他,就覺得麻煩之至。這么麻煩,不去也罷。還有一個問題是,張高強該死嗎?答案是否定的。他要修路,不管出于何種目的,客觀上總是一件大好事呀,要不村民也不會這么支持。他媽的!張二牛狠狠地罵道,修路歸修路,干嗎要砍我的樹?砍了還不夠,還要搶走!現在,他的問題全部集中在于,木頭是自己的,卻被別人搶走了,換言之,就是利益受到了侵犯。就這樣,張二牛的計劃從自殺到跟人同歸于盡,再到殺人,他的氣幾乎全消了。他甚至有點心平氣和了,我怎么想到去殺人?我好端端一個人,干嗎要做殺人犯?他在心里暗罵自己。
張二牛終于屈服了,他將那壺煤油收了起來,電費那么貴,這些煤油還可以用上半年呢。第二天,三輛馬車來搬運木頭。木頭又大又沉,每一段恐怕有成千斤吧,馬車后面鋪著一塊木板,十幾條漢子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用繩子和木杠將木頭順著木板慢慢地滾上去。他還扎堆在看熱鬧,仿佛跟他從來就沒什么關系似的,他還拿起一根木杠走上去幫忙呢。
“我是不是特沒用?”張二牛笑笑,“我在想呢,我的木頭被人搶了就算啦,反正也不是我種的。”
“幸虧你沒殺人,否則你要被槍斃的,”我說,“你這不叫沒用,而是理智,理智你懂嗎?”
路開始修了,從省道那端一直修過來,沒幾天就修到了村莊。張二牛手上拿著一只剝掉了皮的番薯,一邊往嘴里塞著,一邊伸長了脖子在觀望。只見一輛挖掘機和兩輛推土機在作業,機器轟鳴,塵土飛揚,道路漸漸有了雛形。那些挖開的路面露出了新鮮的紅土,張二牛覺得這跟番薯肉沒什么兩樣。
但事情還沒完,在張玉成的指揮下,兩個小伙子用斗車裝滿了薯瓤般的紅土,嘩啦啦地往井里傾倒。這不是要填井嗎?張二牛大吃一驚。他大喝道:“你們要干什么?快停手!”
“不就填井嘛,路線要經過這里的,”張玉成斜睨了他一眼,對小伙子說,“不用管他,給我填!”
“不準填!我說不準填就不能填!”張二牛沖到了井邊,拉住了斗車的扶手。
“井是你家的?”張玉成冷笑。
“不是,”張二牛囁嚅著,“但你們填了井我到哪兒喝水?”
“不是你家的就少廢話,你到哪兒喝關我屁事!”張玉成惡狠狠地說。
“不是我家的也不準填!”張二牛大喊,“要填就先將我埋了吧!”
他豁出去了,他跳進了井里。井里雖然倒了不少泥土,但水仍很深,他用手扶著井壁的石縫,仰望著井口。他想起了小學課文的一個成語:坐井觀天。他覺得自己就是那只青蛙。他看到天空是四方的,依然是那么藍。但是陽光那么猛烈,刺痛了他的眼睛。在一剎那間,一斗車泥土從井口上傾倒下來,他趕緊將眼睛一閉,頭部和耳朵被泥土砸得生痛,只覺得嘴里也落滿了泥沙。他將嘴里的泥沙吐了出去。
張二牛躲在井里,泥土還是不斷地倒下去。漸漸地,井水被泥土覆蓋了,這樣,張二牛不再是浮在水中,而是站在泥土上。井壁越來越淺,張二牛覺得腳底下的泥土越來越高,到最后,他的頭顱已露出了井口,井已被填了大半。眼見大勢已去,他只好用手一撐井沿,跳了上來。張二牛被泥土砸得渾身青紫,剛才在井底還不覺得什么,現在一口勁泄了,馬上覺得火燒火燎般疼痛難忍。
“怎么樣?”張玉成哈哈大笑,“做土狗子的滋味還不錯吧。”
這天晚上,張二牛用光了一瓶紅藥水,全身涂抹得像一面紅旗,稍一動彈,就痛得齜牙咧嘴,這樣就像一只狒狒。他覺得張玉成欺人太甚,一口氣難以咽下去。“我決定要一刀砍了張玉成這個婊子養成的———”張玉成對我說。張二牛去拆了那把安裝在木凳里的鍘刀,就著月光霍霍地磨,雪亮而寬闊的刀刃像一面鏡子,映照著他涂滿了紅藥水的前額。那把鍘刀是平時用來鍘稻秸或干草的,但如果用來殺人,卻無疑是一把利器。我的眼前浮現出了張二牛在月光下磨刀的樣子,咬牙切齒,血脈賁張,面目猙獰。我可以想見他是何等的憤怒。
