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及詩者,則吾有感焉。詩者何物?詩乃靈性抒放之門。有靈性方有好詩。王國維先生所謂“境界”二字,即是詩人靈性注入天然景物而得之者也。王氏曰:“有境界自成高格。”實則有靈性自為上品也。張文綱先生談詩常品列三條:一曰源泉,二曰靈感,三曰底蘊。確是抓住詩之本性之言。無源泉沒有詩,無底蘊沒有合格之詩,無靈感則沒有好詩。三項要素,缺一不可。詩,絕非等閑之物。詩之庸俗化,詩之庸俗觀,實系百年文壇之痼疾,謬傳國中,代復一代,不可收拾,瞬息萬變由詩之泛濫,乃百年殖民文化之毒瘤。凡此種種,不盡待述。詩之靈性準則,是指詩之格品。美國大思想家里希·弗洛姆認為:人類之語言本極為貧乏,只能表述簡單的事物,一般的感情和普通的道理,不能表述復雜的事物,微妙的感情與深奧的道理。他指出:“我在此留下了另一個頗為不同的問題,通過語言來表達某種微妙復雜的情感體驗只是在詩中才有可能。”(見弗洛姆所著《弗洛伊德思想的貢獻與局限》P6之腳注。)弗洛姆所言之道理,正是吾人可述之靈性準則。倘以此標準而衡量百年來種種詩作,吾敢斷言,諸多可謂詩皆不是詩,倘硬指其為詩,則屬非詩之詩,一如“非馬之白也。”此乃作詩之要旨,亦為讀詩之要義。吾每嘗思之:李白是如何讀詩的?與我們讀法相同者乎?吾人經歷多年之研悟,歸納出兩種讀詩(書)方法:一曰詩文讀法(亦曰“字詞句章”法),一曰詩魂讀法(亦曰“靈性切入”法)。詩文讀法,即俗流之字詞句章,段落中心等等,從字詞切入,“××切”,是為注音;“××也”,是謂解詞;繼而主題思想,寫作方法云云,此即目前國中小學教師到大學教授指導的讀詩(書)方法(亦即教書匠之讀詩方法),詩魂讀法是吾人獨到發現,目前學術界可無,唯古今中外大學者曾得行之,吾人歸納得之。此法不是讀詩文,乃是讀詩魂;不是望文生義,乃是品悟靈性,捕捉詩人之靈魂。此法從作者靈性切入,從靈感生發切入,從創作論切入,從構思立意切入,品味兩行詩之中間之文外之意,感悟作者揉入詩中之神志(此乃詩人或思想家之讀法也)。吾人有楹聯曰:“讀書應讀兩行之縫隙,交友宜交三人之我師。”蓋斯意也。此種讀書方法,自漢代公羊學衰微,殆為湮滅,唯大學者偶爾得之。而上文詩文讀法則系漢代小學盛興所流傳至今者,殊為可憎。
吾請以文綱先生可品列之三條為線索,以吾人“詩魂讀詩法”為心路,慢慢品味文綱先生之詩作,唯望得與讀者諸君之心意暗合,則吾人幸甚,文綱詩作幸甚。
文綱先生之所謂源泉系指生活中可取之詩材,此激情之所從來也。高爾基云:“只有渺小的作家,沒有渺小的生活。”作家之本事俱在注目生活之慧眼,此即好詩之源泉也。此慧眼從何而來,何以有人有之,有人無之?原來,詩材源于生活,慧眼卻來自心靈。請注目下面一首絕句:
《客船觀一女大學生撕信箋》
碎片如飛千紙鶴,海風吹去萬般情。
問伊豆蔻斯何意?心事蒼茫不作聲。
此詩妙極。千紙鶴,生活中可攝之景事;萬般情,主人公勾起作者之仁心。好詩不唯是可詠,尤貴于可思。“問伊豆蔻斯何意?”一句,寫出作者對女子之仁愛之心,然而卻懸起讀者廣袤思問之空間,此意在文藝學理論上便叫作者牽動讀者之心靈,讀者隨其作者繼續思問,此乃文學之妙諦也。此詩收尾一句:“心事蒼茫不作聲”,像是寫情,實是寫景,“蒼茫”二字,展現在讀者心際的卻是無邊無際之大海,詩思飛入海天之間,實有“唐詩三昧”之妙意也。
