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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的狼旗(節選)

2008-12-31 00:00:00
飛天 2008年8期

引 子

將近二十年前,也就是公元1989年9月30日,新華通訊社《參考消息》披露:在中國西漢王朝時期,有一支古羅馬軍隊被安置在今甘肅省永昌縣城南祁連山下;同年12月15日,中國大陸最權威的報紙《人民日報》又以《永昌有座西漢安置羅馬戰俘城》為題做了報道。這一驚人的消息,立刻傳遍海內外,引起了學術界、文化界、旅游界及其他各界的極大興趣和廣泛關注。

這是可能的嗎?在距今兩千年前的西漢王朝和相隔萬里遠的羅馬帝國,怎么會有兩支軍隊發生接觸?而這樣重大的歷史事件,怎么在中國史書中不見記載,也為當代史學界毫無知聞?一時間,譏之為空穴來風者有之,呼之為考古新發現者有之,聞風而動準備拍電影拍電視者亦有之,更有甚者,有一些黃頭發藍眼珠的永昌土著人,還聲言要到地中海去尋根問祖。種種熱鬧,不一而足,很是轟動了一陣。

但,真正嚴肅的學者們卻不盲目跟風。肯定一件事需要證據,否定一件事同樣需要證據。于是,從那時起,便有許許多多的史學工作者、考古工作者、民俗研究者和人種學研究者們,陸陸續續投入了這一課題的研究工作。

經約二十余年的艱辛探索,截至目前最近的2008年3月11日,在永昌鄰縣的武威縣境內又發現了一座《驪靬縣令墓碑》后,這一千古謎案終于漸漸浮出水面。原來此事并非空穴來風,而是事出有因,具體之因源自古代的兩次國際戰爭。

一次是古羅馬帝國與古安息王國的戰爭,時間發生在公元前53年,具體戰場在今伊朗境內。一次是西漢王朝與匈奴帝國的戰爭,時間發生在公元前36年,具體戰場在今烏茲別克斯坦境內。這兩次戰爭,本來是互不相關的,不存在中國軍隊與羅馬軍隊的接觸,但由于這兩次戰爭的時間順序和勝負結果等原因,又陰差陽錯地使兩支軍隊在異國他鄉的第三國境內發生了一次離奇的遭遇。大致情形是這樣的:羅馬與安息之戰以羅馬軍慘敗告終,除其主力被殲外,有一支漏網殘軍卻突圍而出向東方逃亡,最后在中亞小國康居國境內被匈奴收編,成了匈奴兵的一支附庸。隨后數年,漢王朝又以外交使節被殺之因,發兵西征,討伐匈奴,戰火也蔓延到了庸居國境內,這支羅馬殘軍又參與了對漢兵的作戰。戰爭的最后結果是,漢兵大勝,匈奴大敗。漢兵在收降匈奴的同時,也收降了這支羅馬殘軍。之后,又把他們遷回玉門關內,以“驪千”之名安置在了現永昌境內的祁連山下。這就是此一事件的風源所在。

關于這場戰爭,中國的史書中并不是沒有記載,二十四史之一的《漢書·陳湯傳》中就有明確記載。只因當時的戰爭重心是漢匈之戰,不是漢羅之戰,羅馬軍只是一個插曲而已,因此當時的史書只以破其“魚鱗陣”收其“降虜”而一筆帶過,未做詳述,故而使得這一珍聞久淹于歷史風塵中鮮為人知。直到近年,被國外一些研究羅馬史的學者發掘出來,才重見天日。

造成這一事件被久久淹沒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當時中國對羅馬的稱謂并不叫羅馬,而叫“驪千”(或大秦),這可以司馬遷的《史記》為鐵證。但與此同時,經后世學者研究,在當時中國的祁連山一帶,可能還有一個少數民族的部落也叫“驪千”(或犁污),這就使得兩個驪千發生混淆,到底是哪一個?若按血緣推論,前者當是白種人,后者當是黃種人。但遺憾的是,經兩千年歲月的朝代興亡、人口變遷和民族融合,如今的永昌人已經是一個五湖四海的大混血,淵藪難辨。雖經現代遺傳科學的基因檢測,證明了在部分人身上確有白種人的遺傳基因,但是另一條史料又提出反駁,據考證,在秦漢時期的祁連山一帶,特別是敦煌一帶,早就有一支白種人族群在活動,這支白種人族群后來西遷了,但留下部分孑遺并不奇怪。現在雖然從永昌人身上找出了白種人的基因,但并不能肯定他們一定就是羅馬人,難道不會是日耳曼人或是斯拉夫人嗎?

總而言之,這一歷史奇案,從嚴格的史學意義講,還存在著種種懸案和爭議,還需要繼續深入探索。但從已知的研究成果看,一個大致的來龍去脈已經形成。本書的內容正是在這一史學研究的基礎之上,再輔以民俗的佐證和哲學的概括,所做的一次文學再現。

這是一部千曲百折的軍人流亡史;

也是一部波瀾壯闊的民族融合史;

同時也包含著許多驚心動魄的英雄故事和愛情悲喜劇——

第一章羅馬東征

1.父與子

如果說當時的大漢王朝已經長期穩居于世界東方盟主地位的話,那么作為城邦國家的古羅馬就是當時世界西方的一顆碩大的閃閃發光的珍珠,它將全部的地中海地區納入了自己的版圖不算,同時自己也成了該地區以前全部文化和文明的毋庸置疑的繼承者。當時的地中海地區已經逐漸形成了統一的希臘、羅馬文化,這種文化普及到各行省,同時它本身又受到來自各行省的影響。

在公元前60年至公元前48年那段時間里,羅馬正處于G·J·愷撒、G·龐培和M·L·克拉蘇結盟,也就是史稱的“前三頭政治”時期。三巨頭東征西戰南討北伐,既是為了擴大羅馬的疆域和影響,也是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以便時機成熟時能將表面上的盟友實際上的對手擠下執政官的寶座。

由于龐培的主動示弱,這種表面談笑風生暗中劍拔弩張的爭斗開始時主要是在愷撒和克拉蘇之間展開的。“天無二日”一直是古代中國人的政治信條,實行三駕馬車聯合執政的古羅馬人雖說和當時的中國幾乎沒有聯系,但對于這個巨大的東方鄰居并非毫無所知。從以后事態的發展看,很難說龐培的主動示弱里沒有東方韜光養晦的政治智慧,說不定龐培正是受了那個二桃殺三士的中國故事的啟發也不一定呢。當然也不排除愷撒為了權利不擇手段的賄賂——他把自己年僅十四歲的女兒朱莉婭嫁給了時年已經五十的龐培。

于是我們就看到了這樣一幅畫面——

公元前57年,愷撒在高盧向北進攻,在戰勝了比爾及人中最強大的倍羅瓦西人后,接著又戰勝了內爾維人,最后擊敗阿土阿西人。

公元前56年,愷撒派軍進犯特雷維里人之地,以防止日爾曼人可能渡過萊茵河。

公元前55年,愷撒首次渡過萊茵河,向不列顛征戰。

眼見愷撒忙碌如此,克拉蘇坐不住了,他在公元前54年年初接管了作為一個行省的敘利亞,成了那里的新總督。當時有詩人是這樣形容這位新總督的——

張開了希望的翅膀,向巴克特里亞、印度及更遠的海外飛去。

果然,他一刻也沒耽誤地渡過了幼發拉底河,幾乎沒有遇到任何抵抗就進到尼斯弗里姆,一場戰爭歷時一個季度就結束了,克拉蘇沒有理由不對自己的成功洋洋得意。

的確,就算沒有在幼發拉底河對岸的勝利,克拉蘇也有充足的理由自傲,尤其是面對憑空殺出的政壇黑馬愷撒的時候,就更是這樣。要不是他克拉蘇(盡管也有龐培的參與)鎮壓了距今十幾年前的斯巴達克思奴隸起義,挽救了元老院和共和國,哪里輪得到愷撒來到元老院指手畫腳說三道四?要不是有他克拉蘇(也得算上龐培)的鼎力支持,愷撒怎么能當得上這個執政官?當然,作為全體羅馬人選舉出來的執政官,克拉蘇內心深處的許多想法不足為外人道(已經有人在批評他成為執政官后,除了恢復了原來馬略和秦納時代的民主制度外,并沒有采取任何建設性的政策),但是面對自己心愛的兒子,他可是要實話實說的。

那是在從羅馬的大競技場看完奴隸角斗士的角斗表演,回到家里之后。

在寬敞華麗的客廳里,風度翩翩的兒子普利斯和已經顯出些老態的父親有了一場對話。

普利斯:父親,外界的流言洶洶,都傳說愷撒為自己安排了三個行省的為期五年的總督職位,根本目的是要培植自己的軍事勢力。

克拉蘇:這哪里只是流言?對那個家伙,別人不了解,可他騙不了我,他是特別醉心于他在東方看到的國家形式了。總有一天,羅馬的共和制要毀在他手里,要是我們讓他一直當執政官的話,要是我們不對他的權利加以限制的話。

普利斯愕然:父親,您都知道了?

克拉蘇:是的。愷撒想當的是羅馬的國王。按東方人的說法,叫皇帝。

普利斯傻了:這怎么能行?

克拉蘇卻笑了:這怎么不行?

普利斯:父親,我不理解您的意思。

克拉蘇:這就是你的少不更事了。一切事情都要隨機應變見機而行,也就是中國人說的識時務者為俊杰。

普利斯摸摸腦袋:中國格言?那可是個比埃及還遠的地方。

克拉蘇:對呀,經過千山萬水傳來的格言表達的才是真的智慧。

普利斯又慢慢念叨了一遍從父親嘴里聽來的中國格言,好像是明白了一些什么:那是不是說,父親,您也要贊成廢除共和制實行東方帝制了?

克拉蘇捋著濃密的連鬢胡子,再次意味深長地笑了:帝制有什么不好?問題是誰來當這個帝王!兒子,你不覺得你的父親是個合適的人選嗎?

年輕的普利斯吃驚得連聲音都變了:那,那不是要發生內戰了嗎?

克拉蘇:內戰不得人心。我要打的還是外戰。

此刻的普利斯像是一個不懂就問的好學生:外戰?父親,我怎么越聽越糊涂?

克拉蘇站起身,示意兒子和自己一起站在掛在墻上的羊皮地圖前邊,指指點點地說著:孩子,你好好看看,愷撒、龐培,還有我,克拉蘇,已經形成三足鼎立之勢。西部是愷撒的勢力范圍,龐培的勢力范圍在中部,東邊就是我們。仔細看看,看出什么了沒有?

普利斯一點就透:自愷撒征服高盧之后,面對的已是一片茫茫大海;中部龐培更無回旋余地,而我們面對的則是無比遼闊的亞細亞大陸,您又身兼敘利亞總督,要是再次越過幼發拉底河,那我們面對的就是帕提亞,也就是安息王國,那可是一片無比富饒的土地呀……

克拉蘇滿意了:在我們向東方擴張的時候,愷撒和龐培必然要發生內訌。當他們兩敗俱傷的時候,我們再從東方回兵西進。孩子,你說說,那會是個什么結局呢?

