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精神的精華”是馬克思處于青年黑格爾主義時期提出的命題。馬克思主義的創立在歷史觀和哲學觀上都發生了根本的變革,不可能再提出“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這樣的命題。把這個命題當做馬克思主義的命題加以引用,表現了人們不能歷史地看待馬克思,不能把馬克思主義與黑格爾主義區別開來,不理解馬克思主義在哲學觀上實現的根本變革,仍把哲學看做是最高智慧、最高科學、最高真理的錯誤認識。
關鍵詞:馬克思;哲學觀;時代精神;黑格爾主義;哲學變革
中圖分類號:B0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605(2008)08/09-0019-06
“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精神的精華”,這是馬克思1842年在《萊茵報》上發表的一篇文章中提出的一句名言,有時它也被人們簡化為“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并被人們千百次地當做馬克思主義的命題加以引用。
然而,這并不是馬克思主義的命題!把它當做馬克思主義的命題來引用,表現了人們認識上的種種錯誤,必須加以糾正。
一、馬克思并不就是馬克思
把“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當做馬克思主義的命題來看待,首先表現了人們在理解馬克思的思想時的一種非歷史的態度,即:馬克思就是馬克思(作為馬克思主義者的馬克思),馬克思的思想就是馬克思主義。
當然,對于大多數贊成馬克思主義的人來說,上述非歷史的態度只是一種不自覺的意識。當他們進入自覺意識時,很容易獲得一種歷史的視野(這是馬克思主義本身所具有的視野)。在這種視野中理解馬克思的思想,就很容易承認:馬克思并不就是馬克思,馬克思的思想并不就是馬克思主義。然而,不自覺的意識卻常常支配著人們的頭腦。當人們把“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當做馬克思主義的命題來引用時,正是受到了這種不自覺意識的支配。
“馬克思”可以是指馬克思這個自然生命體,也可以指馬克思這位思想家,通常情況下,是特指馬克思主義學說的主要創立者馬克思。作為自然生命體的“馬克思”的本質是先天地獲得的,他一出生,就獲得了他的本質;直到他去世,他的本質是一直不變的,他就是他,馬克思就是馬克思。
但是,除了特殊的研究需要,我們通常不是把馬克思當做自然生命體來看的。在思想史上,人們是把馬克思作為思想家來看的。作為思想家的馬克思,并沒有其先天就獲得并保持不變的本質。因為,馬克思并不一開始就是馬克思主義者,作為馬克思主義者的馬克思,是在他的思想發展到一定階段上才生成的。和所有創立新的思想體系的思想家一樣,馬克思也是從接受前人的思想開始,先站到那個時代的最先進的思想基礎上,然后,在其思想發展的一定階段上,批判前人的思想,離開前人的思想基地,創立了與前人的思想有著本質區別的新的學說。這種學說以馬克思的名字命名,稱作馬克思主義。所以,作為思想家的馬克思,馬克思并不就是馬克思主義者,他的思想并不就是馬克思主義的思想。馬克思思想發展的歷史事實證明了上述論斷的正確性。
馬克思思想發展的進程,有一個從非馬克思主義到馬克思主義的轉變過程。具體來說,他的思想發展經歷了理想主義、黑格爾主義、“費爾巴哈派”等非馬克思主義的階段,然后才通過對“從前的哲學信仰”的清算和實證科學的研究,創立了馬克思主義。
大學初期,馬克思是一位“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是馬克思給自己當時的思想所起的名稱。馬克思在轉向黑格爾主義后給父親的一封信中說:“我從理想主義,——順便提一提,我曾拿它同康德和費希特的理想主義比較,并從其中吸取營養,——轉而向現實本身去尋求思想。”[1]15“理想主義”就是從“應有”出發來說明“現有”。顯然,理想主義并不是馬克思主義。
1837年,馬克思轉向黑格爾主義,成為青年黑格爾主義者,以黑格爾的理念論來理解現實事物(具體觀點將在本文第三部分加以介紹)。顯然,黑格爾主義并不是馬克思主義。