詩人觀察生活,不怕沒有生活,只怕沒有詩心,陶淵明退出官場,離卻社會,卻有了“生活”,蓋以其詩心萌而生之者也。“南山”萬古長存,“悠然”而觀之,千秋萬代,唯靖節先生偶然而“見”之,此之謂詩心,人生之珍品,詩壇之明珠也。
吾人倡議讀詩應透過詩文,讀出詩魂,此系讀詩之訣竅。詩人之慧眼,來自詩人之詩心,讀者之慧眼,在于讀出作者之詩心,此之謂心心相印,高山流水,感應共鳴,詩心合一,萬古之妙則也。同為一物,張三觀之則為劣,李四觀之則為優,此眼力之差異,在心靈之不同也。千山有松,生四百年,松高一米,人謂之曰“可憐松”,文綱先生詩曰:“俗人皆作可憐松,唯我獨欽不老躬。暴雨狂風何所懼,驚濤駭浪自從容”。此即詩人之慧眼也。此“不老躬”三字極佳,所來何處?來自作者心中之不老精神,乃能看見其不老之躬也。
古之大詩人,必有儒道雙德。為儒,則仁義懷心,憂民憂國,乃有“三吏”、“三別”之仁德;為道,則超然飄逸,寄性山水,乃有“川“、“天姥”之靈氣。此德王摩詰、李青蓮有之;蘇東坡、辛稼軒亦備之,實為大詩家之心性也。孟子言之,“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此則圣者賢者之心性也。我讀文綱先生之詩,也每每品出此意,心中快焉。五夷山有玉女峰者,高千仞,壁立不阿,孑然挺身,傳說為女子死后而化,故稱玉女峰云。文綱先生第一本詩詞選中《鷓鴣天》一詞,詞曰:
民女心中有念郎,青梅竹馬自情長。寧為剖石成真玉,不肯摧眉伴爾王。身為石,斷人腸,千秋溝壑永相望。海枯石爛心猶熱,立此高碑示上蒼。
此詩仁愛之德,浪漫之逸,古樸之風,動人之魂,蓋古今一品之行列也。此詩人民之意志,真理之心魂,堅貞之意志,絕然之魂魄,實為石人可動心焉。結尾二句,昭天地,泣鬼神,為生民立德,為分古存心,驚心動魄之錚錚音也。吾人有聯語曰:“豪情不作匹夫勇,正氣原為天地爭。”此峰玉女,是天地之德之可昭然也。吾心與文綱先生通焉,幸哉。
文綱先生之所謂靈感,即吾人前文之所謂靈性之生發也。存于心者為靈性,威于物者為靈感,成于詩者為意境,即王國維先生之可謂境界也。吾讀文綱之詩詞,體味其靈性,其特點蓋有三焉:一曰快,二曰隱,三曰真。謂其快,前文有述,多即席眨眼而成,雖無七步吟詩之逸才,也有騎馬成章之靈氣。最快者,吾暗中觀鐘表計之,七絕為58秒也,慢者也不過幾分鐘。有時一口氣作十幾首詩,此蓋靈性之作也。謂其隱,系指文綱之詩出于樸實無華,其靈性隱于樸實之中,非讀詩之慧眼難以發現。吾人詩魂讀法正巧補上此一空隙,故吾人敢說是文綱詩作之解人。至于具體隱法,請看我下文之剖析,當知不謬。謂其真,蓋為其作詩以真樸之心懷,直抒胸臆,非華而不實之文風也。
文綱先生之所謂底蘊,即是作詩之功底。從詩法,煉意,格律,句法,練字等,均須有功夫在。吾人向來不是主張咬文嚼字,然而,既然文綱詩詞下了番苦功,亦當略作論述。