“但是我一抱起鍘刀,就頹然跌坐在地上,也就是說,我最終沒有殺人,一個也沒有殺。”張二牛說,“你說,我該殺張玉成這婊子養的還是那狗日的張高強好?還是那些瓜分我那棵大樹的每一個村民?我呸,八毛錢就將他們賣了,他們連豬狗都不如,他們的良心只值八毛錢。但是我不能殺人,如果我去殺人,我不要說良心,我連人都不是了。我就是日本鬼子,我就是希特勒,我就是張子強。”
張二牛那天晚上,呆呆地佇立在院子里,他抱著那把人頭高的鍘刀,臉頰貼在刀刃上,仿佛抱著一具美麗女人的胴體,他抱得那么緊,抱得那么惶然而不知所措。他感到女人的體溫在一點一滴地流失,這樣,他抱著的就不是一個女人鮮活溫熱的胴體,而是一具女人失去了生命和溫度的尸體。他感到了刀刃的寒冷,但那股寒意仿佛是從心底泄露出來的。那把刀“咣當”一聲掉在地上,打碎了地上的青磚。隨著鍘刀的墜地,張二牛也仿佛松了一口氣。他再次找到了平衡的辦法,反正那口井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他對自己說,這幾天我就喝河水好啦,過幾天我再在院子里挖一口井。
“你不會覺得我沒用吧?”張二牛又嘻嘻地笑了,“我真的下不了手呀。”
“怎么會呢,你這叫理智。你殺人你也活不了,一命償一命。”我心里涌起了對他的同情,這個農民多么老實,或者說,他有罕見的忍耐。
四
張二牛跑去睡覺了,他睡很很香,甚至又夢見懷抱中多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不比任何一個女人遜色。“可惜是在夢里,”張二牛咂了咂嘴巴說,“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呢,又不是真的。”
但就在張二牛沉浸在綺夢中的時候,他被驚醒了。他張開眼睛,他看到了泥墻,看到了天空,還有遠山,但這一切都在旋轉。他被四條漢子抓住四肢從房子里抬了出來,他身體懸空,感到一陣暈眩。他還穿著褲衩呢,初秋的清晨微有寒意,他感到大腿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一個人離開了地面,就會感到莫名的恐懼。”張二牛說。那些人將張二牛扔在塘堤上,堤上長滿了柔軟的青草,草葉上沾滿露珠。張二牛一坐下來,就可看見張玉成那張得意的麻臉。
張玉成揮了揮手,十幾條漢子舉起十字鎬、鶴嘴鋤和鋼釬,齊向張二牛的房子招呼。張二牛的泥磚屋馬上出現了幾個大窟窿。
張二牛大驚失色,喊道:“為什么要拆我的房子?”
“這是公路的規劃,這是張高強指定的路線,誰敢違拗?”張玉成說。
“你拆了我的房子,我住哪兒我住哪兒你說?”
“你住哪兒我管不著,我修路你也管不著!”
張二牛不說話了,他噔噔地跑到房子前,用手攀住檐頭,身子往上一翻,人就上到了瓦面,猶如猴子般靈巧。他只穿著褲衩,趴在屋脊上,露出了他胸前的一排肋骨。他的身子并不結實,他看上去猶如一只拔光了毛的黃鶴,在秋風中瑟瑟發抖。他要用自己的生命捍衛自己的房子。然而,拆屋的人根本就不管他,手中的工具在不斷地挖著墻壁,發出嘭嘭的響聲,塵屑四散。終于,墻被挖倒了,轟然一聲巨響,屋頂坍塌了。張二牛像一只紙飛機那樣墜落。這是一次短促的飛翔。跟著他同時墜下的,還有數不清的磚頭、瓦礫和塵土,他抱著一根橫梁從半空中跌落下來,橫梁一頭高一頭低,低的觸及地面,高的那頭還架在墻上。是那根橫梁救了他,否則他落到地上不死也一身殘。他爬起來,揉了揉眼睛,猶如在夢中,剛才還好端端的房子,頃刻間被夷為平地。