普利斯半天說不出話,顯然是被父親描繪的遠景陶醉了……

2.朋友們

神采奕奕的普利斯再次出現在公眾場合已經是半個月之后了。

那是一次沙龍聚會,地點在青年畫家米蘭的家里。參加者除了女歌手卡麗雅外,還有行吟詩人維吉爾、作家西塞羅等七八位在羅馬頗有名氣的文化人。盡管是文人聚會,但大家談的卻都是政治。這當然不是說大家都不務正業,而是因為克拉蘇要發兵東征的動員令早已公開發布,成了人們議論的焦點和熱點,加之詩人也好、作家也好,大家本來就是羅馬的自由民,而平民參政議政隨著市民階層的崛起也已蔚然成風。羅馬政體原本是兩個執政官聯合執政的,后來又加了個愷撒,大家私下里認為這是一種三頭怪物現象,議論起來自然便冷嘲熱諷痛快淋漓。由于卡麗雅是普利斯的未婚妻,而普利斯在此次東征中作為其父帥麾下的統兵將領已經不是什么懸念,話題很快便轉到普利斯和卡麗雅身上了。

米蘭自告奮勇,說是要盡快為卡麗雅畫一幅肖像畫,而且保證神形兼備栩栩如生,以解普利斯軍中思念之苦。眾人隨即附和,要卡麗雅快擺造型,并催促米蘭立刻動筆。

卡麗雅卻一撇嘴:畫像?給他?我已經把他甩啦!

在大家的哄笑聲中,米蘭也來了一句:你把他甩了?別是他把你甩了吧?

西塞羅已近中年,自然要比年輕人沉穩,話也說得實在:不會的,我們的普利斯和卡利雅早已經合成一個半人馬星座,誰也甩不了誰啦。

普利斯就是這時候進來的,一身戎裝,還帶著寶劍。

詩人維吉爾立刻喊了起來:我反對戰爭!繆斯不喜歡戰神!

普利斯朝眾人一一頷首致意,然后走到卡麗雅身邊,親熱地攬著她的肩膀,這才回答維吉爾說:詩人當然是羅馬的驕傲。但要是沒有寶劍,羅馬早就不是羅馬了。不是嗎?

維吉爾又來一句:我反對戰爭!

西塞羅說:我不反對正義戰爭。

維吉爾反問:出兵帕提亞,是正義戰爭還是非正義戰爭?

小鳥依人的卡麗雅更緊地往普利斯懷里依偎著,一邊調侃道:勝利了就是正義戰爭,失敗了就是非正義戰爭。對嗎,普利斯?

西塞羅當了真,開始侃侃而談:話不能這么說。戰爭這東西,是人類與生俱來的一種暴力行為,從來就分不清善惡是非。判斷其正義與非正義,只有一個相對標準,那就是看誰先動手。一般來說,凡是最先進攻的一方,多是非正義的;凡是自衛反擊的一方,多是正義的。除此之外,一切理論,都是悖論。

維吉爾還要抬杠:那么,咱們的這場帕提亞之戰,是誰先動手的?

西塞羅答道:詳細情況我說不清楚。因為歷史上帕提亞也曾進攻過地中海,最先發動戰爭的起因,現在已經是一筆糊涂賬。我只是說,這次出征不合適宜,至少在時機的選擇上,不是時候。

普利斯來了興趣:愿聞其詳。

西塞羅笑了笑:這首先是因為國內局勢動蕩不寧,作為執政官之子,內幕你比我更清楚,不管你父親的本意是什么,此時對外作戰只能是亂上添亂;二是現在的帕提亞,國力并不弱,不能速戰速決,恐怕將使我們陷入持久之戰,這種戰爭你父親打不起,龐培打不起,愷撒也打不起;最后還有一點,我還是不說的好,因為這會讓你不高興……

普利斯已經不高興了,但還是擺出一副寬宏大量的樣子說:先生直言無妨。

西塞羅:那我就直言了。就你自身而言,雖然年紀輕輕,已帶兵上萬,顯示出未來將星的卓越風采。但是,依我看來,你的骨子里更屬一種藝術家氣質。說好聽點,是文武雙全,說難聽點,那就是你并不適合帶兵打仗……

普利斯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站起身,將正依偎在他身邊的卡麗婭閃了一個趔趄,他自己的臉也漲得通紅:西塞羅先生,盡管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你已經侮辱了我的人格,但因為是我讓你說的,所以我不打算跟你計較。我要回答你的是,國內局勢的事,用不著你來擔心;帕提亞的國力,也是人家的事,而我和我的父親,也從來不希望自己的對手是一攤爛泥,花崗巖堅硬不堅硬?可是它卻成就了偉大的羅馬的建筑藝術。至于我個人的才能,走著瞧吧,當我載譽歸來的時候,你會為你剛才的夸夸其談后悔的。卡麗婭,咱們走!

卡麗婭朝眾人做了個鬼臉兒:諸位,對不起了,我的普利斯像只好斗的小公雞,我最好還是像一只百依百順的小母雞。

眼見兩人真要出門而去,畫家米蘭又叫出一聲:普利斯,你不能就這樣走!我支持你,大英雄做事就應當一意孤行孤注一擲,我堅決支持你!你也把我帶走吧……

詩人維吉爾笑了:米蘭,你傻不傻呀?普利斯和卡麗婭是要為了告別而聚會,你干嗎去?

米蘭也笑:讓普利斯帶上我,我是要給他做個隨軍畫家!

笑聲中,氣氛明顯地緩和下來了。

西塞羅極像是一個謙和的兄長:普利斯,先別急著走,好嗎?你馬上就要率軍遠征,就讓卡麗婭一展歌喉,來一曲《難忘今宵》怎么樣?

包括普利斯在內,大家一起對著卡麗婭鼓起掌來。

卡麗婭清清喉嚨,典型的意大利美聲唱腔便開始回蕩在寬敞的客廳里。時而高亢、時而低回、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悲切嗚咽的歌聲讓眾人感慨萬千……

戀人間特別是青年戀人間的告別當然不會僅僅只是深情款款的話語和千迥百轉的歌聲,還應該有更直接更有力的情感表達方式,普利斯和卡麗婭幾乎在床榻上纏綿了整整一個晚上。那一夜是如此銷魂、如此激情澎湃令人沒齒難忘,以至在許多年之后,普利斯已經垂垂老矣,從穿著打扮到思維語言都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東方中國人的時候,當羅馬城和羅馬國都像是遙遠的可望而不可及的海市蜃樓的時候,普利斯依然無法忘懷那個春風蕩漾令人沉醉的晚上,無法忘懷卡麗婭給予他的那種刻骨銘心的感受。就是在那個晚上,卡麗婭成了春意盎然春光無限的春天本身,一個常駐普利斯心間的永遠也不會消失的春天……

3.戰爭交響曲

以狼身軍旗為先導,騎兵在前,步兵在后,由五個軍團四萬多人組成的羅馬遠征軍浩浩蕩蕩地向著東方的帕提亞高原出發了。

銀須飄然的克拉蘇是這支志在必得的遠征軍的統帥。

普利斯則是這支武裝到牙齒的帝國大軍的先鋒官。

父子兩人都是豪情萬丈意氣風發的樣子,這個世界上有他們的對手嗎?

大軍壓境,帕提亞王國的國王和他的大臣們當然不能掉以輕心,御前會議上大家各抒己見建言獻策。談得最多的當然是克拉蘇和他的兒子普利斯。

東方人是相信經驗的,所以在一班須發斑白的帕提亞大臣看來,普利斯其人差不多就是個只會紙上談兵的花花太歲,談論他的口氣就像在說隔壁鄰居的拖著鼻涕的老三。

憂心忡忡的國王搖頭了:我看你們總是有些輕敵。我就不信,沒有一點長處,普利斯年紀輕輕,如何能做到軍中上將?士兵們如何服氣?更不用說,克拉蘇可是個有名的軍事家,有其父必有其子,所謂將門虎子,你們不信呀,我信!

帕提亞將軍達六胡司胸有成竹地告訴自己的國王:陛下,我們不是輕敵,是我們心里十分清楚,羅馬人的短處在哪里,我們自己的長處又在哪里,所以我們才有必勝的信心。

國王看著他:你倒是說說看你的信心究竟從何而來?

達六胡司:陛下,克拉蘇此次東侵,表面看,好像是大兵壓境,主動進攻,實際卻是在國內爭不過龐培、愷撒,無奈之余向我們這邊的退卻……

國王:你是說克拉蘇想征服我們之后再借助我們的力量反攻國內?

達六胡司:對。克拉蘇傾巢而出必無后援,心存僥幸,只想速戰速決……

國王好像是在替克拉蘇發愁:這怎么行?羅馬執政官不會不明白,打大戰最忌諱的就是心存僥幸。中國人愛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彼方如此,你再說說我方?

達六胡司:我們是在保家衛國,在精神上就壓過他們。其次,在國力、兵力的對比上,我們也不弱于他們。以一國之力敵克拉蘇一軍之兵,正如中國兵書所言,天時、地利、人和都在我們一邊,豈有不勝之理?

國王展開眉頭,但很快又擰緊了:這是就道義和實力所作的對比。但戰爭是復雜的,有時就算你是正義的一方,實力上也并不弱,但要是戰略戰術不當,也難免失敗。

達六胡司一挺胸:陛下,我向你請戰。我愿立軍令狀!

國王:那就是說你已經有克敵制勝的錦囊妙計了?

達六胡司狡黠地笑笑:請陛下靜候佳音,我的方略還需暫時保密。

國王笑了:你這就叫大不敬。哪有臣子給他的國王保密的?要是在中國,你的項上人頭可就保不住了。

國王和他的大臣們一起笑了起來。

笑聲中,國王又來了一句:那就依你所請,我也下一個賭注!

第一仗帕提亞國敗了。

就敗在幼發拉底河河邊。

那時候正是枯水期,帕提亞軍隊步騎并峙,在河岸設好陣勢,卻不料普利斯驍勇異常,舉劍高呼,吶喊著指揮著騎兵和步兵涉水而過,并且身先士卒,率先沖上對岸的灘頭陣地。一場廝殺之后,達六胡司將軍指揮的帕提亞兵就如同退潮的洪水,阻擋不住地四散而逃。

率大軍在后邊觀戰的羅馬統帥克拉蘇仰天大笑,看著尸橫遍野的戰場由衷地贊嘆:普利斯,父親我果然沒看錯你,好樣的,是我羅馬人的種!

有人高興有人愁。

前方戰事被飛馬報進宮中,帕提亞國王勃然大怒:達六胡司好大喜功,大言不慚大言誤國,第一仗就大敗虧輸,國何以堪?民何以堪?

