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兄弟
在大陸歷史教科書中,蔣、宋、孔、陳被定義為“四大家族”,蔣、宋、孔是有姻親關系的,而陳家能“忝列”其中,我想大概源于陳家與蔣家的關系。
不可否認的是,在中國近代史上,陳果夫、陳立夫的確是一對比較特殊的兄弟,陳果夫曾任國民政府監察院副院長、江蘇省省長等職;弟弟陳立夫則任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中組部部長等職。誠然,他們在政治上有一定的地位,但兄弟兩人在經濟上卻并非如外界想象的那樣積下萬貫家財。公公后來遠赴美國,轉行靠辦養雞場謀生,晚年回臺灣住的房子,是4個子女湊錢為他買的。而終身受肺病困擾的陳果夫,在生命的最后幾年,連醫藥費都無力支付,還是蔣介石特批了一筆錢辦了喪事。
政治巔峰
最近《色·戒》的熱映,中統那段歷史又引起很多人興趣。這里面也有公公和丁默村的一段故事。
1927年,公公奉命成立國民黨中央組織部調查科。下面有三個組:第一組組長是徐恩曾,第二組組長是戴笠,第三組組長為丁默村。后來一組、二組分別發展壯大成中統局和軍統局,丁默村的三組被撤銷。丁默村交游甚廣,和周佛海很熟。最終被拉進汪精衛的偽政府,成立76號秘密工作室。倒過來對付軍統和中統,戴笠的不少人都被他害了,軍統的人特別恨他。
但丁默村跟了汪精衛數年以后,很快發現汪精衛也堅持不住,他托關系找到我公公。公公說你回來可以,但要將功折罪。他列了三件事——坦白說,都是為了避免新四軍地盤擴大——讓丁默村幫助完成。丁默村當時在汪精衛政府里任“浙江省主席”。能量很大,也完成了任務,其實他也算被我公公“策反”了,公公兌現諾言,答應保他的命。
這段時間如果丁沉寂的話,他完全可以保住命。他后來保外就醫,但不甘寂寞。有一天游山玩水,被中央社記者認出來了,寫了篇文章《丁默村逍遙玄武湖》,結果被蔣介石看到了,這讓他顏面過不去。他很生氣地說“丁默村應該槍斃”。我公公寫了封信給丁,大意是這次你觸犯得實在太大了,我無法幫到你了,是你自己不好。
公公在世時,和我們聊天時偶爾會說:“人啊,要守本分。我過去有一個姓丁的手下……”我們那時就當故事聽,也不知道這“姓丁的”是誰。最近這部電影出來,我才知道原來就是丁默村。
抗戰爆發不久,公公就被任命為教育部部長,算是受命于危難之際。他任部長后的首要工作,便是主持了大學內遷,遷得最遠的便是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以及南開大學,改稱的西南聯大。西南聯大后來也創造了中國教育史的一個奇跡。此外,大學全國統一招生制度、全國各級教育和師范教育培訓制度等,也都是他在任教育部部長時創立的。其中他認為也是最值得一提的,是戰時為貧困學生創設的“貸金制度”。因為考慮后方的年輕人,都是國家的未來棟梁,兵荒馬亂年代,很多學生無力繼續學業,像楊振寧、李政道都靠“貸金”完成了學業。他后來到美國開會遇到一位大陸學者,對方還充滿感激地告訴公公,他當年就是拿著這筆貸金完成了學業。
從踏入政壇第一天起,公公的仕途便一帆風順。他29歲任國民黨秘書長,是國民黨歷史上最年輕的秘書長;31歲任國民黨中組部部長,38歲任教育部部長。1947年,他還成了《時代》周刊某一期的封面人物。
遠離臺灣
1950年8月4日,在國民黨改造會議的前一天,公公被要求在24小時內離開臺灣。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天。我先生后來回憶,他那時還在上小學,連跟同學告別的時間都沒有。