這天晚上,可憐的張二牛無家可歸。他將被席搬到土地廟中,他決定在矮小而灰暗的小廟暫時棲身。在香燭的微弱光亮之中,香火在黑暗中閃爍著紅點。張二牛帶著手套,取出了一大包東西。這是一大包老鼠藥。他動了投毒的念頭,他要將這些老鼠藥投入村里的每一個水井、每一個水缸。張二牛說:“我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將全村人全部毒死,一個不留!”張二牛說得輕描淡寫,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我問道:“是什么使你最終打消了投毒的念頭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不合適殺人吧。”張二牛說,“我真的下不了手。你說,別人為什么就下得了手呢。你看銀幕上不管好人還是壞人,殺起人來連眼都不眨。”
我黯然。我覺得張二牛的確是一個善良的人,但是他的身軀仿佛蓄積著可怕的力量,否則后來他也不會做出那件驚人的事來。
張二牛接著說:“我躺在席子上,冷冷地瞧著那些毒藥。我忽然心里打了個冷戰,我是在土地廟中啊,土地神就端坐在神龕中,仿佛冷冷地瞅著我。土地神我是從小拜到大的,這么多年來,我也不知叩了多少個響頭,許了多少個愿。盡管一個愿望也未實現,但我還是信的。譬如我祈求一個老婆,但直到如今……呵呵。你說世間有沒有神靈?反正我信。人生在世,總會有些敬畏。我不知別人有沒有,反正我有。我敬畏死亡,我敬畏神靈,我敬畏一切未知的東西。說起來很好笑是不是?你說我怕死也行,我竟然那么怕死。那天晚上,我恐懼地打量著四周,四周黑乎乎的,鬼都沒有一個,只有唧唧的蟲子叫聲。我又看了一眼土地神。土地神依然不吭聲,也就是并沒有顯靈。我這才松了一口氣,我感到背部冷汗涔涔。我在一瞬間有了決定,我感到心里忽然涌起一種難得的寧靜,這種寧靜具有驚人的美麗。也許,這就是人們說的良心發現。你說我差點做了什么啊,那可是萬劫不復的罪孽!幸虧我懸崖勒馬了。”
我再次沉默,我想不到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嘴里會吐出諸如“敬畏”、“罪孽”之類的字眼。
五
張二牛偷偷地將老鼠藥埋掉了。他已經在土地廟里住了近一個月,也就是說,他一直住到鄉村公路修好。公路并不難修,只要將泥土推平就行了,張高強并不打算將公路修得那么好,既不打算鋪瀝青,更不會鋪混凝土,他需要的只是一條黃土路。他修這條路的目的乃是為了方便自己偶爾的返鄉,他是生意人,算盤打得賊精,他不會為了這偶爾的一兩次投資過多。土路很快就弄好了,難度在于小河上的那座橋梁,建那座橋花了兩天左右。現在道路修好了,剪彩的日子也到了。張高強全家老小都回來了,他們開著兩輛嶄新的小車。一輛是銀白色的,曲線流暢,車身锃亮,猶如一只靈動的銀狐;而另一輛全身火紅,猶如一只火狐。張高強將小車泊在秋收后的稻田上。
剪彩典禮就設在橋頭上,兩個漂亮的鄉村姑娘身穿大紅旗袍站在小橋兩旁,她們的手中牽著一根大紅綢帶。而另兩位姑娘站在身旁,其中一位手捧盤子,盤中放著一把锃亮的剪刀。全村的人幾乎都來了,畢竟這是鄉村難得一見的盛況。村長張玉成主持典禮,他動情地介紹了張老板出資修路的情況、這條鄉村公路對村莊經濟發展的重要意義以及全體村民對張老板的衷心感激之情,他最后倡議大家以熱烈的掌聲感謝張老板。一時掌聲如雷。張高強也發表了簡短的演說,他說,這條公路得以修成,要感謝村長張玉成主持大局,要感謝付出辛勤勞動的筑路工,要感謝全體鄉親的支持!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一個姑娘執起剪刀,并遞給張高強老板。
張高強手起剪落,“咔嚓”一聲,紅綢帶一刀兩斷。村民掌聲雷動。但就在這一剎那,人們忽然聽見一聲巨響,仿佛是什么重物掉入了河水中。人群中響起一片驚叫。張玉成震懾心神,定睛一看,只見張高強那輛銀狐般的小車已倒栽蔥般掉入河中,車尾插入河泥中,車頭向天,猶如水流中的一尾大白鯊。只見一個人從駕駛室里艱難地爬出來,然后從半空中的車頭縱身跳下,那人滿頭是血,河水幾乎都被他染紅了。有人驚叫道:“啊,是張二牛。這狗日的怎么會開車?”