眼見得國王就要傳令究治身為統軍大將的達六胡司欺君誤國之罪,另有國王的親信大臣急忙勸說,勸說國王暫息雷霆之怒,并說這很可能是達六胡司將軍的誘敵之計。

國王并不相信:付出這么大的代價,讓敵人在我國腹地如入無人之境,這分明是引狼入室,還說什么誘敵深入?

大臣叩頭流血苦苦勸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陛下!

國王沉吟半晌:那就看看再說?

這一等果然就有了轉機……

前番大敗實際上確是帕提亞將軍達六胡司的誘敵深入之計。但就像他成功地讓自己的國王都以為己方真的不堪一擊一樣,他也成功地把敵方統帥克拉蘇和普利斯蒙在鼓里,用一隊騎兵且戰且走。身后的普利斯立功心切,率近衛軍團的七千騎兵,緊追不舍。

不知不覺之中,地形顯得越來越復雜,戰馬的腿腳也經常磕磕絆絆。

普利斯的軍中親隨巴其奧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忍不住提醒說:將軍,敵人不會是挖好了陷阱等我們跳吧?我擔心會不小心中了敵人的埋伏……

普利斯四處看看:這是丘陵,不是峽谷,藏不住兵的。

巴其奧:可是,已經三天過去了,怎么還不見他們派出主力與我們決戰?

普利斯笑了:主力?他們能有多少主力?就是集結他們全部的主力,我也懷疑他們能否保衛住他們的首都。

巴其奧不好直接反駁上司關于敵方主力都在保衛首都的判斷,只好委婉地提醒說:司令,我總覺得他們用的是誘敵深入之計。

普利斯不以為然:那好啊,我們正好將計就計!

大隊騎兵依然長驅直入。

與先鋒騎兵相隔半天路程,克拉蘇率領步兵主力也是浩蕩前進。剛開始主力與前鋒還能保持聯系,但后來情況就漸漸不一樣了。帕提亞的步兵防線,好像是從地縫里冒出來的,前面的騎兵發現不了,后邊的步兵卻一撞一個準。有時是小股的散兵游勇,放一陣亂箭就跑了;有時也顯示出強大的陣容,擺開陣勢,死力拼戰。前一種情況,克拉蘇的大部隊無可奈何,遇到后一種情況,羅馬軍便以其慣有的布陣戰式,拉開長排陣,一手握劍,一手持盾,邁著整齊有力的步伐,步步逼近,直到短兵相接,才發出震耳欲聾的廝殺聲……

如是幾番,羅馬軍主力既顯得亢奮不已,又被搞得疲憊不堪。行軍速度自然也大打折扣,不知不覺間被帕提亞人將前鋒與主力分割開來。

孤軍深入而不自知的普利斯是在危險降臨之后才意識到大事不好的。

那是在他率領騎兵先鋒深入帕提亞腹地七天之后了。

尾隨著敵方騎兵的羅馬騎兵穿過一片平原丘陵,又進入了一片沙漠丘陵。放眼望去,只見一座一座的沙丘沙包,像極了一座座的荒墳,鋪排著涌向遠處的天邊。而敵人的騎兵也忽然不見了影子,好像真的鉆進了墳墓一樣。

黃昏時分,天空突然變了色,彤云密布,驚風四起,沙草嗚咽作響,一片風聲鶴唳。

軍參巴其奧再次建議:將軍,就地宿營吧,也好等等后邊的主力。

正被突然變化的天象弄得心煩意亂的普利斯看看四周,無力地揮揮手:宿營。

軍士們早被連日奔波弄得疲憊不堪,接到宿營令后紛紛滑下戰馬,人枕鞍、馬臥地,沉入昏昏夢鄉。

子夜時分,擔任警戒的副將安敦忽然發現,夜色朦朧中的遠方沙丘,竟像活了似的,蠢蠢移動,正在無聲無息地朝這邊移動。安敦起初還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使勁地揉揉眼睛,才明白那是真的。正在惶恐吃驚,突然一聲鼙鼓響起,四面八方頓時傳來一片喊殺之聲,那無數移動的沙丘頃刻間也變成千軍萬馬,如決堤的洪水席卷而來……

睡夢中的羅馬軍士如聞地震,驚跳而起,稀里糊涂中胡亂抓過一匹戰馬,沒頭蒼蠅般卷入混戰。

那真的是一場混戰。

羅馬軍士甚至不知道如同神兵天降的帕提亞大軍究竟是騎兵還是步兵,馬嘶聲、人喊聲、刀劍撞擊聲響成一片,同時還有一種奇怪而恐怖的吼聲,既不是牛馬,也不是野獸,只覺得聲若悶雷,驚心動魄。漸漸地,羅馬軍士終于發現,那奇怪的吼聲來自一種奇怪的戰獸,它比牛馬高大一倍,比虎狼兇猛十分,鞍上騎士也如巨人魔鬼,手持長矛,在黑暗中橫沖直撞。那怪物一邊吼叫,一邊還噴出一股股的腥臭惡水,噴濺于人臉馬頭,臭不可聞,令人作嘔。普利斯和他的坐騎也被噴了一頭一臉,人還能掩口而戰,馬則如毒液潑身,驚嘶著掉頭狂奔,無論普利斯怎么鞭策都不聽招呼……

哪里只是一個普利斯如此,幾乎所有的羅馬軍士都像是盲人瞎馬,被胯下坐騎馱著左沖右突胡亂狂奔,而帕提亞大軍則越戰越多越戰越勇……

與此同時,百里開外的克拉蘇的主力軍團也陷入重圍之中。

那首先是一場天災。

當時的克拉蘇正在自己的元帥帳中聽取當日戰況匯報,一名軍官忽然尖叫一聲,整個人也隨之跳了起來。借著蠟燭的光亮,人們發現一條大蛇正盤纏在他的腿上。人們大呼小叫,拔劍在手,意欲斬蛇救人,但又無法下手。正在無措,從帳篷底部的縫隙下面,又刺溜溜竄進無數條沙蛇、沙鼠、蜥蜴、刺猬等野物,大驚失色的人們本能地舉劍亂砍,而那些野物又像接到了什么命令,寧肯被碎尸萬段,也不肯再逃出帳篷,堂堂元帥大帳亂成了一鍋粥。克拉蘇一劍下去,將一只刺猬一劈兩半,但一只蜥蜴卻忽地竄到劍身,四爪緊抱,揮之不去。如此怪異離奇的現象,不得不使人生出一種不可名狀的驚慌恐怖。就算克拉蘇南征北戰殺伐無數,此時也是臉色蒼白,握著寶劍,半天說不出話來。

此類怪事也接二連三地發生在其他營房。不明來由的各種沙生動物,既像蝗蟲泛濫,又像飛蛾撲火,朝著所有有亮光和人聲的地方洶洶而來。全部的羅馬軍營地,一起陷入恐慌之中,到處都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邊此起彼伏的人蛇大戰還在進行,遙遠黑暗中的沙漠天邊,又響起一陣隆隆如地音發動的古怪之聲。眨眼之間,一場驚天動地的大黑風又席卷而來。

所有的燈光一起滅了。

所有的帳篷一起如風中灌木,幾欲拔根。

克拉蘇猛地一揮長劍,將那只蜥蜴摔至帳篷頂上,濺成一團肉泥,嘴里也是一陣哇哇大叫:怪事!我也曾出征埃及,見過沙漠,我也曾橫掃敘利亞,經過無數風暴,可還從沒遇到過這等怪異的恐怖景象。天吶,難道是我走進了鬼蜮之地?

話音剛落,又一陣颶風呼嘯,一下子將帳篷木橛連根拔起;帳篷隨風而去,人則像被剝光衣褲的裸體嬰兒一般,隨風打滾,無法自持。

統帥部如此,其他大營也都如此。

這還不夠,隨著颶風呼嘯而過,四面八方又響起一片排山倒海般的殺喊之聲。帕提亞大軍如神兵天降,隨風而至,四面合圍,向羅馬軍發起了全面的突襲夜戰……

又是一場沒有任何懸念的戰斗。戰況如同普利斯騎兵的遭遇一樣,分不清騎兵、步兵的帕提亞軍中還夾雜著那種龐然大物的古怪吼聲和古怪臭水,失魂落魄的羅馬軍士除了受本能的驅使抱頭鼠竄外,已經根本談不到有規則的抵抗……

4.沙漠被困

一夜混戰,一夜奔逃,天亮時分,普利斯才看清自己和部下究竟陷入了一場怎樣凄慘恐怖慘不忍睹的景況——

一片沙嶺環繞的大沙漠里,枯木樁似地豎立著一顆一顆的馬頭。原來是突圍而出的騎兵,被陷落于一片死海般的流沙之中。細如淤泥的流沙陷住馬蹄,擁住馬腹,有的已經死了,有的還在微微喘氣。鞍上的騎士,有的已經成了僵尸,脊背上還插著箭;有的仆伏在鞍上,口流涎水,呼呼大睡;有的掉在馬下,劍盾橫棄,不知死活……

普利斯傻傻地看了半天,始終不能確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實還是幻覺。后來,他試著扯了一下自己的馬韁,馬兒居然動彈起來;再猛地一拽馬嚼,馬兒竟一個掙扎,躍出流沙。普利斯這才本能地發出一聲叫喚:活著,我活著,我們還活著!

隨著他的喊聲,這里那里,跟著出現一片睡眼驚醒、馬頭亂動的復活景象。

不遠處,副將安敦也勒馬躍出,高叫一聲:司令,我們還活著,都活著!

一會兒的工夫,大約有一多半陷入流沙的人馬,又從死亡之海里掙扎出來。沒有任何號令,也沒有任何商議和決定,就像是被一股無形的魔力控攫著靈魂,不由自主地朝著一道沙嶺缺口處盲目行去。

身后那些身陷流沙無法自拔的空鞍子戰馬,還戀戀不舍地目送他們,琥珀色的大眼睛里,竟都是濕漉漉的……

突圍而出的克拉蘇的大部隊的情況也一點不比前鋒騎兵好到哪里去。一夜混戰,大半人馬已經或死或傷或潰散或被俘不知去向,僅剩的萬余殘兵敗將又被達六胡司率領的帕提亞大軍團團圍困于一片水草沒足的沙漠盆地。

帕提亞人的真面目到此才完全暴露,放眼望去,重重疊疊的包圍圈共分三層:

第一層是步兵,個個挽弓搭箭,作單腿跪射狀,嚴陣以待。

第二層是騎兵,個個橫刀立馬,列陣于步兵之后,做好沖殺準備。

第三層是戰駝,高大威猛的駱駝背上,是手持丈八蛇矛的戰駝騎士。——也就是這時候,羅馬人才恍然大悟,昨夜里怪吼怪叫大顯神威的龐然大物原來是戰駝!戰駝上陣,以前只聽說過,從沒見過,有些人甚至連聽都沒聽過。一夕接戰,方才知道它的厲害,不由令人后怕。

克拉蘇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一夜混沌,已使他完全明白了眼下的困境,也分明預感到了滅頂之災的巨大危險,但困獸猶斗,曾經征服迦太基、逞威地中海、鎮壓斯巴達克思的他不相信自己真能在帕提亞這條小河溝里翻了船。他抖擻精神,召集殘余軍官,召開了前敵緊急會議。

他告訴他的軍官們,我們目前是遇到了一些困難,但是不要緊張,也用不著恐懼。自古兵家之爭,反敗為勝的戰例數不勝數。帕提亞人的伎倆沒什么了不起,不過就是一引誘、二騷擾、三拖垮、四包圍,最后來個大決戰。這等小手段并不難識破。我們的失誤,只在于沒有料到他們戰駝兵的厲害,這也是我們對手的惟一一把殺手锏,也是我們所犯的惟一的錯誤。另外,真正幫了他們大忙的,還是蒼天!那場蟲蛇之災,那場大黑風,我敢說,這是帕提亞人自己也沒有料到的,純屬偶然中的偶然,意外中的意外。也就是說,若是沒有那場橫禍,我們就斷不會有昨夜之敗。盡管如此,命運仍然掌握在我們自己手里。我們好歹還有萬人之眾,不能進攻,還可撤退,卷土重來是兵家常道!在前方向我們招手的,是無數次迎接過我們的凱旋之神!