1843年初,馬克思轉向費爾巴哈。馬克思的思想發展中是否經歷過一個“費爾巴哈派”的階段,學術界對此有很大的分歧,但至少在一點上是存在廣泛共識的,即馬克思1843年至1844年間的以下立場和思想并不是馬克思主義的:站在“哲學基地”上研究問題;崇拜、“迷信”費爾巴哈;自以為超越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對立的“自然主義”或“人道主義”;共產主義是“人的類本質”的實現;異化是“人的存在”和“人的類本質”的分離;異化勞動是私有制的根源,私有制是異化勞動的結果、表現;異化勞動的產生及其克服根源于“人本身”,根源于“人的存在”和“人的類本質”的矛盾運動。顯然,馬克思的上述立場和觀點與他1845年以后的立場和觀點是對立的,因而這些都不是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和觀點。
馬克思主義新世界觀誕生于1945年,是通過批判費爾巴哈的直觀唯物主義而創立的“新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這種新唯物主義“只是世界觀,而不再是哲學”(恩格斯語)。對舊哲學的揚棄,為馬克思、恩格斯的科學研究開辟了新的道路,他們不再從任何理論原則出發,而是從人的現實生活出發,通過對人類經濟活動特別是資本主義經濟活動的實證科學研究,創立了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通過對人類歷史特別是資本主義運動的歷史的實證科學研究,創立了科學社會主義。新唯物主義、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科學社會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的三個主要組成部分。
馬克思的思想發展史表明:馬克思的思想不能簡單地等同于馬克思主義。
在馬克思思想發展史的視野中來審視“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這一命題,我們必須回答這樣的問題:這個命題是馬克思在什么時候提出來的?這時他的思想處于什么發展階段?答案很清楚:馬克思提出“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這一命題時,他的思想正處于青年黑格爾主義的發展階段。因此,我們不能無條件地認定這一命題是馬克思主義的命題。
二、“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是黑格爾主義的命題
雖然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學說是創立于1845年以后,但其中的某些思想因素的產生是可以早于1845年的。因此,要確定馬克思“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這一命題的思想性質,僅有發展階段的劃分是不夠的,還要具體地考察這一思想的來源,考察這一思想與黑格爾思想的關系。
黑格爾在思想史、哲學史上,第一個明確提出并在唯心主義的范圍內正確地解決了哲學(以及其他思想體系)與時代的關系問題,這是黑格爾的巨大功績。在黑格爾之前,人們只是到哲學家、思想家的頭腦中去尋找某一思想體系形成的原因,把某一思想體系的出現僅僅同思想家個人相聯系,而完全忽視了思想與現實、思想與思想家所生活的時代的關系。黑格爾則與此不同,他的思想具有“巨大的歷史感”(恩格斯的評價),他把哲學看做是時代的產物,是時代的思想,是把握在思想中的時代。黑格爾說:“每一哲學屬于它的時代,受它的時代的局限性的限制,即因為它是某一特殊的發展階段的表現。”[2]48在他看來,哲學家“個人是他的民族,他的世界的產兒。個人無論怎樣為所欲為地飛揚伸張——他也不能超越他的時代、世界。因為他屬于那唯一的普遍的精神,這普遍精神就是他的實質和本質,他如何會從它里面超越出來呢?這同一的普遍精神就是哲學要用思維去加以把握的。哲學就是這普遍精神對它自身的思維,因此也就是它的確定的實質和內容。每一哲學都是它的時代的哲學,它是精神發展的全部鎖鏈里面的一環,因此它只能滿足那適合于它的時代的要求或興趣”[2]48。哲學是對“一個時代的精神的思維和認識”[2]53,“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時代”[3]。黑格爾不僅認為哲學是時代精神的表現,而且把它看做是時代精神的集中表現。