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執行手戴文軍無疑是一位優秀的軍人:他的名字在死刑執行記錄上出現了十九次,并受到了嘉獎十九次。因為每一次,他那邪門的槍法,都能一槍打斷連貫死刑犯的動脈弓,一槍致死,死不出血。然而當他射出第二十一顆子彈,唯一被他磨醒過的一顆子彈時,卻偏離了死刑犯的動脈弓……
這顆偏離的子彈,似乎給戴文軍的行刑生涯留下了終身的遺憾。因為,他希望這顆子彈能讓他重新得到因第二十顆有意偏離的子彈而失去的“戴一槍”的榮譽,然而,此后困擾著這位彈無虛發的行刑人的,卻不是榮譽問題,而是一個非常小的問題:那位死刑犯是誰?這樣的小問題,對于一位死刑執行人來說,是致命的:正是因為這個問題,完成第二十次處決任務的戴文軍雖然獲得了一枚夢想的軍功章,卻感到羞辱和煩躁,終于忍不住去尋訪犯人家屬,以致于犯下嚴重的錯誤,使得一直用心保護他的戰友陳排長被犯人家屬殺死;同樣因為這個問題,讓最后一次執行處決任務并試圖將功補過的戴文軍,卻射出了一顆偏離的子彈,一顆讓所有在場人包括他自己失望的子彈;從此,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這位曾經優秀的死刑執行人。
這究竟是一個什么問題呢?
法律是人性中所蘊含的最高理性,告訴人們所應做之事,禁止人們所不應做之事。在康德看來,死刑是人類的標志,只有理性的人才配得上死刑,動物是沒有死刑的。因此,選擇死刑就是選擇了人的尊嚴。也因此,死刑執行人雖然是在殺人,但他們執行的是人類最高理性的任務,是在維護人的尊嚴,是正義的化身。他們在駭人聽聞的死刑執行過程中使正義得到了伸張,使用合法的剝奪生命的手段威懾了犯罪,完成了一項神圣的刑罰。然而,人類的最高理性是否能為人類帶來最完善的法律以及各種制度呢?根據最高理性制定的法律以及各種制度是否能讓人類生活在一個井井有條、公平公正的世界中呢?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即便在人類的法律和各種制度日趨完善的今天或是更趨完善的將來,僅僅靠理性、靠制度來制約的社會依然將漏洞百出,甚至會變成一個不合理性、野蠻的殘酷的游戲場。因為在生活中,制約人們行為、尤其是普通人日常行為的,是無所不在,比任何制度更為有效自覺的,更合乎人性的道德。而困擾著戴文軍、并讓這位優秀死刑執行人最終以失敗結束自己行刑生涯的問題正是一個道德問題:人殺人,即便合乎法律,即便是最高理性的任務,也有與道德相矛盾地方,也有違反人性的時候!這個道德問題,猶如一顆磨醒的帶刺的子彈,射中了戴文軍的最高理性,這讓他開始懷疑最高理性的完美:存在就是合理的嗎?最終,由膽小鬼成長為優秀行刑人的戴文軍失去了自己最高理性,犯了一個死刑執行人最不能犯的錯誤:對犯人動了感情,并有了道德上的負罪感。
縱觀刑罰的歷史,從最初的野蠻血腥的復仇時代,到刑和罰兼具的威懾時代,再逐漸過渡到今天以矯正教育為主的時代,人類刑事制裁方法經過了從本能性情釋放向理念性自覺設定演進的歷程。形形色色的刑罰執行人或是說劊子手,也因此出現在作家筆下:在魯迅筆下,未出場的劊子手(小說《藥》)竟然將犯人的血做成人血饅頭賣;在熊佛西的筆下,劊子手王三(話劇《醉了》)是一個內心充滿痛苦迫于生計不得不為的可憐人;在沈從文的筆下,劊子手蔣氏(話劇《劊子手》)表面上安之若素,將其作為一份薪酬較一般人豐厚的工作,卻仍在與老婆吵架爭著吃酒等暴躁的行為中泄露出他心底的不安;在卡夫卡筆下,劊子手的職業操守(小說《在流放地》)凌駕于道德之上,對于自己的行刑機器有著藝術家的癡性,并以死殉之;在莫言筆下,有著四十多年行刑經歷的大清王朝的劊子手趙甲(小說《檀香刑》),“砍下的人頭車載船裝,不計其數”,是一個連咬人的惡狗見了他都嚇得只會縮在墻角嗚嗚地怪叫的殺人機器;在阿來筆下,對行刑人老爾依父子倆(小說《塵埃落定》)來說,殺人不僅是一種手藝,而且還像土司一樣要世襲……與這些行刑人形象相比,楊中標筆下的戴文軍無疑是一個現代意義上的行刑人,是一個與過去的劊子手、行刑人有著完全不同內涵的現代行刑人。這是我有限閱讀中看到的第一個飽滿的現代行刑人的形象,既一舉改變了過去或殘忍或麻木或粗野或變態的劊子手形象,也讓常常如紙片單薄的一晃而過的現代行刑人變得鮮明而生動——原來戴著墨鏡和面具的行刑人和所有的人一樣,有著豐富的情感,甚至更加善良,更加友愛,更加膽小。戴文軍的形象無疑是今天以矯正教育為主的法律的產物,代表著人類社會的進步和文明的發展,是人類理性發展帶來的成果。然而,作者楊中標的敏銳之處不僅在此,不僅在于塑造了一個從未有過的現代新型人的形象,更重要的是,軍人出身的楊中標還敏銳地抓住了現代行刑人的現代困境,并以此向理性至上的社會提出一個尖銳的挑戰:人類的理性能否解決所有的問題?戴文軍的問題便猶如一顆射向最高理性的致命子彈,給理性至上的我們沉重一擊:法律和制度不是天衣無縫、無所不能的,我們的最高理性在面對一個微小的道德問題時,有時也不堪一擊。
戴文軍始終不知道自己處決的最后一個犯人是誰,于是這個道德問題始終困擾著他,同樣,這個問題也將一直困擾著走向理性而又正在被理性摧毀的人類。如何解決法律與道德、理性與人性之間的矛盾呢?這似乎是人類的一大困境,也是人類社會不斷進步的動力。