一席話又讓手下那些年輕軍官有了些信心,紛紛表示愿決一死戰。

克拉蘇下令:一、速結魚鱗陣,誓死抵抗;二、火速聯絡騎兵軍團,命他們停止前進,回師救援!

克拉蘇自此又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事到如今,當以突圍為第一要務,而他卻還幻想著騎兵軍團的救援。事實上,普利斯統帥的騎兵軍團雖然還沒有全軍覆滅,但早已成驚弓之鳥漏網之魚,且不說有無回救的力量,單就相互間的聯絡來說都已經談不上了,就算他克拉蘇的傳令兵能沖出重圍,又該到哪去找普利斯呢?

魚鱗陣倒是很快就結起來了。這是羅馬軍傳統的布陣方式,即以盾牌、盔甲為依托,針對敵人的步、騎、駝三重圍困,組成的一種重疊式戰陣,層層保護,壁壘森嚴,氣勢磅礴。但這種戰陣是防御性的,也就正中了帕提亞將軍達六胡司的下懷。

站在遠處一座沙山頂上,俯視著羅馬軍結成的戰陣,達六胡司不由地笑了:好哇!我就怕你狗急跳墻拼命突圍,你既然不怕斷糧斷水,那我就困你個彈盡糧絕山窮水盡!

于是,帕提亞人繼續采取佯攻戰術,先是步兵沖擊一陣,再用騎兵沖擊一陣,而將戰駝擺在引而不發的位置,迫使羅馬軍晝夜不寧,一夕三驚,神經都快繃斷了……

普利斯的殘余騎兵,還在那道望不見出口的沙嶺間逶迤穿行。

天色十分奇怪,明明是白晝,卻像是白夜,看不見太陽,也望不見星辰,四下里一片蒼涼沉寂。甚至連一只飛鳥也看不見。

大腦越來越清醒,恐懼也就越來越嚴重。騎在馬上的普利斯極像一個迷路的孩子,左顧右盼之余,忍不住問一直與自己并轡而行的巴其奧:咱們這是向哪兒走呀?

巴其奧也糊涂著:沒有太陽,辨不清方向。

安敦老實不客氣地說:咱們已經迷路了。

普利斯再問:注意不能再和主力斷了聯系。

巴其奧沮喪萬分地一聳肩:事實上已經中斷了。

普利斯急了:什么?趕快派人向后聯系!

巴其奧和安敦一起望著他:這里四處都是沙海,哪是前后?

普利斯傻了,半天才嘟囔出一句:抓緊走吧。走出沙漠,望見平原就好了。停了停,好像是為了安慰自己和大家,他又說出一句:說不定咱們已經回頭在向主力靠攏呢。

回答他的,只有戰馬和人的喘息聲……

5.兵敗卡萊爾

雙方決戰是在那個叫做卡萊爾的地方開始并結束的。

克拉蘇也是在那里無奈地結束了他戎馬征戰的軍事生涯的。

羅馬人的魚鱗陣,開始時的確像是鋼刀刮鱗一般,發揮了神奇的戰力,使得第一輪用步兵沖擊的帕提亞人的尸體層層疊疊橫于陣前,狼籍一片。第二輪帕提亞人的騎兵上陣了,羅馬人猶能盾戈夾擊,勉力抵擋。當第三輪駝兵沖上來的時候,羅馬人就毫無辦法了。駱駝本就強健,上邊的騎士也是人高馬大,長矛怒刺,羅馬人的短劍盾牌毫無還手之力。從天亮戰到正午剛過,羅馬軍團已是鱗甲紛落,全線崩潰……

絕望了!自詡為戰神的克拉蘇終于徹底絕望了!他幾次欲拔劍自刎,都被身邊的親隨護衛攔住了。無奈中,他只得扔掉寶劍,老淚縱橫地仰望蒼天,發出一聲蒼狼般的悲鳴:羅馬——我的羅馬——

就在克拉蘇全軍覆沒、意欲揮劍自刎的時候,最少也在百里開外不辨東西的普利斯的坐騎忽然前蹄一失,打了個趔趄,差一點就把他摔下馬來。重新坐穩后,普利斯忽然感到胸部心口處一陣大痛,忍不住臉色驟變,嘴里也哼哼出兩聲。

身邊的巴其奧急忙將他扶住,擔心地問:將軍,你怎么了?

普利斯好像還有些恍惚:我怎么聽見我父親在叫我?

安敦也有同感:我好像也聽見,元帥在向我們呼救。

巴其奧側耳傾聽一陣,當然什么也不可能聽見,說:這是幻覺。我們可能在沙漠中呆得太久了,加之惦記著主力的安危,故而有此幻覺,不足為奇。

普利斯憂心忡忡地搖搖頭:可是,我分明感到主力已經兇多吉少……

安敦提議:咱們還是勒馬掉頭,尋找主力,以免元帥真出什么問題。

巴其奧為難:這本是我們該做的選擇。可是,勒馬回頭,還是老路,不是重蹈覆轍嗎?

一陣撕心裂肺的巨痛再次襲來,普利斯忍不住以手捫胸,在馬背上抽泣起來。

安敦和巴其奧互相看一看,又看看身前左右的軍士,異口同聲地勸道:將軍,你可一定要挺住,千萬不可動搖軍心!

以普利斯為首的羅馬軍殘部還在沒頭蒼蠅般左沖右突、并且還得為穩定和維持士氣而煞費苦心的時候,帕提亞舉國上下卻是一片歡騰民心大悅:羅馬大軍壓境,看起來像是以石擊卵,不料最終結果卻是以卵擊石。滿心喜悅的國王除了厚賞自己的統兵大將達六胡司之外,還下令舉國上下慶祝三天。

既然是國之大慶,那場面自然也很是鋪排,甚至還專門搞了一次獻俘儀式。

一片浩大的空地上,一邊是坐北朝南的閱兵臺,上面端坐著帕提亞國王和大臣,周圍擠滿了軍民百姓男女老少。

另一邊是螞蚱般串成一條長鏈的羅馬軍俘虜,大約有成千上百,個個形銷骨立,憔悴不堪。

在閱兵臺到俘虜之間的空地上,每隔十步,擺著一個粗大的木墩,木墩上,一把短柄戰斧殺氣騰騰砍在上面,旁邊還站著一個同樣滿臉殺氣的劊子手。

全場忽然騷動起來,原來是羅馬執政官、羅馬軍統帥克拉蘇被單獨打入一輛木制囚車,推了出來。此時的克拉蘇面如死灰雙眼緊閉,對帕提亞人得意而輕蔑的目光他可以視而不見,但對滿場的嘲笑和噓聲他卻無法堵住耳朵。尤其是那個穿著一身中國絲綢服裝的帕提亞國王在一班文臣武將的簇擁下,還特意來到囚車前,慢聲細語地說話了——

尊敬的克拉蘇元帥,非常抱歉,對你的遭遇,我只能深表同情。

帕提亞國王的態度和語氣都不能說不謙遜,但對方越是這樣,越是讓克拉蘇感到羞辱,他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地閉緊雙眼和嘴唇。

國王的說辭還在繼續:我知道,元帥此刻的心情肯定十分難受。一個堂堂大國的三軍元帥,淪落到這個地步,的確令人痛心。但這是戰爭,戰爭就是如此殘酷,你說呢?

調侃也罷,揶揄也罷,克拉蘇只能默然承受。好在死神在前,解脫有望,克拉蘇挺起腰身,要不是白髯在風中飄動,你會以為他活脫脫就是一座羅馬塑像了。

帕提亞國王顯然是要讓敵人心悅誠服,繼續說著:不過,我決不在人格上侮辱你。我們東方亞細亞人,跟你們西方歐羅巴人,在對待俘虜的態度上,有一個小小的區別,你們是格殺勿論,我們則是網開一面……

克拉蘇說話了:想要我投降?快閉嘴吧!你堂堂一國之君怎么像個啰里啰嗦的老太婆?

帕提亞國王笑了:元帥,你錯了,我沒有勸降的奢望。像你這樣的人物,怎么能投降呢?那不單是你們家族的恥辱,也是整個羅馬人的恥辱。

克拉蘇:這話你算說對了。開始吧。你還等什么?

帕提亞國王先嘆了口氣:我的意思是我感到很為難。放了你吧,我的臣民不答應。從幼發拉底河到卡萊爾決戰,我軍將士死傷無數,才縛住了你這頭老獅子,怎么能隨便放了你?殺死你吧,我又于心不忍,畢竟你我都是人中之王,換個角度,我也會有生之欲望……

克拉蘇冷笑一聲,語氣頗不耐煩:國王,你前邊說過,戰爭是殘酷的。要是這場戰爭的結果是另外的結果,你放心,我一定會痛痛快快殺了你。希望你也能這樣對我。我只是恨,恨我對不起自己的祖國,讓她因為我的輕率而蒙羞受辱;我也對不起跟我沖鋒陷陣的四萬將士。我的輝煌已成過去,我的末日已經來臨。如何處置,快動手吧。老了的獅子還是獅子!

帕提亞國王雙手一拍:好,果然是王者氣派!不過,我還是想問元帥一句話,聽說你當年鎮壓斯巴達克奴隸造反的時候,曾用過一種叫做十一刑的刑法,那是怎么回事?

克拉蘇:是的,我是用過十一刑法。就是每十個俘虜中殺掉一個放過九個,這是極寬容的刑法,并不像你剛才說的,我們對俘虜是格殺勿論。

帕提亞國王還是謙虛求教的樣子:那么,在十個俘虜中,怎樣確定哪些該殺,哪些又該放掉呢?