表現時代精神的形式除哲學以外還有政治理論、法律、宗教、道德、藝術等等。但黑格爾認為:“在這多方面中,哲學是這樣一種形式:什么樣的形式呢?它是最盛開的花朵。它是精神的整個形態的概念,它是整個客觀環境的自覺和精神本質,它是時代的精神、作為自己正在思維的精神。這多方面的全體都反映在哲學里面,以哲學作為它們單一的焦點,并作為這全體認知自身的概念”[2]56。至此,我們可以把黑格爾關于哲學與時代關系的思想概括為:哲學是自己時代的思想,是時代精神最盛開的花朵。換一種說法,就叫“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精神的精華”。可見,當時馬克思和黑格爾對哲學與時代關系的看法,在思想實質上是一樣的。
我們無法斷定馬克思提出“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這一命題時是否直接依據了黑格爾的“哲學是時代的思想”、哲學是時代精神“最盛開的花朵”的思想,但我們能夠確定,馬克思這時的思想發展正處于黑格爾主義時期,在這個階段,他基本上是用黑格爾的理論來理解現實事物的,而馬克思的“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的命題和黑格爾“哲學是時代的思想”、是時代精神“最盛開的花朵”的命題,在思想內容和表達形式上是一致的。也就是說,“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無論就其思想內容還是表達形式,都不是馬克思的獨創,而是來源于黑格爾的。或者至少可以說,黑格爾同樣的思想和表達方式是在先的。馬克思主義是馬克思獨創的思想(恩格斯也參與了這一學說的創立),而“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不是馬克思獨創的思想,因此,不能把這一命題看做是馬克思主義的命題。當人們把馬克思的這一命題當做馬克思主義的命題來引用時,表現了人們對馬克思主義與黑格爾主義本質區別的忽視,誤把黑格爾主義的命題當做了馬克思主義的命題。
三、“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表現了一種舊的哲學觀
通過上面的分析,人們或許已經可以承認“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這一命題從其原來的意義上說是黑格爾主義的命題而不是馬克思主義的命題。但是,人們會說,難道我們不能重新賦予這一命題以馬克思主義的意義嗎?例如,可以不把“時代精神”看做時代的本質而看做是對時代本質的反映,這樣一來,“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這一命題不是就克服了它本來的唯心主義傾向而成為歷史唯物主義的命題了嗎?我早年就曾經做過這樣的努力,表現在我發表于《蘇州大學學報》1990年第1期上的《哲學、時代精神與時代》這篇文章中。當時我還沒有研究過馬克思、恩格斯對“哲學”的態度的歷史演變,還沒有深刻理解馬克思主義在哲學觀上實現的根本性變革。現在看來,這種努力是不會成功的。因為,“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這一命題不僅表現著一種唯心主義歷史觀(在其原來的意義上),而且表現著一種舊的哲學觀。也就是說,即使我們把這一命題原有的唯心主義含義去掉,對哲學和時代的關系作唯物主義的解釋,但只要我們仍肯定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我們就還沒有超越舊的哲學觀,沒有達到馬克思主義的水平。
在幾千年的哲學發展史中,人們一直把哲學看做是最高的智慧、最高的科學,把哲學所發現的真理看做是最高的真理。這種哲學觀在黑格爾那里獲得了最典型的表現。當黑格爾把哲學看做是“普遍精神”即絕對精神對自身的認識(“作為自己正在思維的精神”)時,當他把哲學看做是對時代實質的把握時,當他講時代精神的“多方面的全體都反映在哲學里面,以哲學作為它們單一的焦點,并作為這全體認知自身的概念”時,當他講哲學是時代精神“最盛開的花朵”時,他就典型地表達了這樣一種舊的哲學觀:哲學是最高的智慧,哲學是最高的科學,哲學所發現的真理是最高的真理。處于青年黑格爾主義時期的馬克思所提出的“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精神的精華”這一命題,同樣表現了這種舊的哲學觀。