詩文字煉意,在于智慧。煉意有諸多方法,此談一詩一事。遼寧鳳凰山有“睜一眼,閉一眼”之奇景,文綱吟詩道:“一閉一睜妙意懸,糊涂處世好為官。拘泥豈有烏紗帽,順水推舟路自寬。”此為象征之筆法,三筆勾出庸俗官吏的相貌與風格,寫出官場之俗氣。這便是好詩,吾人讀后,興而題詩道:“詩興如神刀,萬物皆可剖。幽默成詩意,冷笑變熱潮。”
詩詞之對仗,看似小技,卻有大功。好的對仗,確有精神之效。文綱先生有《游筆架山》一詩,中有對句曰:“小娥叫賣聲聲急,游客登高步步艱。”順筆勾出兩種人之神態,必肖其人。又有《丹東市東溝口吟》之對句曰:“邊錘錦銹地,山城爛漫鄉。魚米家家足,歌聲處處昂。”寥寥幾筆,勾出此地之風土人情,適如畫家筆下之速寫焉。
古今詩詞之膾炙人口者,必有佳句焉。甚而有名句,一句便名留千古。往往,有名句系好詩之重要條件。文綱先生詩作也每每名句疊生,耀人眼目。如《游關門山》:“我來正是三春暮,偷得浮生一日閑。”非詩人之錦心,豈有此繡口奇音邪?又,《棋盤山鐵拐李、呂洞賓下棋原址》:“斗轉星移千百載,人間猶自競爭先!”表現了中國人千年以來競爭向上之精神。又,《飛車長白山》有句:“人到瑤池火氣消”,更是野鶴般逍遙的無塵妙句。又,《與奚少庚、段成桂等友人相聚口吟》有句:“人生得意須盡飲,流水高山更鼓琴。”寫出對友人之純真心地和追求友誼之執著情懷。又,《攀登長白山》有句:“噴泉方濕眼,挽褲自登攀。”通俗、實感、執著,寫出一種內在的熱情。又,《吐魯番葡萄園觀新疆歌舞》有句:“佳娥迎迓天涯客,舞步玲瓏鼓也輕。”這是何等形象傳神之妙句,直寫出新疆舞女敏捷輕盈之舞態和鼓點輕盈之節奏,活脫脫擺在讀者的眼前。讀之至此,我不禁想起白居易《新樂府·胡旋女》之佳句:“胡旋女,胡旋女,心應弦,手應鼓,強鼓一聲雙袖舉,迥雪飄飄轉篷舞。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這鮮明生動的舞女形象與文綱詩中的新疆舞女之腰肢形態何其相似乃爾……。
說到推敲字匯,文綱先生也多有洗煉之詩眼。本來,平心而論,文綱之詩多是即席與途中吟成,其不足之處正在少于推敲。然而,事情都有兩面,正因為少用時間推敲,故而多是腹內細細思考而成,脫口而出的洗煉字匯往往又都帶著靈感,事后品來意味無窮,此間只舉幾例小作品評,《昆明世界園藝博覽園》有句:“花海因風浪,人潮涌水湍。”“浪”與“湍”用作動詞意謂:花海由于清風而掀起波浪,人潮如同涌動的水一般泛起湍流。吾人常言:“文章之華彩取決于形容詞之運作,文章的生動則取決于動詞之動作。”此言不謬。又,《華清池》尾句:“幾度滄桑西日落,美人笑影禍蒼生。”詩意甚佳,“禍”字動用,意謂不是美人給蒼生帶來禍患,乃是美人取悅統治者的“笑影”給蒼生帶來禍患。真正應負責任的是統治者,并未將罪過壓在美人身上。又,《秦淮河》寫唐宋明清而后道:“所惜今宵歌舞地,燈紅酒綠怎成風?”此句優美、悠揚、超然、飄逸,卻又傷今吊古,警醒人心,“怎”字一問,脫出憂國憂民之心志,吾心感焉。又,《游大連西山》有句云:“輕舟穿白霧,大海簸春帆。”一個“穿”字,寫出汽艇之神速;一個“簸”字,奧妙無窮,正是詩眼,不亞于曹孟德《觀滄海》之磅礴之氣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