克拉蘇:那就要看天意如何了。

帕提亞國王:好!我的全部用意正在這里。我是想效法你的十一刑法,根據蒼天的意志來決定你和這些俘虜的命運。你現在就在這里原地不動,我命令我的部下從排頭數起,每數到第十位,斬首;其他九位,放生。數到你也是一樣,如果恰是第十位,你就順從天意,莫發怨言;如果你不是第十位,那么,我遵守諾言,禮送元帥出境,如何?

克拉蘇愣了半天,忽然縱情狂笑起來……

6.十一刑

就是在克拉蘇的大笑聲中,帕提亞國王回身揮揮手,點數開始了。

一名行刑官率兩名武士,手持一根紅纓長矛,從俘虜隊伍的排頭數起,一、二、三、四……百名俘虜數過,十名該死的被帶出隊伍,來到那十個木墩前,沒有任何的掙扎反抗,雙膝一跪,雙手摟住木墩,將腦袋放在木墩上,劊子手手起刀落,人頭滾地……

終于數到了克拉蘇面前。在場的人都不難發現,克拉蘇將是第十一位,有生還的希望,人群不由地又騷動起來。而克拉蘇自己似乎也覺察到了這一點,口角肌肉一陣抽搐。但誰也沒有料到,就在這當兒,他前面的那位第十名受傷俘虜,卻突然臉色發青,支持不住,一個后仰,口鼻出血,倒地而亡……

死神就這樣來到克拉蘇面前。

行刑官猶豫一會,還是轉臉望著自己的國王,國王卻佯裝未見,轉身離去。

無奈的行刑官只好面對克拉蘇:對不起,大元帥,我們數數是數活人,這名兄弟已經斷氣,不能算數,只能是你替補了。

克拉蘇良久不語。靜默一陣后,從容頷首,出了囚車,在兩名武士的護衛下,緩緩走向木墩刑臺。突然,就在下跪的一剎那,他臉色一變,昂頭對著正走向閱兵臺的國王的背影喊了一聲——

尊敬的帕提亞國王,我最后問你一件事,我的兒子,第一騎兵司令普利斯他現在在哪里?

帕提亞國王:對不起,我們打掃戰場的時候,沒有發現他的尸體,在清點俘虜的時候,也沒有發現他。估計他已經率領殘部逃回你們羅馬了。

克拉蘇一陣狂笑:好,那我就死可瞑目啦!

話音剛落,克拉蘇就將頭伸向木墩:來吧,你的手可不要抖!

劊子手雙手握住戰斧,高高舉起,一聲“喀嚓”,一道血光,一顆神態安詳卻雙目圓睜的人頭在地上滾了幾滾后,定定地看著那輪漸漸西斜的太陽。

殘陽如血。西天一片火紅。

7.蒼鷹指路

普利斯的坐騎忽然前蹄一軟,一個趔趄,將普利斯從馬上摔了下來。左右急忙將他扶了起來,但他已牙關緊閉,昏迷不醒……

巴其奧喊叫著讓人快拿水來。安敦提醒他,全軍斷糧斷水已經幾天了。后來還是另一名軍士發現不遠處一叢白刺上,結著一片紅紅的枸杞果。急忙采摘下來,對到普利斯的嘴上,用力一攥,擠出幾滴血紅的汁液……

普利斯慢慢睜開眼睛,那陣似乎是毫無來由的劇痛又襲上胸口,他失神地望望身邊的兄弟,喃喃道:完了,完了,我羅馬遠征軍團全軍覆沒了……

巴其奧勸他:將軍,不要這么悲觀……

普利斯搖頭:不是悲觀,而是絕望,徹底的絕望……

忽然,一只悠悠盤旋的蒼鷹出現在眾人頭頂的天空。

多漂亮的飛禽呀!只見它靜靜地在藍天上盤著,旋著,像是在尋覓獵物,又像是在觀賞好奇。持續良久,良久,忽然又一聲長嘯,在空中來了個漂亮的折翅轉身,向遠處飛去……

安敦興奮地叫了起來:鷹!鷹!鷹!有鷹的地方就有活物,就有水草,有人煙!我們得救啦!快走啊!

普利斯眼中也是又驚又喜,猛一下從地下起來:全體下馬,跟著鷹走!

于是,一支山窮水盡的殘兵敗將,重又振作起來,沿著那只蒼鷹飛去的方向,一步步艱難行去。身后沙灘上,留下了一長串歪歪斜斜的足跡……

第二章 回望西域

1.焉支山下

上述故事發生的年代,正是西方的羅馬和東方的中華兩大帝國的強盛時期——盡管從嚴格的意義上講,這兩個巨大的古典文明的中心當時都正在經歷由盛而衰的陣痛——在帝國的周圍都是所謂的蠻族世界。在兩大帝國之間還有所謂的安息王國和貴霜王國,并且占有了伊朗、中亞和印度河、恒河中上游地區,但傲慢的羅馬人把安息人看成是蠻族,不斷地對它發動戰爭。自認為是中央之國的漢人也不想謙虛,把以印度為中心的貴霜王國的中亞領土視為戎狄所居之地,認為需要中央政府的經略和羈縻。河西四郡就是如此國策下的產物。

其實,在此之前和之后甚至就是在這個過程之中,西域之地就一直矛盾不斷,爭斗不斷,不是地區政權對中央政府,就是同一國家和部落內部,也是內訌不已內亂頻頻。至于當地部族與部族、國家與國家、部落和部落之間的戰亂和爭斗,就更是征伐連連大打出手,誰都想做老大,也就誰都不肯服輸……

月氏人和匈奴人就是這樣一對難兄難弟。

幾個回合之后,實力不支的匈奴人不得不把自己的王子作為人質,送往月氏之地成了人質。可憐當初的王子就這樣成了牧人,而且一呆就是十年。

這一天,來自月氏的冒斗王子手持羊鞭,呆立在半山腰的一個山包上,若有所思地半天一動不動。直到一個年輕俏麗的紅臉蛋牧羊少女躡手躡腳來到他身后,調皮地從地上揪下一莖狗尾巴草伸到他鼻子底下,才算把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姑娘咯咯地笑著:你又在發什么呆?想家了,是不是?

冒斗王子答非所問:丹娜,你看那里,像不像一群螞蟻在搬家?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山腳下蟻群般蠕動的人們正在肩挑手提往來穿梭,忙得不亦樂乎。時不時地,還有人在大聲地吆喝什么,因為距離實在是太遠了,吆喝的聲音聽不見,但可看見揚起的皮鞭晃動飛舞在空中。

丹娜認真地糾正道:你說錯了。那不是螞蟻搬家,是我們在筑城。

冒斗明知故問:筑城?干什么?

丹娜:我們月氏人,一年四季都住在帳篷里,冬天冷,夏天熱。最近我們國王說,要學黃河那邊的漢人,筑城建房,住在城中屋子里,冬天不冷,夏天不熱。

冒斗冷笑出聲:你們的國王,大約是閑得無聊,要罰你們做苦役。我們匈奴人和你們月氏人,祖祖輩輩都是馬背民族,逐水草而生,結穹廬而居,哪里有水草,哪里就是家。現在也學漢人筑城修房,這不成了寒號鳥了嗎?

丹娜:你這可是胡說。我們月氏人的家園,祖祖輩輩就一座祁連山和焉支山,長千里,寬百里,住帳篷也好,住城也好,永遠也離不開這個家園,怎么好跟寒號鳥比呢?

冒斗還是那種陰森森的語調和表情:我看都差不多。只怕是你們的城大功告成之日,也是你們的亡國破家之時。

丹娜這回認真了:瞎說!你沒看見我們的城馬上就要竣工啦?你盡管是個匈奴王子,但我們月氏人待你不薄,你怎么就不能盼著它好點?

冒斗還是那種神情和語調:我倒是想盼著它好呢。只是真的很可惜,你們月氏人的氣數將要盡了。

丹娜杏眼圓睜,小臉也顯得更紅了:不許你小看我們月氏人!你別忘了,你現在是我們的人質,是我們的一個放羊娃子。你們匈奴人如果真的那么厲害,怎么會叫一個堂堂王子來給我們放羊呢?你這個王子,又怎么整天只能和我做伴呢?

從王子到奴隸,不論是對于肉體還是心靈,本來就是一段滿是艱辛和屈辱的歷程,更何況此刻揭開這瘡疤的又是被自己視為最貼心的紅顏知己,冒斗不是在說,而是在喊了:丹娜!你怎么也這樣侮辱我?

丹娜倔強地一扭頭:我沒有!我只是實話實說!

冒斗放緩了語氣,多少有點哀求的意思:實話也不能由你嘴里說出來。丹娜,我遠離祖國,舉目無親,唯一能說說心里話的只有你了。想當年,你們月氏人厲害,打敗了我們,迫使我的老父王把我押給你們當人質,以求茍安。十多年,十多年了呵,我寄人籬下,受盡屈辱,沒有人看得起我,惟有你同情我、理解我,可現在連你也這樣說,我怎么能不傷心?

冒斗發自肺腑的悲訴讓丹娜懊悔不迭,拉著他的手連連搖著:冒斗,我的好冒斗,是我錯了,你不要生氣,我對天起誓,以后再說這種話,就天打雷轟!

冒斗捂住他的嘴:好妹妹,你一定要記住一句話,英雄也有落難時,但只要是真英雄,就一定能有東山再起的一天!丹娜,你信不信,我一定有離開這里的那一天?總有一天,我手里的羊鞭一定會換成一把寶劍,我一定要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來!

想到了兩人之間勞燕分飛的終局,丹娜忍不住心頭一陣驚悸:你要離開我?

冒斗一把將她擁在懷里:遲遲早早,我肯定要離開這里。但是丹娜你放心,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你也永遠是我的丹娜……

太陽如火,青春如火,情話如火,兩具年輕的軀體忘情地擁摟一處,在草地間翻滾起來。散落四處的羊兒們像是怕羞,都遠遠地離開了……

兩人纏綿了好一陣,才稍稍分開一些,整理好各自的衣服,隨意地躺在草地上,有一搭無一搭地說些閑話。

也就是這時,冒斗忽然看見從西南方向行來一支豪華的馬隊。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支馬隊越來越近,不僅看清了騎在馬上的月氏國王、親王以及簇擁在他們身邊的家臣衛士等,甚至還盯著同樣也是騎在馬上的容貌如花、儀態萬方的月氏公主看了半天,冒斗才突然風似地沖下山包,提前跪倒在路邊。丹娜遲疑一下,也跟著跑下山來,站在旁邊。

蹄聲雜沓,馬隊來到面前。

跪在地下的冒斗只看見一片毛茸茸的馬腿,憑感覺判斷前邊的衛隊已經過去之后,冒斗用足丹田之氣唱喏請安:國王安康,福壽無疆!

月氏國王先勒住馬,其他人也停下了。

須發皆白的月氏國王說話了:這不是冒斗王子嗎?

冒斗額頭抵地萬分虔誠的樣子:稟國王,我冒斗既為人質,就是奴隸。我已經為國王放了十年羊了,王子的身份已經成為過去,要不是國王提起,我都忘了呢。

人群一陣哈哈大笑。公主的笑聲尤其嘹亮——那銀鈴般的聲音在此刻的冒斗聽來甚至都有些刺耳。而且,她身邊那位青年貴族還插了一句:你這話只怕口不對心吧?