要糾正哲學史上和現在還在流行的錯誤的哲學觀,就必須考察馬克思在哲學觀上實現的根本變革以及他的科學研究立場的根本轉變。根據這種變革和轉變,可以把他的思想發展分為“哲學時期”和“反哲學時期”即實證科學的時期這樣兩個階段。
1845年以前是馬克思思想發展中的“哲學時期”,這一時期他的思想特征是:對哲學持肯定態度,站在“哲學基地”上,從哲學原則出發去理解現實事物。
1835年,馬克思進入波恩大學法律系,第二年轉入柏林大學法律系。馬克思認為,要解決法的問題,必須有哲學,“沒有哲學我就不能前進”[1]13。在大學初期,他曾以康德哲學、費希特哲學為依據,形成了“理想主義”的哲學,并依據這種哲學去建立法哲學體系,寫了厚厚的一大本。這一著作沒有被保存下來。
1837年,馬克思離開“理想主義”的哲學基地而轉移到黑格爾主義的哲學基地上。至1842年底,他都是站在黑格爾哲學基地上來理解國家的本質、婚姻的本質、自由的本質、哲學的本質等等的:“國家應該是政治的和法的理性的實現”[4]14;國家“應建立在自由理性的基礎上”[4]184;“真正的國家、真正的婚姻、真正的友誼都是牢不可破的,但任何國家、任何婚姻、任何友誼都不完全符合自己的概念。……當一個國家離開了國家的觀念時,世界歷史就要決定其是否還值得繼續保存的問題”[4]184;自由是“理性的普遍陽光所賜的禮物”[4]58;“那種曾用工人的雙手建筑鐵路的精神,現在在哲學家的頭腦中樹立哲學體系”[4]120。
1843年,馬克思離開黑格爾主義而轉向費爾巴哈。具體的“哲學基地”雖然轉移了,但肯定哲學、站在“哲學基地”上研究現實世界的立場并沒有改變。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說:“……現在的革命則從哲學家的頭腦開始”[5]9;“哲學把無產階級當做自己的物質武器,同樣地,無產階級也把哲學當做自己的精神武器;思想的閃電一旦真正射入這塊沒有觸動過的人民園地,德國人就會解放成為人”[5]15;“德國唯一實際可能的解放是從宣布人本身是人的最高本質這個理論出發的解放。……德國人的解放就是人的解放。這個解放的頭腦是哲學,它的心臟是無產階級”[5]15。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把“徹底的人道主義”或“徹底的自然主義”看做是對“歷史之謎的解答”[6]。馬克思從人本主義原則出發解釋了人的本質、人的本質與人的存在的分離(異化)和復歸(異化的克服),論證了共產主義的合理性和歷史必然性。馬克思在1844年8月給費爾巴哈的信中說:“您的兩部著作《未來哲學》和《信仰的本質》,……給社會主義提供了哲學基礎,而共產主義者也就立刻這樣理解了您的著作。”[7]
同馬克思一樣,恩格斯也經歷過一個哲學的階段,而且明確地表述了從哲學原則出發研究問題的立場。他說:“德國的哲學經過長期的痛苦摸索過程,也終于達到了共產主義”[4]575;“德國人……是通過哲學,通過對基本原理的思考而成為共產主義者的”[4]576;“德國人是一個哲學民族;既然共產主義建立在健全的哲學原理的基礎上,并且是——尤其是——從德國本國哲學必然得出的結論,那他們就決不愿意也決不會擯棄共產主義。……德國人要不拋棄使本民族感到驕傲的那些偉大的哲學家,就得接受共產主義”[8]591;“德國人是一個從不計較實際利益的民族;在德國,當原則和利益發生沖突的時候,原則幾乎總是壓倒利益。對抽象原則的偏好,對現實和私利的輕視,使德國人在政治上毫無建樹;正是這樣一些品質使哲學共產主義在這個國家取得勝利”[8]592。
從1845年起,馬克思、恩格斯實現了哲學觀上的根本變革,從肯定“哲學”到反對“哲學”,離開“哲學基地”轉向實證科學的研究。從此以后,馬克思、恩格斯便不再用“哲學”這個術語來指稱自己的新唯物主義,而只是把它叫做“世界觀”;他們不再認為自己有哲學,不再認為自己是哲學家。正如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所說:“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5]19請注意,此前不久,馬克思還曾以哲學家自居(“現在的革命則從哲學家的頭腦開始”),而在這里,馬克思則已經與“哲學家們”相對立了。