將小車開進河里的正是張二牛,沒有人知道他是何時摸入車里的,也沒有人知道他是何時發動引擎的。更令人奇怪的是,張二牛怎么會開車?這是村莊每一個人的疑問,也同樣是我的疑問。
“你學過開車嗎?”我問他。
“沒有。”
“那么你是怎樣將車開進河里的?”
“與其說是我將它開進河里的,不如說是它將我帶進河里的。我是胡×亂搞的,沒想到真的發動了,呵呵。當然,我不否認我的本意就是將它開進河水里。這是我表達憤怒的方式,我的憤怒就是我的尊嚴。我不打算去做殺人放火的事,但不等于我就這樣善罷甘休。我覺得我胸口奔騰著一股火焰,而那兩輛小車猶如木葉,正好被我的憤怒燒成灰燼。我要讓張高強、張玉成之輩知道,他們是人,他們有頭有面,有錢有勢,但我也是人!”
張二牛被摔得頭崩額裂,血流如注,當他搖搖晃晃地爬上岸來的時候,他還想著將另一輛小車也開進河里。但他被驚魂未定的張玉成一把抓住了,將他的雙手反剪于后。張二牛搖搖欲墜,與其說是張玉成抓住了他,毋寧說是張玉成扶著他。張高強陰沉著臉,說:“先送去醫院,救活了再扭送到派出所。”
那是1994年深秋,窗外的黃葉紛紛飄墜,小鎮秋意漸濃。張二牛戴著手銬坐著,我在飛快地做著筆錄。我是黃花鎮派出所的一個民警。我剛從警校畢業,未滿二十,講話輕聲細氣,不像在審問疑犯,倒像兩個朋友在聊天。那時,我嘴唇上的茸毛還沒有長成如今的絡緦胡呢。張二牛在醫院里躺了十幾天之后,竟然奇跡般一點事也沒有了。張二牛講得唾沫亂飛,我看得出他對我頗有好感。我也承認他的故事吸引了我。但我沒想到十年后,我離開了故鄉黃花鎮,愛好舞文弄墨,我更沒想到我會將這個故事寫出來。
最后的處理結果是,張二牛被關了幾天就放回去了。張高強強烈要求派出所判張二牛承擔維修車輛的全部費用,他的小車尾部大幅度裂開,猶如孔雀開屏。但張二牛光棍一條,一貧如洗,休要說家徒四壁,他現在可是連立錐之地也沒有了。所長老楊冷冷地說:“那你張老板是不是也要幫他建一棟房子?”張高強不吭聲了。
在前段時間,我回了一趟黃花鎮,并專程去了一趟張家村。我想看一看那條鄉村公路,還有張二牛。我去的時候恰巧是秋日的一個雨天,那條公路早已潰爛不堪,猶如一大團爛泥,我的摩托車陷在污泥中,費了半天勁才拽了出來。公路旁邊沒種樹木,也沒有草皮,料想十年來也無人維護,才會有今日之模樣。我看到了那座小橋,橋墩上長滿苔蘚,橋縫中探出來的一把鐵芒萁在風中飄揚,猶如亂發。十年時間不算太長,但足以使一座邁向彼岸的小橋衰老。對岸山坡上那幢曾一度風光無限的小洋樓早已傾圮,廢墟中長出高高的茅草。想來張高強老板已多年沒有打理。張家村的房屋鱗次櫛比,密密匝匝,那些青灰色的瓦面猶如細密的魚鱗。在秋風秋雨中看去,顯得無限凄涼和冷清。也許,十年來,張家村人仍沒有發達。那條鄉村公路并沒有給他們帶來財路和運氣。我找到了張玉成,他依然是一村之長。這是一個眨巴著小眼睛的小老頭,我從他布滿皺紋的麻臉上看不出他當年的兇狠和跋扈,倒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悲苦和愁悶。
“張高強敗(敗,粵方言,此處為衰落之意)了,敗得一干二凈。”張玉成說,“倒是張二牛那小子發了,生意做到了省城呢。他是黃花鎮最顯赫的包工頭。”
作者簡介:
黃金明,男,1974年出生于廣東化州。大量詩、散文發表于《北京文學》《人民文學》《花城》等刊物,并入選《21世紀中國文學大系#8226;2002年詩歌》《2002年中國最佳詩歌》《現代詩經》等60多種選本。2003年應邀參加第二屆中國青年作家、批評家論壇(人民文學雜志社主辦)。2004年被聘為廣東省作家協會第二屆簽約作家。現供職于廣東省作家協會。著有長篇散文《少年史》(上海三聯書店)等數種。2006年開始在《花城》《作品》《星火》《百花洲》《小說林》《青年文學》《廣州文藝》《廣西文學》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