冒斗眉頭一皺,抬眼看看那人,硬是將滿腔怒火和著唾沫一起咽了下去:稟國王、親王、各位名王大臣,我冒斗心口如一,若說話真是口不對心,讓天上立時掉下一顆火雷來,把我砸死、燒死,燒成一個焦蛋蛋!

人群又一陣笑。公主身邊那個年輕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樂不可支。

月氏王擺擺手制止了笑聲:好了,不說這個了。冒斗我問你一句話,聽說你小時候,曾隨你們匈奴使者到過漢朝的京城長安,在那里呆了一段時間,還學過什么文化?

冒斗:是有這么回事。但那是我七八歲的時候,時間很短,只有半年,因兩國交兵,就中斷了。沒有學到什么文化,就是認識了幾個漢字。

月氏王:這就了不起嘛。你是匈奴人,卻能識漢字,這就見了大世面嘛。你現在看一看,咱這座城建得怎么樣,跟漢人比得了比不了?

冒斗:國王的城比漢人的好,好得多。漢人的城雖然富麗堂皇、威嚴嚇人,但卻難得長久,州城里的州官三年一換;皇城里的皇帝也是輪流坐莊;而國王你們這座城,卻樸實無華,令人感到親切,它象征著月氏國的人畜興旺,江山永固……

月氏國王一陣開懷大笑:你說得太好了,太好了,你太會說話了!不過,人家漢人筑城已有千年的歷史,咱們才剛剛開始學,肯定還有不如人的地方……

冒斗好像這才想起了什么,期期艾艾地說:如果說國王的這座城還有什么不足的話,那就是缺一塊城匾。

月氏王:……

冒斗說:城匾就是城的名字。人家漢人的城,不論州城、皇城、宮城,都有一個名字,刻在石頭上或者木牌上,鑲在城頭,讓人一望而知。

月氏王:噢?那你看咱們這座城起個什么名字呢?

冒斗:這要國王定奪,旁人不敢瞎說。不過呢,我可以根據漢人的習慣提個建議:漢人把天下分為九州,每個州的州城,都以地名為名,如冀州、兗州、青州、徐州,國王的國境在祁連山和焉支山一帶,是否就叫祁連城或是焉支城?

月氏王沉吟一陣,看著身邊的親隨們:這事我還沒考慮過。你們看,怎么樣?

一陣嘈雜的議論聲響了起來,有的說祁連城好,有的說焉支城好。議論一陣月氏公主忽然說道:我看都不好。用我們月氏人的話說,祁連的意思是爹爹,焉支的意思是媽媽,照匈奴人的話說,又是天主和天后的意思,總之都是男人和女人的意思。如果叫祁連城,就是有男無女有爹無娘;叫焉支城呢,又是有女無男有娘無爹。依我說,咱們既然是月氏人,國是月氏國,這座城就就叫月氏城,以族為名,豈不為好?

好哇——

眾人一陣歡呼。月氏王也連連頷首:想不到,想不到,我這個女丫丫,平日里只知梳洗打扮,緊要時還有這番見識!好!就叫月氏城!

自月氏公主說完話后,冒斗王子一直頗感意外地看著她。而公主也有意無意地看了他幾眼,那眼神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兒,以至冒斗竟是半天不知說什么才好。

月氏國王又說話了:冒斗,聽著,從明天起,你就到建城工地去,協助工匠筑城建匾,有關的事由你負責。事成之日,我將收你為王宮內侍。時機合適,我還將放你回國,重為王子,再享榮華富貴!

冒斗再次叩頭,這回他的聲音有些哽咽:謝王恩!

蹄聲雜沓,馬隊漸漸遠去。

望著馬蹄下騰起的股股煙塵,冒斗久久地一動不動。

還是一直默不作聲的丹娜搖搖他的胳膊:你又在想什么?

冒斗又是一次答非所問:公主身邊那個男人是誰?

丹娜:那是烏孫國的王太子呀,你不知道?

冒斗還是不明白:他跑這來干什么?

丹娜一撇嘴:你也真浪大!咱們的公主許配給了烏孫王子,到了秋高馬肥時節,就要成婚啦!

莫名其妙地,冒斗忽然陰了臉,嘴里還惡狠狠地罵出一句:他媽的!

2.月氏城

一座磊磊落落的月氏城終于正式竣工了。

城門橫額上懸掛著一塊石雕城匾,上面是冒斗親手鐫刻的三個隸書大字:月氏城。

山下,帳篷千頂,駿馬萬匹,月氏國各部落頭人匯集,舉行王城落成的慶賀大會。

城門前面筑一臨時觀禮臺,上鋪紅氈,一溜排坐著國王、王后、還是個孩子的王子以及公主等王公貴族。烏孫王子和幾名烏孫國使臣,也以貴賓身份參列其座,談笑風生。

冒斗王子也在觀禮臺上,身份也由羊倌變成專為人端茶送水的王宮內侍。此刻他腰里扎著表明身份的紅腰帶,正提著一把銅茶壺,輪番給貴賓們斟添奶茶。

一陣低沉悠長的長筒喇叭聲中,月氏國一位獨臂親王高聲宣諭了一道開場白后,全體起立,在國王的率領下,手指蘸酒,先敬天,后敬地,再敬祖先;而后,數千只酒碗齊齊舉起,迎著太陽潑灑而去。頓時,漫天酒花如七彩甘霖,普降大地,酒香撲鼻……

歡聲雷動中,開始喝酒吃肉。

賽馬、斗牛、射箭等多種娛樂節目也同時開始。

賽馬分兩種。一種是常見的速度賽馬,跑得最快的即為勝利。一種是走式賽馬,卻比較奇特,類似后來人們的競走運動。馬只能碎步疾走,不能奔跑;騎手坐在馬鞍上,頭上還要頂一碗水,誰的水碗掉了,就自動淘汰,而最先到達目標的也還要檢查碗中水的多少。

每一個讓人忍俊不禁的細節都會激起一陣陣經久不息的笑聲,當然,還有親切的罵聲。

斗牛實際就是牛與牛斗,人不參與,由兩只牦牛抵仗,勇者勝,怯者敗。

射箭也分兩種,一為步射,一為騎射。步射簡單,一排木桿上,各懸一個吹起來的羊尿脬,形同氣球。中箭者應聲而破,未中者,依然故我。

只見各部落選手依次出場,相互競爭,很快便見了分曉。

但騎射卻復雜多了,不但要比箭術,還要比馬術,兩項同求,難度就非常之大。

只見一匹匹駿馬飛過,一支支響箭射出,但遺憾的是,脫靶多于中靶,滿場盡是鼓倒掌喝倒彩的聲音……

臺上的冒斗一邊小心地給各位輪番添茶,一邊忙里偷閑地也忘不了欣賞場上的熱鬧。每每添茶添到烏孫王子面前,他都要有意無意地扭過頭去,顯出一種不屑神情;每添至月氏公主面前時,雖然低頭做恭敬狀,眼皮卻偷偷上翻,窺覷公主嬌艷的美色……

忽然,場上又爆出一片倒彩噓聲,但見騎射選手已全部出場完畢,可還有三只羊尿脬懸于木桿之上,迎風晃動,似在嘲笑射手的無能。

觀禮臺上王公貴族一片嘩然。

烏孫王子微微一笑,對身旁的獨臂親王說:看來,貴國的武功是落后了。

親王的臉色紅紅的,解釋說:只因當年打敗匈奴,十多年來無戰事,人心懶散,荒了操練。

烏孫王子又嘿嘿一笑:看我的!

隨即起身離席,抓過一騎乘馬,馳向賽場。

只見他策馬疾奔,連放三箭,箭箭中的,三個羊尿脬應聲而破。全場隨之爆發出一片林濤般的歡呼聲……

觀禮臺上的一位烏孫貴族不無得意地看著月氏國王:陛下,你選的這位駙馬如何。

月氏國王呵呵而笑,看著身旁的公主,公主已是滿面桃暈,貝齒粲然,玉手輕拍,如醉如癡……

冒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心理全有,趁人不注意,擱下茶壺,悄悄溜下臺去。

賽場上的烏孫王子正一手拽韁,一手高舉,繞場一周,得意退場。

驀地,胯下坐騎一驚,人立而起,差點沒將烏孫王子掀下馬去。定睛看去,眼前虎狼當道般跳出一個人來——正是冒斗!

冒斗大喝一聲:下馬!

烏孫王子呆坐馬上,不知所措。

冒斗又喝一聲:下馬!

烏孫王子一邊哆嗦下馬,一邊問:你要干什么?

冒斗:跟你摔一跤!

烏孫王子:摔跤?令官還沒下令呢!

冒斗:咱倆先開頭!

終于明白過來的烏孫王子隨手一揚,丟開馬韁,亦做出一個虎步跳躍式,擺開架勢。

于是,兩名異國王子,在月氏人的賽場上,展開了一場摔跤大戰。至于所為何來,兩人心里當然都明鏡似的。

觀禮臺上,月氏公主瞪大了眼睛。

臺下人群中,牧羊少女丹娜也屏住了呼吸。

數個回合之后,冒斗占了上風,一個大背跨,將烏孫王子摔出七八尺遠。人群隨即發出一陣山呼海嘯般的呼叫,丹娜更是興奮地跳了起來……

然而,就在歡呼聲還未落地的時候,又發生了一幕驚奇的舉動:烏孫王子被摔倒之后,又掙扎著爬了起來。按通常規矩,勝負已經決出,勝利的一方要上前拉負方一把。但出人意料的是,當烏孫王子剛剛抬起上身,還沒完全站起來的時候,冒斗又一個箭步上前,飛起一腳,再次將他踢了個后仰翻……

這一下,滿場又是一片驚訝尖叫,這可是惡德呀!這可是畜生不如的惡德呀!一時噓聲大嘩,議論鼎沸……

觀禮臺上,月氏國王氣得臉色發青,胡子亂顫,說不出話;而月氏公主起初目瞪口呆,繼而雙手掩面嚎哭起來。獨臂親王愣怔片刻,兀地立起,大叫一聲:

給我拿下,光尻子——

四名武士應聲沖入場內,將冒斗雙手反剪,拖向場中。

一場剛剛還充滿歡聲笑語的情景,瞬間又變成一幅懲罰罪人施刑的場面。

獨臂親王所謂的“光尻子”,是月氏人的一種傳統習俗,既是成年人的一種刑罰,也是兒童們的一種游戲。方法是,四人分成四個方位,抬起受刑者的四只手腳,然后將雙腿叉開,將襠部朝一根木桿或樹身撞去。輕者,使受刑者叫喊一陣疼,就算罷了;重者,則輪番不停地用力撞擊,直到將人撞得痛暈過去,甚至將睪丸撞癟,終生失去生殖能力。今天對冒斗的懲罰,顯系后者。

隨著獨臂親王一聲令下,四名武士將冒斗抬起,就地向場中央一根箭桿上撞去。

冒斗起初還怒罵著,反抗掙扎,但無奈四名武士的強大膂力,使他徒然白費力氣。

“咚!”“咚!”“咚!”