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把青年黑格爾運動在德國所引起的“空前的變革”稱之為一場“哲學騙局”,認為“德國的批判,直到它的最后的掙扎,都沒有離開過哲學的基地”[5]22,而他們則主張一種與“哲學”立場相對立的實證科學的立場:“思辨終止的地方,即在現實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們的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實證的科學開始的地方。……對現實的描述會使獨立的哲學失去生存環境,能夠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過是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觀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綜合。……但是這些抽象與哲學不同,它們絕不提供可以適用于各個歷史時代的藥方或公式。”[5]31自此,馬克思開始反對“從哲學的觀點”來理解歷史的本質、人的本質:“個人的這種發展是在歷史上前后相繼的等級和階級的共同的生存條件下產生的,也是在由此而強加于他們的普遍觀念中產生的,如果用哲學的觀點來考察這種發展,當然就不難設想,在這些個人中有類或人在發展,或者是這些個人發展了人,也就是說,可以設想出某種奚落歷史科學的東西。在這以后就可以把各種等級和階級理解為一個普遍概念的一些類別,理解為類的一些亞種,理解為人的一些發展階段。”[5]83
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恩格斯繼續從批判、否定的立場談論“哲學”:“德國的哲學家、半哲學家和才子們,貪婪地抓住了這種文獻”,“他們在法國的原著下面寫上自己的哲學胡說”[5]277。他們在評論“真正的社會主義者”所說的人時說:“這種人不屬于任何階級,根本不存在于現實界,而只存在于云霧彌漫的哲學幻想的太空。”[5]278。
馬克思晚年在《給“祖國紀事”雜志編輯部的信》中說:“他(米海洛夫斯基)一定要把我關于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概述徹底變成一般發展道路的歷史哲學理論,一切民族,不管他們所處的歷史環境如何,都注定要走這條道路,……但是我要請他原諒。他這樣做,會給我過多的榮譽,同時也會給我過多的侮辱。”[9]130要獲得對歷史發展的科學知識,需要的不是歷史哲學而是實證科學研究:“如果把這些發展過程中的每一個都分別加以研究,然后再把它們加以比較,我們就會很容易地找到理解這種現象的鑰匙;但是,使用一般歷史哲學理論這一把萬能鑰匙,那是永遠達不到這種目的的,這種歷史哲學理論的最大長處就在于它是超歷史的。”[9]131
馬克思的反對“哲學”,不能簡單地被理解為反對“哲學”這個用語。他反對“哲學”,是哲學觀上的一種根本變革:反對“凌駕于一切專門科學之上并包括一切專門科學的科學的科學”,也就是反對把哲學看做是最高的科學、最高的真理、最高的智慧,反對從哲學原則出發去認識現實事物,主張“離開哲學基地”,對現實事物作實證科學的研究。只是由于在幾千年的哲學發展史上,“哲學”都被理解為“凌駕于一切專門科學之上并包括一切專門科學的科學的科學”,被理解為最高智慧、最高科學、最高真理,他才不愿意把自己的新世界觀叫做“哲學”。也就是說,馬克思并不反對世界觀理論,并不否定世界觀的理論意義,因此,他把自己的新唯物主義叫做世界觀。
通過對馬克思在哲學觀上實現的變革的考察,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在馬克思主義的視野中,不可能也不應該再提出“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這樣的命題。這不只是因為馬克思已經不再用“哲學”這個術語來指稱自己的新世界觀,馬克思主義不再有“哲學”,更主要的是,他把自己的新唯物主義世界觀只是看做實證科學的一個部門,這個部門不是“凌駕于其他科學之上”,而是與其他科學并存并相互作用。單單作為用語,我們可以賦予“哲學”這個用語以新的含義,把哲學理解為“世界觀理論”,正如后來我們所做的那樣。在“世界觀理論”的意義上,我們仍然可以說馬克思主義有哲學,馬克思還是偉大的哲學家,這跟馬克思否定“哲學”、不承認自己是哲學家并不矛盾。