現在很多文章在提到這一段時,往往形容是蔣介石將陳立夫“趕走了”。但其實真正的問題在于公公與陳誠的矛盾,而“24小時離開臺灣”這道命令就是陳誠通過蔣介石下的。當然,為了讓大家互相有個面子,還要有一個很好的理由,蔣介石跟張道藩(他跟公公也比較熟)商量,這時剛好在美國有一個“道德重整大會”,于是順水推舟地以這個名義讓他去參加,“順便”長住。
公公那時人氣比較旺,如果他硬著不走的話,很可能翻盤。但他最終采取了回避矛盾的方式。
1951年,陳果夫在臺灣去世。當時蔣介石給公公來了封信,告之已處理陳果夫的喪事。暗示他不要回臺灣。1961年,公公第一次獲準回來探望他病重的父親。他回臺灣時來機場接他的人爆滿。為了避免猜忌,公公并未久留就回了美國。
在他身邊的這么多年,我從沒有聽公公說過一個“怨”字。我記得有一個美國記者后來到臺灣采訪他時問:“你有沒有過怨言?”他回答說:“‘有’或‘沒有’,是時間過程里的想法,人總是有不開心的時候,但歸結到結論里,是‘沒有’,我可以說無怨無恨。我盡自己的本能去幫助他,他接受與否是他的事情。你不能覺得他沒有做到你希望他做的事情而有怨言,因為你只是替他做事的。”
重返臺灣
1975年,蔣介石去世。公公在第一時間前往吊唁,蔣經國見到他,跪下來哭著說:“立夫哥,父親去世了,你現在是我唯一的親人了。”蔣經國當政后,很多事情他還是請教公公。公公與蔣經國的交情由來已久。也正是由于公公背著蔣介石“偷偷”運作,蔣經國才得以順利由蘇聯回中國。
公公對于蔣夫人宋美齡一直很尊重。外界都傳宋美齡好權,跟蔣經國爭權奪利。但公公說:“如果蔣夫人真的是那種好權好利的女人,那么歷史也許還會改寫了。”他說,當年在南京開國民大會時,李宗仁穿一身軍服出席,蔣介石則穿長袍馬褂。大家都覺得很尷尬,因為覺得李宗仁像蔣先生的侍衛官一樣。宋美齡因為長年習慣了給蔣介石做翻譯,什么場合她都會出現。蔣先生問她:“你去干什么?”她說:“我們不是要去開國民大會嗎?”蔣先生說:“你又不是代表,你為什么要去?”她才恍然大悟:“噢,原來我不是啊。”公公說其實很多人都誤解了宋美齡。
回到臺灣的公公,開始專心于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他覺得政治是短暫的,但文化是永久的一個根。所以他對中國文化的推廣一直不遺余力,晚年他寫了不少研究孔孟的書,還主持翻譯了李約瑟的《中國之科技與文明》。他也喝過洋墨水,他也可以很洋派。但他反而更提倡中國的文化。
到了晚年,當年政治的恩恩怨怨已經慢慢淡化,他真心期待看到兩岸和諧。1975年,公公以“總統咨政”的名義,通過秘密渠道,曾向中共方面發出邀請,歡迎毛澤東訪問臺灣。遺憾的是,大陸正進行“文化大革命”,他的舉動,并沒有得到北京的回應。
1988年,公公聯合其他一些國民黨元老,提出“用中國文化統一中國”。《人民日報》還發表評論,稱贊它是“謀求祖國統一的積極態度,令人感佩”。公公曾提出用外匯儲備100億美元的利息用做兩岸交流,可惜沒通過,否則今天的兩岸情形肯定有所不同。1994年,公公贈送海協會會長汪道涵一幅字,云:求統一不談小節,為和平先天至誠。再次表達了追求祖國統一的急切心情。
對于大陸把陳立夫、陳果夫列為“四大家族”的一員,公公當然知道。我先生還曾半開玩笑說:“我們是‘四大寇’里最窮的一‘寇’,但社會的估價好像很高!”公公覺得從另外一個角度講也很正常。他常講,中國敵對的時候常常有,但打歸打,畢竟還是一家人嘛。我近期整理很多公公的資料,發現了1992年的一份文件,上面有公公的批示。他寫道:最不愿意看到兩岸和平統一的人是李“總統”。經國先生對我公公很尊敬,凡事都找他商量。而唯一一件他自己決定后再通知公公的事情就是挑選了李登輝。他說:“立夫哥,我已經挑好了副總統。”公公也無話可講。1992年,還沒有幾個人能看清李登輝的真實意圖,他已經有先見了。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