每一聲肉體撞擊木桿的聲音過后,冒斗便發出一聲慘叫……

滿場觀眾,有的幸災樂禍,發出陣陣歡笑;有的心懷惻隱,掩面扭頭,唏噓不忍多看。

冒斗的慘叫,漸漸變成了一聲聲貓娃兒的呻吟……

但四名武士仍不放手,繼續像打夯一般,撞擊不休……

忽然,人群中發出一聲尖叫,丹娜瘋也似沖向場內,以身護住箭桿,擋住了撞擊的目標。四名武士一怔,哈哈大笑著齊齊發聲喊,將冒斗高高拋起一丈多高,重重地扔向場外……

3.有人歡喜有人愁

一輪明月,高掛中天。有微風吹動牧草,沙沙輕響。遠處,祁連雪峰在月光的映照下,反射出一種清霜似的冷光。

冒斗橫臥在羊圈外的草地上,形同僵尸。

丹娜跪伏在他身邊,一邊伸手輕輕地為他按摩襠下疼痛處,一邊斟一碗奶茶,遞到他口邊。他一口氣喝了,這才還魂般吐出一口長氣。

丹娜看著他的眼睛:你今天咋了,怎么做出那種事來?

冒斗不吭聲。

丹娜:你也太不像話了,你那樣做,把我的臉都丟光了。

冒斗還是沒有吭聲。

丹娜:你實在是自己找禍呀。過去的時候,人們都同情你,現在人們都不同情你了,都在罵你、恨你、討厭你……

冒斗掙扎著坐起身,咬牙切齒恨道:我要的就是這個!

丹娜吃驚地向后一趄身子:你?為什么?

冒斗:我仇恨!我憤怒!我嫉妒!

丹娜愈發不解:你仇恨什么?憤怒什么?是你自己做了錯事呀!

冒斗:我錯什么錯!我身為王子,卻淪為奴隸,吃苦受難且不說了,人格還受侮辱!我寧愿放羊放馬,也決不做宮廷奴才!

丹娜再問:那你又為啥嫉妒呢?

冒斗:我不能容忍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丹娜若有所悟:你?你難道是為了公主?

冒斗:是的!就是為了公主!

丹娜又氣又笑:哎呀,你真是糊涂了。公主已經許配給了烏孫王子,美麗的天鵝很快就將遠走烏孫,你難道還想親她的羽毛?

冒斗:我不但想親她的羽毛,還想摟著她的翅膀,娶她為妻!

丹娜愈加驚得不知所以,靜默良久,才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冒斗,我難道長得不美麗嗎?

冒斗:美!美得很!你其實比公主更美麗!如果你換上公主那套錦繡華服,你比她更加光彩照人。

丹娜:那你為什么不愛我了呢?

冒斗:我從來沒有說過不愛你的話,我永遠愛著你。前不久我還說過,即使走到天涯海角,也永遠愛著我的丹娜!

丹娜:可你剛剛又說,想娶公主為妻?

冒斗:這并不矛盾。我娶公主,也要娶你。我是王子,有一天做了單于,就是皇帝。漢人皇帝有三宮六院,宮娥嬪妃不下千百;我們匈奴的單于雖然沒有那么多,但三個五個還是有的。你是我的患難之愛,永不可棄,但你人太老實,太天真,你只能給我生兒育女,不能干別的。而公主卻不但人長得美,而且有很高的見識,可以幫助我料理軍國大事……

丹娜久久無言,最后終于說話了:如果真能這樣,也好。我們的公主,不但你們小伙子喜歡,我們姑娘也喜歡。假如有一天,她和我都做了你的老婆,她是阿姐,我是阿妹,我們雙雙伺候你,那該多好啊……可是,公主很快就出嫁了,你可能等不到那一天……

冒斗:不!你又理解錯了我的意思。我再也不愿意等她,即使你們國王把她賞賜給我,我也不要她了!我已經不喜歡她啦!她的見識并沒有多高。我是什么人?我是大英雄!那個烏孫王子不過是個繡花枕頭!我這樣的大英雄,放在她眼皮底下,她都認不出來,她還能有什么見識?就讓她那一身華麗的羽毛,讓那個烏孫烏鴉去玷污吧!我只愛我的丹娜,我的純凈如水的丹娜!

話沒說完,冒斗突然伸出手,顫巍巍地抓向丹娜的胸脯……

在一陣天旋地轉的驚喜之中,丹娜暈眩著倒向冒斗的胸前:你沒事啦?……

當匈奴王子又一次沉浸在男歡女愛的歡樂之中的時候,他的父親——匈奴老單于卻已是垂垂老矣行將就木,此時正半坐半臥于茫茫漠北千里之外的一張獸皮王座上,召開一個御前會議。

此次御前會議,是老單于自知大限將到,為安排后事勉力為之,話也就說得開門見山——

諸位王臣,今天召你們來,是想囑托一件大事。昨天夜里,北方天空降下一顆大星,牛羊都驚恐地叫了起來。我知道,我將不久于人世。可是,太子的事還沒有定下來,心里著急……你們就說說這事吧。

諸位王公大臣一時語塞,面面相覷一陣,終于還是一片沉寂。

單于又說:你們不要為難。你們都知道,我一共有三個王子。大王子戰死了,二王子現在軍中,小王子押給月氏人已經十來年了,至今沒有回來。算來算去,也只能在活著的兩個中間選一個,你們看,哪個合適?

眾大臣又一陣竊竊私語。

屠奢王說話了:陛下,小王子流落月氏已經多年,失去自由,不在國中,當然只能是二王子了。

單于顯然對這個人選并不滿意:按說應該這樣。可是,二王子為人太柔善,而且不喜兵事,更可怕的是東方漢朝的勢力越來越大,遲早有一天,要對咱們發起進攻。二王子將來即了單于位,恐怕不能擔當軍國大任……

眾王臣又一陣默然。

還是谷蠡王說話了:陛下,既然這樣,咱們就設法把小王子贖回來吧。從小就能看出來,他是個有本事的人。

單于的擔憂并未解除:可是……小王子的性格又過于剛強,這種人最愛惹事生非,他要是即了單于位,肯定很快就要動刀興兵,我更不放心……

眾王臣又一陣竊竊私語,更是無法拿出意見。

單于為難地嘆口氣:這事情當然非常為難,我都為難,你們肯定比我更為難。這樣吧,你們下去再想想,有了主意隨時來見我。但要記住一點,一定要抓緊,免得我升天之后,二王爭權,發生內亂……

眾王臣齊聲應答:喏——

老單于沒有料到,就在他煞費苦心為王位傳承問題絞盡腦汁的時候,他的在月氏當人質的小王子卻因又一件事情的刺激,已經踏上了逃亡回國之路……

事情還是和烏孫王子迎娶月氏公主有關。

國王嫁女本來就是大事,更何況那是事關兩國政治關系的政治婚姻,月氏國王就更是不敢掉以輕心。叮嚀再叮嚀是少不了的,舉國歡慶也是少不了的,豐厚的陪嫁之類也不用說。身為人質的匈奴王子冒斗本來只以局外人的心態冷眼旁觀著這一切,他萬萬沒有料到,這事居然和自己也發生了極大的命運關系。

自從在王城落成典禮上痛打烏孫王子,結果遭受酷刑之后,他就被趕出王宮,揀起羊鞭,重新當他的奴隸娃子了。那天,還是像往常一樣,趕著一群臟兮兮的不白的白羊,一邊看著羊群悠然吃草,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忽然,丹娜一騎飛來。一跳下馬,丹娜就失魂落魄地撲向他,兩腿一軟,哭倒在地……

冒斗大驚,急忙俯身抱住丹娜,一迭連聲地問她究竟怎么了。

丹娜只是一個勁兒地哭,后來終于抽噎著叫出一句:國王有令,要我做伴娘,一同陪公主去烏孫國……

冒斗不明白地問:他們要你去做伴娘,還回不回來了?

丹娜心碎腸斷地哽咽一聲:不回來了,我將終身成為公主的陪嫁,一輩子伺候她……

晴天霹靂讓冒斗一個趔趄,一屁股癱坐在地下……

那支馳往烏孫國的馬隊可以說是浩浩蕩蕩,前有儀仗,后有護衛,中間是一輛木輪高過人肩的木制車轎。轎簾錦繡,車身彩繪,真可謂氣象如春香氣滿路。偶爾轎簾一閃,露出半個美人云鬢,嬌艷之極,動人心弦。

車里自然是公主。

伴娘的車轎要小一些,也沒有轎簾,只見丹娜和另一個月氏姑娘并排端坐,懷中各抱著一個紅色陶瓶。另一伴娘向送行的親人招手致意,丹娜則神情木然,形同木偶,只是一雙眼睛不斷在周圍歡送和看熱鬧的人群中梭巡著,渴望著能再見那人一面,但望穿雙眼,不見影子……

丹娜姑娘還不知道,冒斗已經在前一天晚上偷了一匹快馬,連夜出逃了。

當來自烏孫的迎親馬隊簇擁著月氏的送親車隊浩蕩啟程的時候,冒斗已經連續疾馳一夜,遠遠地離開了月氏城。在一條靜靜流淌在草原上的小河邊,冒斗一邊飲馬,一邊回首眺望著自己逃離的方向,咬牙切齒地在心里發下了毒誓——

不踏平月氏城,誓不為人!