不過,作為世界觀的哲學就只能是實證科學的一個部門,它有自己特殊的研究對象,有自己特殊的功能,有自己存在的理由,但卻不能凌駕于其他科學之上,不能看做是最高智慧、最高真理,不能看做是“精華”。科學的各個部門、各個學科,都有自己特殊的研究對象和特殊的功能,都有自己存在的理由,不存在誰高誰低、誰是“精華”誰不是“精華”的問題。科學只有真與假的問題,沒有高與低的問題;科學發現的真理,只有適用領域的區別,沒有高與低的區別。陳先達教授說過:“真理沒有新舊”,我非常贊同;同時我還要說:真理沒有高低。馬克思、恩格斯的“新唯物主義”世界觀是科學的世界觀,是真理,它對人們認識世界、改造世界具有巨大的指導意義,但不能說它比其他科學真理(例如能量守恒和轉化定律、科學的基因理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馬克思自己創立的剩余價值學說和科學社會主義理論等)要高,或有更大的指導意義。世界觀理論(我們現在理解的哲學)是研究世界觀的,它只解決世界觀的問題,解決對世界的一般本質的認識問題,不能用來解決對其他事物的認識問題,也不比其他認識更高,不能看做是人類認識的“精華”。一切真理性的認識都是人類認識的精華,只有謬誤才是認識的糟粕。當然,說謬誤是糟粕,也不是說它們在人類認識史上沒有積極的意義,而只是說人類認識的目標是追求真理,只有真理才能指導我們在實踐中獲得成功。因此,只要我們繼續把哲學看做是時代精神的精華,我們就還沒有超出舊的哲學觀,沒有真正理解馬克思主義的哲學觀。
把哲學看做是“精華”、最高智慧、最高科學、最高真理這種舊的哲學觀,在贊成馬克思主義的人們中其實也只是一種不自覺的意識。在自覺意識中,人們早就不再把哲學看做是“凌駕于一切專門科學之上并包括一切專門科學的科學的科學”了。任何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都講到了這一點,連馬克思主義的初學者都知道馬克思主義在哲學觀上實現的變革。然而,“死去”的哲學觀并不會立即消失其影響,它還作為自覺的或不自覺的意識在支配著人們的頭腦。對于贊成馬克思主義的人們來說,它是作為不自覺的意識在實際起著作用的。贊成馬克思主義的人們說,哲學是世界觀理論,它不應當是“凌駕于一切專門科學之上并包括一切專門科學的科學的科學”,哲學不應當代替其他科學的研究,這是自覺意識。但另一方面,今天在贊成馬克思主義的一些人那里,不僅恢復了早已被馬克思、恩格斯宣布為“死去了”并從各個具體科學研究領域驅逐出去的“自然哲學”、“歷史哲學”、“道德哲學”、“藝術哲學”、“法哲學”等等,而且又新創造了許多“哲學”,如“政治哲學”、“經濟哲學”、“軍事哲學”、“文化哲學”、“宗教哲學”、“科技哲學”、“價值哲學”、“人的哲學(人學)”、“體育哲學”、“教育哲學”、“數學哲學”、“醫學哲學”、“行政哲學”、“管理哲學”、“發展哲學”、“環境哲學”、“生態哲學”、“語言哲學”、“解釋哲學(哲學解釋學)”、“貨幣哲學”等等,到了有一門學科就會建立一門相應的哲學的地步,這難道不是舊的哲學觀在作怪嗎?人們熱衷于種種“哲學反思”,希望“從哲學的高度”來解決對具體事物的認識問題,這難道不是舊的哲學觀在作怪嗎?盡管這種舊的哲學觀只是一種不自覺的意識,但這種不自覺意識實際上卻支配著一些人的頭腦。當然,對哲學(世界觀理論)的態度還存在著另一方面:真正的哲學問題、哲學研究即世界觀問題的研究在今天恰恰受到冷遇,世界觀理論被當做“形而上學”的思維加以拒斥。當人們熱衷于建立種種“哲學”和“從哲學的高度”對具體問題進行反思的時候,其實,他們是很少談哲學(世界觀理論)問題的。這兩種傾向,一種似乎把哲學抬到天上,另一種卻是把哲學(世界觀理論)打入冷宮,其實是“兩極相通”的,都是不理解馬克思主義在哲學觀上實現的變革的結果。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哲學觀,就既不需要把哲學看做是時代精神的精華,也不需要拒斥世界觀理論、否定世界觀理論的意義。還是那句話:每一門科學都有自己特殊的研究對象和功能,它們相互作用,但不能相互代替,不能互相排斥,誰也不要瞧不起誰,不要去爭個誰高誰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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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