匈奴王子逃亡的消息很快由月氏獨臂親王報告了月氏國王。月氏國王憑本能意識到一場戰爭難以避免,一邊下令全國搜捕,一邊開始整軍備武,準備迎敵。

4.痛失焉支山

大雪紛飛,秋去冬來。

雁陣過天,冬去春來。

第二年開春之后,已經即了匈奴單于王位的冒斗志得意滿地率領折蘭、盧侯兩王,兵分兩路,向月氏人所在的焉支山發起了兩面合圍。

馬蹄雜沓,狼煙滾滾,月氏人舉國總動員,決心與匈奴人血戰到底。

大軍出征之前,先要進行殺牛祭旗儀式。

一頭雄健的白牦牛,被牽至一馬頭旗下。月氏王亦盔甲披身,手握寶劍,一副老當益壯的氣概。獨臂親王率眾將士環列左右,氣氛悲壯。

一陣嘰里咕嚕的經咒過后,月氏王舉劍一揮,一名武士雙手端一長矛,趨前數步,對準白牦牛的胸胛“呀”地一聲,刺了進去。

白牦牛仰頸長吼一聲,一股熱血噴天濺出,染紅了半個旗桿。

人群發出一陣林濤般的激昂呼號。

呼號聲還未停歇,東北方向隨即傳來一陣隆隆的鼙鼓之聲。

驚訝回首,只見一面狼頭旗下,匈奴兵已像蟻群般滾滾而來。月氏王再次舉劍一揮,月氏人便像潮水般吶喊著沖下山頭……

一場驚天動地的大廝殺直令草木含悲,山河失色。

匈奴方面,以折蘭王當頭,威猛如虎,吼聲如雷;月氏方面,以獨臂親王為首,嘶聲裂帛,勇不可擋……

一匈奴兵墜馬套鐙,呈倒掛金鐘狀,一月氏兵上前一刀,人頭落地,無頭尸卻隨馬逸去;另一邊,一月氏兵殺得眼紅,忽然怪異地伸刀于口,舔其熱血,冷不防背后一刀,頭斷牙合,竟口銜刀刃滾落于地……

空前的激戰,空前的慘烈……

月氏王站立山頭,綜觀全局,策動進退,眼見己方漸呈頹勢,忽然將寶劍一拋,親自擂起羯鼓。悶雷般的鼓聲成串成串地滾動在草場和山坡上。于是,一大群婦女兒童,又駕馭著成千上百頭牦牛,沖向敵陣。

戰況昏天黑地,牛角刺馬腹,腸翻肚裂;馬蹄踏婦孺,團團肉泥……

戰至日暮,匈奴兵源源不斷,月氏兵終于力不能支,回馬逃回城中。

匈奴人趁勢追擊,將月氏城團團圍住,篝火連串,殺牛宰羊,吃喝喧囂……

撤回城內的月氏殘兵本就不多,如今就更是只能據于城垛,勉力死守。揮兵鏖戰的獨臂親王的戰袍已被鮮血浸染成紅色,眼見城破就在旦夕之間,他踉蹌著進宮啟奏月氏王——

陛下,時至今日,大勢已不可挽回,請速決出路之策!

月氏王:天不佑我,出路何在?

獨臂親王:為今之計,只有突圍。

月氏王:突圍之后,向何處去?

獨臂親王:向西遷移,向烏孫國借兵求援!

月氏王恨道:還提什么烏孫國!咱們在戰前就已經派人向他們求援了,可現在連個影子也不見,哼!

獨臂親王:陛下,你記錯了!戰前派人求援,不是借兵,而是請他們把那丹娜丫頭送回來,以防萬一,求和免戰。沒有想到冒斗惡賊來得這么快,即使那丫頭已經出發,也已經不趕趟了……

月氏王明白了:如此說來,咱們只剩下棄城而逃一條路了?

獨臂親王:棄城事小,亡國事大。城可棄,國不可亡!

四周所有的衛士和內侍一起振臂高呼:城可棄,國不可亡!

月氏王終于仰天一聲長嘆:我愧對先祖,愧對臣民啊!

又猛地一跺腳:走就走吧,三十年等他個閏臘月,來日再戰!

半夜三更時分,一陣鼙鼓怒動,牛角號驟響,月氏王率兵民臣等破城而出,向西遁去。

匈奴兵上馬緊追,月氏殘部邊戰邊退,剛拼力翻過焉支山,才說要人下馬、馬歇腳緩口氣呢,斜刺里忽然又殺出盧侯王一隊匈奴騎兵。猝不及防,倉皇迎戰,一陣亂箭射來,月氏王墜鞍落馬,倒地身亡……

獨臂親王見狀,嚎哭三聲,拼死掩護王后、王子等一班王族,遁入祁連山一條大峽谷,向西南方向落荒而逃……

天亮了,血紅的朝陽映照著大地。只見尸橫遍野、鷹飛鴉鳴,蒼涼之極……

遙遠的西方地平線上,緩緩駛來一輛牛車,車上坐著丹娜姑娘。車旁有一小隊烏孫護兵騎馬陪行。每行一程,便見血尸一片。護兵們觸目驚心,知月氏國已亡,遂陸續掉頭離去。最后,只剩下兩名駕車馬弁,麻木陪行……

丹娜眉眼如舊,表情卻已歷盡滄桑。目光呆滯,形容憔悴。走著走著,她忽然叫停牛車,原來是路旁草叢中現出一簇色彩奇麗的紫色野花,她示意護兵給她采上來。

護兵拿刀剜下,遞給她,不解地說:姑娘,這是大藥芽子,看著是花,實則是毒草,你可別往頭上戴。

丹娜淡淡一笑,并不吭聲,摘下一片葉子揣入袖子……

當年的奴隸娃子現在的冒斗王子,不,該叫他冒斗單于了,昂首挺胸志得意滿地以勝利者的姿態進入他當年受奴役之地。

先前賽馬會的那個觀禮臺上,已經鋪上了新的紅氈。冒斗端坐于正中席位,面前赫然擺放著月氏王的首級。

臺下,一邊是得勝的匈奴將士,一邊是當初未能逃走的一些月氏百姓。

冒斗凝神端坐,若有所思地望著這一切。在這樣的時候,他想起了什么呢?是他放牧過的羊群,還是陪他度過了艱難歲月的牧羊姑娘?抑或是他在宮中為奴摧眉折腰曲事權貴的委屈,還是被人施以酷刑慘叫連天的悲憤?

好像過了許久,又好像只是一瞬,冒斗終于站起身,向著臺下的人群說話了:月氏國的子民們,你們不要恨我!眼前的一切,都是天意!如果你們的國王不做孽,他的頭怎么能擺在我面前?如果我沒有德行,又怎么能即位單于,號令天下?這一切都是上蒼的意志,上天的安排!如果你們還不信,請看這個——

冒斗一扭頭,伸手指向懸在城頭的月氏城城匾,兩名士兵早有準備,隨著冒斗的示意,齊心協力用手中的長矛一撬,城匾翻個個兒,只見正面是“月氏城”三個大字的城匾背面卻赫然是“匈奴城”三個大字。

人群一片驚呼,隨即紛紛跪倒在地,磕頭不止……

冒斗笑了,這當然是天意。要不是他當初靈機一動,刻匾時瞞過監工的監視,偷偷刻了這塊兩面匾,哪會有此刻的鬼斧神工天助神佑?

冒斗得意之極,又轉臉對著自家將士說道:從現在起,祁連山已為我匈奴所有!以焉支山為中心,東邊為折蘭王領地,西邊為盧侯王領地,這月氏城即為折蘭王府。二王各守職分,領民畜牧,守我疆土,不可有爭!

兩王率領眾將士發出一片山呼:哇——

忽然,人群后面一陣騷動,丹娜的牛車緩緩駛入。冒斗驚叫一聲,不顧身份,踉踉蹌蹌地撲了過去。車上的丹娜卻端坐不動,依然是冷若冰霜的樣子。

冒斗急切地叫著:丹娜,是我,是我呀!

丹娜從牙縫中吐出幾個字:冒斗,你心真狠呀,真毒啊!

冒斗:丹娜,你聽我說!戰爭是一回事,愛情是一回事,國家是一回事,家庭又是一回事……你來了就好,我立刻組織儀式,扶你就正王妃位……

丹娜一聲冷笑:我在路上已經明白了一切。我已經吃過大藥芽子,再過一會,我就死了。如果你還能記得我們過去的一些事情,就請不要再殺我們的人,善待我們的女人和兒童……話沒說完,身子猛地一抖,一陣痛苦萬分的痙攣,口吐白沫,死在車上……

冒斗哭叫一聲,一頭撞向牛車轱轆,額角撞破,血流如注……

與此同時,獨臂親王正率領著最后的月氏隊伍,在如血的夕陽殘照下,扶老攜幼,趕著殘存的牛羊,一步一回頭,戀戀不舍地向遙遠的西方走去。

后來不久,就有了那首流傳至今的蒼涼古歌——

失我祁連山,

使我牛羊不蕃息;

亡我焉支山,

使我婦女無顏色……

5.漢匈之爭

滅了月氏國之后,匈奴單于冒斗更加肆無忌憚,幾年時間,先服樓蘭,后入車師,又逼烏孫,將偌大的西域鬧得風生火起狼煙不絕。而且,還又屢屢興兵,對大漢王朝進行襲擾。開始時當朝的大漢皇帝劉徹還能隱忍不發,遵守先帝留下的和親之策,但冒斗得寸進尺,視不為為無能,集結重兵于長城一線,企圖牧馬中原……

匈奴與中原可以說是百世的冤家,早在周天子時代,雙方就屢有爭斗,正所謂此消彼長,彼消此長。后來更是漸成大患,就連一舉掃平六國統一中原的秦始皇,對此也是無可奈何。長城之筑,蓋由此來。漢高祖劉邦之時,曾想一勞永逸殲滅匈奴,但因為力量不足,反遭平城之辱;后來又是文景之治,國庫充盈,再加上劉徹即位后近二十年的勵精圖治,可以說是糧草如山,兵強馬壯,騎兵隊伍也壯大起來,也就具備了全面對匈奴進行反擊的能力。只是多年積弊,號稱是雄才大略的劉徹也不敢貿然行事,他也是怕,怕一場曠日持久勞民傷財的戰爭會有始無終,那才真叫是欲速則不達呢。

正當劉徹和他的文臣武將舉棋難定躊躇不決的時候,邊境又傳來急報:

上谷告急!匈奴騎兵約萬人,突然越過長城,犯我邊境,殺人燒房,毀壞莊稼,我邊關將士正戮力抵抗,請皇上速發援兵,全面反擊!

接報后的漢武帝終于下了決斷——

派出大將軍衛青、郎中令李廣為北路正副二將,率步騎十萬,出雁門關、北涉大漠,直搗匈奴老巢。

再派驃騎將軍霍去病、合騎侯公孫敖,為西路正副將,率步騎五萬,西渡黃河,進兵西域,以斷匈奴右臂。

衛青北伐,霍去病西征,中原大漢王朝的一場自衛反擊戰就此分頭打響。

身為皇后衛子夫的弟弟,衛青此前已有戰功,此次北伐,直搗匈奴王庭,匈奴單于冒斗差點就成了他的俘虜,最后不得不北撤八百里,逃入大漠深處,蟄而伏之,令衛青更是聲名大震。

只是苦了老將軍李廣,一輩子南征北戰,一輩子東西殺伐,對朝廷不可謂不忠,作戰不可謂不勇,但時乖命蹇,總是不能封侯進爵。那一次更是陰差陽錯中途迷路,未能趕上會戰,又羞又憤氣惱交加,竟至刎頸自殺。

年僅十九歲的青年將領霍去病一戰成名,揮兵長驅五千里,一舉平定了西域之地。

以霍去病的大勝完勝為標志,那次征戰產生了十分積極的政治、軍事和經濟外交意義,至今仍然放射著光芒。

按照漢武帝的命令,在原來月氏國境內,也就是如今的甘肅河西走廊地區設立張掖、武威、酒泉、敦煌四郡就是那一仗之后的事情。之后,漢王朝陸續在西域腹地,設立了西域使者、西域都護府等行政機構,并屯兵墾邊,保持并擴大了與西方世界的國際聯系……

再之后,就逐漸銜接上了本書所講的羅馬軍故事。

責任編輯 閻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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